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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照引述的,都是《管子》一书中的内容,侯谨虽然跟着刘照读过一些书,识字颇多,但是先秦典籍有不少诘屈聱牙的地方,侯谨乍闻之下,一时也难以完全明白其中的含义。
见侯谨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刘照便换了个话题:“阿谨,你是因为家里生计困难,才被送来充当内侍的吧?”
“是。”
“如果你有选择的机会,你还会走这条路么?”
“……会……”
“哦?”这次反倒轮到刘照吃惊了。
侯谨喟叹一声,道:“殿下,奴婢就算是不自阉入宫,也是迟早要卖身到豪家为奴的。同样是为奴为婢,又何如侍奉天家呢?这也是奴婢的父亲不肯将我卖与同郡的豪家,而非要借钱送我到洛阳的原因了。只不过,天下抱着这份心思的人何其之多,最终能够入宫的,却是寥寥无几,奴婢也是靠上天垂怜,这才有机会入宫,而且有幸遇到了殿下这样的主上……”
“你家中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当日奴婢的父亲借贷的利钱颇高,到了洛阳后,投靠无门,又稽留了不少时间,虽然奴婢最终能够入宫,而侯黄门也赏了家父一笔钱财。但是等家父回到家之后,却发现债主已经逼着家里把十几亩田地都拿来抵债了。家父四处奔走,甚至搬出了中官的名头,最后才勉强将田地赎了回来……”
“这么说,天下平民的生计之苦,你多少也是知道一些了?”
“是。”
“那你觉得,如今天下百姓皆苦,该怨谁呢?”
“这……这不是奴婢敢妄言的……”
“呵呵。”刘照苦笑一声:“是啊,你又哪敢妄言呢?岂止是你,就算是我,又如何敢把这话说透?子不言父过啊!”
停顿了片刻,刘照接着道:“我有幸生在皇家,自幼锦衣玉食,又有人无微不至的伺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更加用不着为了衣食奔波忙碌。享这般的福,靠得是谁?靠得是天下的百姓,天子,是以天下万民之力奉一人。所谓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天子不能体恤民力,恣意妄为,挥霍无度,对天下百姓敲骨吸髓,让他们没有活路,则匹夫一叫而天下沸反。秦朝二世而亡,就是前车之鉴。而像我这样的皇子皇孙,若是遭逢天下大乱,国家覆亡,那别说是继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恐怕就算是相当一个普通百姓都不得——不见秦子婴乎?以组(绶带)系颈,手捧天子玺符而降,哀哀求生,结果还是被项羽诛杀,秦室诸公子宗族也无一人能幸免。”
“阿谨,看看如今的天下,已经是民不聊生,哀怨沸腾了。固然我那父皇全无人君之相,身为天子,却只顾经营私产,把朝廷官职当作货物出售,还从国家的收入里抽取份子纳入内库。但是诸常侍等一干人,狐假虎威,乘机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天子收取一文钱,到他们那里,就敢借天子之名收取十文、百文!如此上行下效,等到了郡县那里,摊到百姓头上,何止百文、千文!如此下去,百姓迟早要被逼得起来造反啊。”
“而诸常侍为了把持朝政,大肆禁锢士人,逼得天下的英杰都远窜草野,蛰伏待时,他们对朝廷既失望,又怨恨。一旦天下百姓起来造反,朝廷依靠谁来平定?天下的英杰不乘势而起,也来分一杯羹,就已经是万幸了!”
“所以,内侍的权势,我日后一定要加以限制。其实岂止是内侍的权势,就算是世家豪族的权势,我也一样要加以限制——兼并土地,隐匿人口,各个俨然就是地方上的土皇帝,就算是我刘家的天下完了,他们却能照样屹立不倒,把持地方。”
“阿谨,你们想要富贵,我可以给,但是,如果我失去了这个天下,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你们的富贵,又将在何处?”
说到此处,刘照沉默了下来,良久,侯谨起身下拜,道:“殿下的意思,奴婢懂了,殿下的教诲,奴婢定当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是夜,侯谨在榻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难以入睡。晚上刘照的那一番话,看似摊牌,实则是开诚布公,有些事情,如果不当面说清楚,大家都憋在心里,最后难免就会生出许多猜疑和隔阂来。对于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内侍,刘照索性将话说开了,讲透了,然后君臣双方彼此交底,各自放心,这样日后才好相处。
只是自己的义父侯振,对此到底会作何想法?他白天对段圭说得那些话,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只是口头的应付?
