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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卢植等人而言,屯田制度并非什么新奇的创举。早在西汉时期,国家就经常以军队戍边屯田,这一方法的好处,在于既可以解决边疆地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所造成的粮食运输损耗的问题,同时又兵农合一,戍卒们战时为兵,平时耕种,也可以有效的利用人力资源。
只不过,这一制度长期只存在于边疆地区,而在内地郡县实施,卢植等人还真是头一遭听到。
细细阅览了一遍刘照的书信后,卢植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倒并非是为降卒们的安置问题有了妥当的处置方案而点头,而是卢植在赞叹刘照处置政务的能力。这封屯田策,无论是出于刘照自己的手笔,还是他与门下的属臣们商议后得出的结论,从中都可以看到刘照施政能力的进步。
信中,刘照首先指出,这十余万降卒,是万万不能就这么就地遣散掉的,因为他们当中不但有很多人是太平道的忠实信徒,一旦被放回去,肯定会立刻转身投靠张宝。而且,冀州刚刚遭了兵祸,如果没有朝廷的赈济和帮助的话,这些百姓回到家乡,也没法恢复生产,况且,有不少的百姓,早就沦为了流民,失去了田产,就算放他们回去,照样是流离失所,衣食无着。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早晚还是要沦为盗贼,投靠黄巾军的。
然而,如果不把这些降卒遣散回家的话,怎么处置他们,说白了,就是怎么养活他们,却成了一道难题。虽说以大汉的国力,要赈济十余万灾民,还是轻而易举的。但问题是,这笔钱粮,该怎么向朝廷,向刘宏开口讨要呢?
刘宏对黄巾军厌恶至极,这是毋庸置疑的,想要让他花一笔不菲的钱粮物资,将这些降卒养起来,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再说了,刘宏身为皇帝,对他治下的子民,都从来没有关心爱护过,又何况是这些已经“从贼”的“非子民”呢?所以,如果没有一个能让刘宏可以接受的处置方案的话,这笔钱粮物资,是很难从朝廷那边讨要来的。
而且,如果不遣散的话,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处,又该怎么来管理?如果要将他们全部关押圈禁起来的话,又上哪去找这么大的“监牢“去?
那么,放也放不得,关也没处关,把他们编入军队如何?也不成,原因有以下三点。
其一,这些降卒并不全都是青壮,当中还有大量的老弱妇孺,你总不能把他们也编入军队吧?所以,卢植终归还是避不开这批人数足有五六万的老弱妇孺的安置问题。
其二,如果将这些降卒编入军队的话,卢植手中的兵力,一下子就膨胀了将近一倍。臣子手中握着数量如此庞大的军队,你叫刘宏怎么能睡得着觉?哪怕卢植素有忠诚之名,也照样打消不了刘宏的疑虑。
其三,降卒的人数远多于汉军,编入部队之后,又如何保证他们的忠诚?要知道,这里面还潜伏着不少太平道的忠实信徒呢。一旦被他们在军中煽风点火,鼓动出兵变来的话,汉军之前争取来的大好形势,可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对此,刘照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那便是屯田。虽说这个方法既非创新,又有抄袭历史经验之嫌,但是方案中依旧有不少刘照自己的想法。
刘照这里所说的屯田,既非军屯,亦非一般意义上的民屯,而是一种“军事管制下的民屯”。因为刘照知道,这些人当中,太平道的忠实信徒不少,即便是采用民屯的方法,也很难说他们不会重新串联起来,再次图谋叛乱。
因此,采取严格的人身管制措施,以军法来管理屯田人员,是极其必要的。
首先,所有的降卒,要打散后重新编制户籍,以户为基本单位,一户人家,只能保留一夫一妻,向上,可以包括男方的亲生父母,向下,可以包括夫妻的亲生儿女。但是,兄弟之间,哪怕是亲兄弟,只要达到二十岁的标准,一律另立户籍。单身汉更不用说,也是自立门户,单独编制户籍。
其次,编好户籍之后,所有的人员,都以户为单位,随机抽选,编入各个屯营当中。而且编好之后,还要再核查一遍,如果哪个营中,某一家族或者某一地域的人,集中的太多,也同样要再次拆分,与其他营相互交换。
