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县统计局负责统计死人的工作已经展开。穆副局长安排我协助办公室的人精心组织了“全县机关事业单位特殊情况统计工作会议”。会上，我坐上了县统计局大会议室也叫第一会议室的主席台。坐在主席台上的我像坐在了面包上一样没着没落的有一种下沉的感觉。全县机关事业单位分管统计死人工作的领导和具体工作人员都来了。整个会议室里座无虚席。会前，下面是一锅沸水。会议开始，水不沸了，但还热气腾腾。我像怕被热气嘘着一样，不敢正眼朝下看。整个会议，我壮着胆子朝下看了三次。第一次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胖乎乎的女人正襟危坐着翘起小拇指抠鼻屎。第二次看见一个干巴老头仰脸从眼镜框和眉毛的缝隙间瞅房顶上的吊扇。第三次我看见洼峪镇统计站站长正亮着手电筒灯泡一样的两只小眼睛照我。我被看的赶紧敛起目光。我收敛目光的时候，模糊地扫了一下坐在站长旁边接替我在洼峪镇统计死人的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孩。
会议由办公室主任主持，政工科长宣读了我们以县政府名义拟定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全县机关事业单位特殊情况统计工作》的文件后，接着就是我传达下一步的具体工作安排。接受传达任务时，我向穆副局长推辞过，说我一个小兵子，又是刚调到统计局，没有资格在这么隆重的会议上传达这个，最好叫别的领导。穆副局长不容我推辞，说你以为你还是在下面乡镇做小统计员啊，不管多大的官，来到这主席台下都得好好地听，我们这里，哪怕是一个敲小铛铛子的，往主席台上一坐，就是领导，更何况你已经是这项工作的直接负责人了！我听出我的声音特别虚弱，怯生生的，根本不像我在发言，像是我在为一个发言的人捏着一把汗。我的脑瓜里一点传达任务的意识也没有，完全是干巴巴地念字。
最后是穆副局长做重要讲话。穆副局长的声音非常好听，也很有力，我的那些干巴巴、轻飘飘的声音与其比起来，简直不成体统。穆副局长首先讲了这项工作的重要意义，大有国家兴亡统计死人工作有责的意蕴。穆副局长在统计工作的事业心方面讲得比较动感情，简直到了语重心长的地步。穆副局长的表情突然变得和蔼起来，说有些同志的工作态度就很好啊，尤其是有的曾在偏远乡镇工作的年轻同志，不图名，不图利，干一行，爱一行，务一行，在别人看来不显眼的角落里，辛勤耕耘，无私奉献，默默无闻地为我们的统计事业散发出自己的光和热。我感到我的心里也得到光和热的照耀了。我就是在心里感到光和热的照耀的时候第三次朝主席台下看的。最后，穆副局长对我传达的工作安排做了进一步强调。我空洞的腰杆里像一点点地塞进了混凝土，装满，夯实，我的腰杆挺脱起来了。
散会了，人们围向会议室的门口稀稀拉拉地往外漏。从这边小门撤离的穆副局长斜棱着身子招呼正俯身收拾桌子上东西的我，小付，今中午别自己准备饭了，我留下了几个熟人，一会跟着去满满酒。我嗯了一声，收拾东西的动作更加迅速。
出了会议室，洼峪镇统计站站长领着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接班人迎上来。站长说，付领导，还以为你走了呢，怎么才出来？我说收拾了一下主席台上的东西，站长你可别这样称呼我，还是叫我付唱就是，有事啊，要不上我办公室坐坐。站长说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付领导，今中午有空没？我说站长，你可别叫我瘮的慌了，啥领导啊，一个小打杂的，人家穆副局长才是领导来，啥事，站长你说吧。站长说，没有事的话，今中午咱在一块坐坐，挺长时间没跟付领导喝一杯了。我脸上显出了难为情，把穆副局长叫我去满酒的事说了。站长替我开脱，说没有事，你忙你的，咱有的是机会。回头招呼我那接班人，说咱走吧刘翠红，人家付领导今中午没有空，下次再说。我不好意思地目送他们下楼梯，下意识里记住了我那接班人的名字，刘翠红。
五天了，我一直没有给郗香桃打电话。不是不想，是拿不准郗香桃对我的态度。尤其是她提出为我接风后。如果主动打电话找她，倒像是催她快给我接风似的。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即便给我接风，我也不会叫她买单，她有家有口的，那男的又是那样一种身份，家庭条件肯定好不了。其实我觉得我压根就不该往这方面想，从跟郗香桃谈恋爱起，我们就没有分过彼此，究竟谁买单的问题根本没有必要考虑，以前这样，以后也应该这样。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和郗香桃有点远了。确实远了，分手那么多年，又这么多年没听见她的声音。本以为跟郗香桃接上头就万事大吉了，其实不然。来县城前总觉得我离郗香桃很近，之间隔着点空间罢了，来到县城，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相隔着的，不是空间，是一层比空间更坚硬的东西。这也是我迟迟不给她打电话的原因了。不给郗香桃打电话，我的脑子里想的满是她，我们的过去，我们可能的将来，我有意把我们的现在给忽略了，而现在是忽略不掉的。这与跟郗香桃分手前截然不同，那时我们既有过去，也有将来，更有现在。
富和来到我的办公室，情绪好得叫我连水也懒得给他倒。他说跟女网友又见了一面，回来经过统计局门口，到我这里打个拐。我问他俩在哪里见的面。富和说在火车站广场东边的大柳树下，买了两块烤地瓜，一人一块，给了她块大的，她不肯，非把大的让给他，吃完就分手了，她请假说出来寄封信，怕时间长了回去不好。我说你俩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大白天的，要是你老婆班里的学生肚子疼啥的被你老婆送着上医院，撞上你俩，看你俩怎么办。富和瞪大了眼睛，说付唱，你怎么跟她说的一样啊。我问怎么跟她一样了。富和说他俩在大柳树底下吃烤地瓜，她突然问，富大哥，要是嫂子正好从这里路过，看见咱俩了，咱怎么办？富和说哪有这么巧啊，她学校里管得严，出门都开放行条，出门的时间累计起来算请假，又没啥事，她才不往外跑来。女网友非要问他假设嫂子路过看见了怎么办。富和搪塞她，说赶快藏起来啊，还怎么办？她说都叫嫂子看见了，藏也晚了。富和一时拿不出主意。她皱起眉头问，富大哥，你看这样行吧，就说我是你同学的侄女，我叔介绍的，来托你办点事。富和很满意，说对对对，就说你是我同学的侄女！富和主动给自己倒了杯水，夸她的女网友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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