刘照最忌中官用权,把持朝政,这是无疑的,但是日后对中官的权力,到底会削减到何种程度,如今谁也难以确定。那么日后如若自己义父看清了刘照的意图,会不会因此失望,心生怨恨,转而投向段圭等人?自己到底要不要把今夜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义父侯振?
一边是将自己从众多的应选者中挑选入宫,使自己免于沦为渠中饿殍的义父;一边是待自己十分亲厚,从不自矜身份的君上;自己夹在中间,实在两边为难。
侯谨越想,心中越是烦躁。他虽然已经经历不少人间的曲折坎坷,心态已经比其他的同龄人成熟了很多,但是毕竟他方才十一岁,面对如此重大的抉择,还是反反复复的拿不定主意。侯谨从榻上翻身而起,下地趿着鞋子,摸到了水壶,倒了杯冰凉的水,一饮而尽,登时觉得心情平静了很多。他长吁一口气,心下暗暗思忖,如今从感情上讲,两边难以取舍,那何不从利害关系上来想?帮谁才对大家都有利?
如此一想,侯谨突然觉得豁然开朗。阉人,是天子的家奴,一切权势都来自天子的宠信。如今诸常侍风光无限,那是他们万事都顺着汉帝刘宏的心思来奉承、讨好,故而深得刘宏的喜爱罢了,在此基础上,他们再危言耸听,让刘宏对世家阀族、朝野上下的士大夫横生猜忌,不敢信任,只能依靠他们来处置诸般政务。一旦他们哪个失去了刘宏的宠爱,又或引起了刘宏的猜忌、厌恶,那么就立刻会从云端跌落尘埃,失去所有的权势和地位——王甫、侯览,莫不是如此。
但是刘照却不同,他与士人交往的时候,显得是那么的驾轻就熟、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因此想让刘照猜忌外臣,只能依靠中官做事,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如今自己父子的一身富贵,都维系在刘照的身上。就算刘照拿定主意要削减中官的权力,自己和义父若是因此而背离刘照,又能得到什么?每次想起刘照任何时候都胸有成竹的神态,和他那双似乎蕴藏着无限的远见卓识的眼睛,侯谨总会莫可名状的感觉到,诸常侍根本就不是刘照的对手。就算诸常侍最后斗败了刘照,于他们父子又有何好处?难道他们还能和诸常侍一样,得到刘宏的宠信吗?
想到此处,侯谨顿时心神安宁,拿定了主意。他从窗缝里往外一望,看月色已是二更,连忙回到榻上安歇——可万万不能误了早上起床的时间
第二天,侯谨怀着心事,侍奉着刘照,练剑、习射、听讲……
上午上课的时候,刘宏派人来召唤刘照,去阿阁和他一起观看上午的比赛,却被马日磾黑着脸驳回了。刘照本来就没有旷课去看比赛的打算,便也就顺势推辞掉了。
中午,刘照用完午膳,照例要小憩片刻,侯谨悄悄离开了大殿,回到自己的居处。
侯振是刘照身边的内侍头领,而侯谨是刘照的贴身内侍,所以,这一对父子便占据了一套单独的居室,侯振居于右侧,而侯谨居于左侧。
侯谨迈步往右侧室走去,门口服侍的内侍见了,赶忙打起帘子,朝里面禀报道:“小侯黄门来了。”
侯谨进了屋子,只见侯振歪在榻上,一个内侍在旁边替他捶腿。侯谨挥了挥手,示意那名内侍退下,自己上前,轻轻的替义父捶起腿来。
“怎么,这会儿不用侍奉弘农王么?”侯振懒洋洋的伸了下胳膊。
“殿下睡着了,又有何夫人照看,无碍的。”侯谨望了望四周,见闲杂人等都已经退出了屋子,便小声道:“阿父,昨天下午,你与段常侍在西园中见过一面?”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侯振突然警醒了过来,从榻上翻身坐起:“难道是有人告密不成?好啊,那几个鼠辈,居然把眼线都安插到我身边来了。”
“阿父,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有些事情,无论是弘农王想要知道的,或者是别人想让弘农王知道的,弘农王终究都会知道。我只想问阿父一句,如若弘农王日后真的只让我辈洒扫执役,不再干预国政,那你是否就要投向诸位常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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