这样做,无非是想把屯民们的凝结力降低到最低,以便于官方控制罢了。
每个屯营,平时生产的时候,是以户为单位,各自耕种,但是所有的青壮,又都以军队的编制进行管理,可以随时被集结起来,参与各种基础建设,比如修缮道路,建设水利设施等等。
每个屯营,都会有一队汉军士兵作为管理人员,监视屯民的一举一动。因为一旦入了屯营,所有的人员便不许私自离开营地,也不得与其他营的屯民互相来往,违者一律重处。
屯民耕种所得,六成上缴官府,四成留给自家,但是,屯民所用的种子、耕牛、农具,全部由官府提供。日后,如果屯民有积蓄的,可以用粮食向官府购买耕牛和农具,一旦拥有了自己的耕牛和农具之后,每年就只须上缴五成的收入给官府了。
至于屯田所需的耕地从何处而来,刘照直接指出,由于黄巾军的肆虐,广宗周围已经有了不少的无主土地,此次正好乘机将其收归国家,然后分给各个屯营耕种。刘照甚至在信中阴险的暗示,既然广宗城已经控制在了卢植的手中,那么销毁一些地契的备案,应当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销毁了官府所保留的备案,那么即便有些地主侥幸逃脱了黄巾军的毒手,也别想能讨回自家的土地了。
说实话,刘照信中通篇所说的内容,唯有这一处对卢植的震撼最大。眼下土地兼并严重,很多百姓失去了产业,流离失所,或是沦为豪强的家奴部曲,或是沦为盗贼匪徒,这些情况,无论哪一种,对国家都是不利的。
而刘照却在信中暗示他,乘着黄巾军破坏了当地豪强大家的机会,把这些土地收归国有,然后分配给屯民。这样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国家不仅能每年都获得一大批粮食,而且也同时直接控制了大量的土地资源和人力资源。
卢植家中虽非豪强,但也是大户,对于刘照的这种做法,一时间也有些矛盾,身为开明而又有使命感的士人,他自然希望国家能够抑制兼并,让百姓们也有一条活路,但是身为世家大族中的一员,卢植也清楚,这种做法切切实实的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眼下,在广宗附近实行这种做法,不会引起什么反弹,因为,一来广宗附近没有什么特别有影响力的世家大族,二来广宗做为汉、贼交锋的主战场,地方上被破坏得十分严重,大量的豪强地主或被杀死,或是逃亡。所以,重新分配土地的事情,操作起来非常容易。
可是,刘照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将屯田制度策划得如此详细,恐怕不止是冲着广宗一地来的吧?如果换个地方,比如世家阀族势力极其强盛的汝南、南阳,那么这种做法,会不会引起反弹呢?
看来,自己还得多劝劝刘照,免得他太过操切,到时候反而将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当中。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但是,无论如何,刘照都帮他们打开了思路,给他们找到了一个眼下最佳的处置方法。
如今,时间已经进入了腊月,眼看就要迎来新的一年了。按照习俗,腊月里,农夫就应该“耦合田器、耕牛,选任田者,以俟农时之起”了。所以,如果屯田之事一旦被决定下来的话,就要赶紧编制户籍,清量土地,好在二月之前,做好耕种的准备的工作。
将刘照信中的内容,向曹操等人详加说明之后,曹操击掌赞叹道:“不错,此法可行,比起先前的屯田法,这个方法更完善,更严密,也更加适合当下的情况。卢公,我看就照着弘农王的意思,向朝廷上疏吧。”
宗员对政务不大清楚,但是他身为护乌桓中郎将,长期在边郡任事,对于屯田倒是十分熟悉。虽然不知道刘照的那些改进措施,到底有什么名堂在里面,但是屯田可以“足军食”,这一点宗员是深有体会的,所以,他也没有多想,当即表示赞同。
“好吧,既然两位也表示赞同,那我这就上疏朝廷,请求在广宗施行屯田。”卢植暗中叹了口气,点头表示赞同,但是眉间的忧虑,却怎么也抹不去。
卢植的奏疏,很快就被飞马送到了朝廷当中。
在奏疏中,卢植开篇首先大谈了一番君与民的关系,指出,那些黄巾军的降卒,之所以会走上造反的道路,首先是因为朝廷的施政不当,这才使百姓失去了产业,沦为盗贼。所以,如今既然他们迷途知悔,改过自新,那么朝廷就应当善待他们,继续把他们当作子民来看。
卢植之所以讲这番大道理,自然是要先用大义来堵住刘宏的嘴,免得让他觉得这些降卒都是“贼寇”,不诛杀已经莫大的天恩了,还想让朝廷花钱粮养活他们?别说门没有,就连窗也没有啊!
紧接着,卢植又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命,所以当前之急,就是让这些降卒能够有饭吃,因此,请求朝廷火速调拨钱粮赈济。
当然,卢植也知道,刘宏这个人,心里从来没有什么天下和百姓,倒是把自己的那份“家业”看得十分重。如今,向朝廷请求调拨足够养活十余万人的钱粮,无疑是在割刘宏的肉。所以,在晓之以理的同时,卢植也诱之以利,向刘宏讲明了屯民“公六民四”的缴纳方案,并说,只要能安置下这十余万人,那么明年十月春小麦收割之后,不但前线的粮草可以做到自给自足,就算是后续的降卒安置,也不用再花费朝廷的钱粮了。
刘宏接到卢植的奏疏后,心里也颇为矛盾,在他眼里,更多是把此次屯田,看成了一笔买卖,只不过先期的投入的有点大而已。
刘宏先是将奏疏发到了朝上,让三公与诸位大臣讨论。果然,由于广宗那边并没有什么著名的世家大族,因此重新分配土地这一项,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大家的注意力,更多的是被能够妥善的安置十余万降卒这一点给吸引住了。
说实话,易地而处,他们也未必能拿出比卢植这个方案更好的办法,而且,身为士大夫,大部分士人出身的大臣,是都多少要讲一点“仁德”的,所以,无论是大屠杀,还是放任这批降卒流离失所,都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因此,三公与诸位大臣合议之后,上奏刘宏,表示卢植的方案很好,可以批准施行。
刘宏当然不会只听朝臣的意见,于是他又向身边的张让等人,问了几句。
此时的张让等人,倒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无他,看不得被人立功呗!一个在刘宏面前根本没有什么深刻印象留下的小黄门左丰,如今因功摇身一变,成了都亭侯,张让这几个已经被封为列侯的人,倒也罢了,唯有那以“精通武事”自诩,但是迄今为止却仍然没有挣下半分军功,未能晋身列侯的蹇硕,心中愤恨不已,很不能将左丰碎尸万段。
而对于张让等人来说,卢植等人因功封侯,又手握重兵,这代表着士人集团的政治力量,又进一步增强了。所以,这些天以来,他们不由得忧心忡忡,正想着如何应对呢。
看到刘宏就此屯田之事,向他们咨询,张让等人连忙说:“陛下,那些贼人心怀不轨,公然造反,朝廷开恩,不诛杀他们以正其罪,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怎么还能花费钱粮,来白白的供养他们呢?以老奴之见,卢子干这分明是在刁买人心!”
虽说舍不得花钱,但是刘宏也没糊涂到被张让等人稍微一挑拨,就真认为卢植是在“刁买人心”的地步。因为通过卢植的奏疏,以及左丰的奏报,他也知道,这十余万降卒的确很难处置,稍微一个不慎,就可能让黄巾贼在冀州重新崛起,这可关系到他还能不能坐稳皇位,甚至是能不能保住性命的问题,一点也马虎不得。
于是刘宏笑了笑,并没有接过张让等人的话茬,而是继续在心里盘算,还能找谁为他来参谋一二?
猛然间,刘宏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刘照。说实话,自从黄巾反乱以来,全凭刘照经常来跟他讲述前线的战况,替他分析敌我双方的情势,不停的劝慰他,说黄巾军虽然一时强大,但终究会被官军击破云云。
如今看来,自己的儿子也不完全是在安慰自己嘛,他所说的,还是有一定的预见性的。所以,还是把刘照叫过来商讨一下此事,说不定能够安下自己的心来。
刘宏正想命人去传召刘照,谁知郭胜闪身出来,禀奏道:“启禀陛下,奴婢等人,才疏学浅,见识鄙陋,又怎么能为陛下参谋此事?奴婢以为,弘农王聪敏机智,见识深远,定能为陛下解忧,陛下何不召弘农王前来垂询?”
要说郭胜跟在刘宏身边这么长时间,也不是白混的。他一眼就看出刘宏对张让等人的说法,并不满意,所以便乘机把刘照捧了出来,结果正中刘宏的心意。
“好,伯昭,那就由你前去宣召吧!”刘宏笑道。
接到宣召后的刘照,心里已经猜到刘宏此次宣召自己的目的了。果然,郭胜在一旁迫不及待的便将刘宏宣召的目的,以及张让等人污蔑卢植的话,一股脑的跟刘照说了。
刘照闻言,微微一笑,道:“多谢郭公指教!大恩不言谢,寻常的赏赐,恐怕反倒污了郭公的身份。回头我自会禀告母后,在新年的时候,好好答谢郭公的厚意。”
郭胜闻言,喜不自胜,赶忙推辞道:“这些都是老奴应该做的,殿下如此客气,岂非与老奴生分了?”
来到猗兰殿后,刘宏命人将卢植的奏疏拿给刘照看,并且说道:“卢子干的奏疏,这几日已经在朝堂上议论过了,想来我儿已经有所耳闻了吧?不知道我儿觉得卢子干的方法,可行吗?这么多的降卒聚集在一处,不会再闹出什么变故来么?朝廷花费那么多的钱粮,可不要白白糜费了才好。”
刘照装作专心阅览奏疏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发笑,其实自己老爹最关心的,还是这一大笔钱粮吧?
于是,在磨蹭了一会后,刘照放下了奏疏,说道:“父皇,关于如何防止这些降卒降而复反的问题,卢师已经在奏疏里说得很详细了,以儿臣之见,并没有什么纰漏,可以施行。”
看到刘宏依旧沉吟不语,刘照继续说道:“父皇,其实屯田一事,好处可不仅仅在于可以安置十余万降卒……”
刘宏闻言,眼睛一亮,道:“还有什么好处?我儿速速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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