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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越吹越烈,呼啸奔涌,将固定帐篷的木桩拔起。侍卫们扑在帐篷四角,拿大锤将木桩砸进冰雪。一松手,木桩又被拔出。侍卫拔出佩剑,代替木桩砸进冰中,取温水灌进缝隙,凝结成冰,帐篷才固定住。
扶苏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哆嗦了一下道:“你这么一说,我吓出一身冷汗。天这么冷还出汗,你看你吓我吓得够呛。军队倦怠而厌恨,人民困苦且激愤,六国遗民蠢蠢欲动,这支军队完蛋了,国家也危险了。就是因为这种局面,父亲才被迫采用严刑峻法的极端方式,维持暂时的稳定啊。我今天才理解他。成就一个时代的雨露,正是毁灭这个时代的毒药。天哪,我似乎看到大禹时代滔天洪水奔涌而来。”
蒙恬道:“大秦必因严苛为后世诟病,却不知服用虎狼之药的根子是病入膏肓。”
扶苏沉吟半晌道:“我想好了,这继承人我不能当。我拿什么赏给他们啊,他们跟着我有什么盼头?我们的国家,太多智能之士,日日谋于密室;太多困苦之人,时时对天长叹,欲望和厌恨终将带来战争。多危险,天子的宝座,不过一叶浮萍,必将为洪流席卷而去。”
蒙恬道:“你丢不掉的,大老板三十余子,最爱是你。大家都说我是你的心腹,跟着你前途远大,他们不知道,我怕极了。唉,早晚我得跟你一起完蛋。”
扶苏跳起来道:“别说了,嫌天还不够冷啊。找李先生、赵先生谋划,无论如何得把这要命的继承权丢掉。”
蒙恬道:“储君的地位,关乎国运。你没有明显的过失,朝廷怎么会轻易更替呢?”
扶苏道:“罗织罪名,贬斥贤良,这是世间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找几个刀笔小吏,关起门来,商量半个时辰,也能写出十几条罪责。比如,为人不孝、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上书直言诽谤、意欲谋权夺位……”
蒙恬道:“如果你不愿当皇帝,这两个人是一定有办法的。但是,一个皇储,丢掉他的身份,还能继续活着吗?”
扶苏冲到蒙恬跟前,拉着他的手,扯开帐篷,跑到寒彻入骨的天地间,指着巨墙以北广袤苍凉的一片,嘶叫道:“走啊,走啊,我们就到墙那边去,墙这边的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蒙恬道:“父母之邦,再怎么不好,也是自己的啊。我们难道要去狄人的地方,穿花花绿绿的衣服,说叽叽呱呱的语言,看人家的眼色吗?”
扶苏道:“我哥,你别矫情了,蒙家不是齐国的国民吗?你们干吗跑到秦国,还混成名门望族了?”
蒙恬道:“那是我祖上的事,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叛离母国,还为敌人服务。”
扶苏道:“你有这种想法,就是读书少的原因了。我告诉你,毁灭天下各国的不是秦,而是各国的人才。你认真回顾一下,从穆公开始到现在,秦国的名臣宿将,有几个是土生土长的?李斯先生的《谏逐客书》,编入了当今的通俗教材,你不会没读过吧?”
扶苏招手叫来一个侍卫,令道:“你背诵一下这篇文章,让蒙大将军听听。”
侍卫躬身行礼,站直身子,用清朗的声音慷慨咏颂道:“从前秦穆公寻求贤士,西边从西戎取得由余,东边从宛地得到百里奚,又从宋国迎来蹇叔,还从晋国招来邳豹、公孙支。这五位贤人,不生在秦国,而秦穆公重用他们,吞并国家二十多个,于是称霸西戎。秦孝公采用商鞅的新法,移风易俗,人民因此殷实,国家因此富强,百姓乐意为国效力,诸侯亲附归服,战胜楚国、魏国的军队,攻取土地上千里,至今政治安定,国力强盛。秦惠王采纳张仪的计策,攻下三川地区,西进兼并巴、蜀两国,北上收得上郡,南下攻取汉中,席卷九夷各部,控制鄢、郢之地,东面占据成皋天险,割取肥田沃土,于是拆散六国的合纵同盟,使他们朝西事秦国,功烈延续到今天。昭王得到范雎,废黜穰侯,驱逐华阳君,巩固了王室的权力,堵塞了权贵垄断政治的局面,蚕食诸侯领土,使秦国成就帝王大业。这四位君主,都依靠了客卿的功劳……”
扶苏挥挥手,打住侍卫的朗诵道:“这篇文章还没说尽呢,你看,白起、李斯是楚人,吕不韦是卫人,韩非是韩人,尉缭是魏人,赵高是赵人……当今秦国的朝堂,除了嬴氏皇族,将帅们大多各有来历吧。”
蒙恬叹道:“秦国沧海一般包容,因此得到了人才,统一了天下。毁灭六国的,是六国的弃才,而不是秦。流失一个人才,就多了一个刻毒的敌人。这些士子,对自己的母国,一点情义也没有,看来真是因绝望而厌恨了。可以想象,今后的时代,哪个国家大家都想去,这个国家必定拥有天下。留不住人才的国家,即使有雄壮的军队,厚实的库府,也必定灭亡。”
扶苏黯然道:“可是,形势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如今,又到了大家都想逃离秦国的时候了。”
蒙恬道:“你别夸大其词,谁想逃离秦国呢?秦国除了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公子,又有谁想离开呢?”
扶苏压低声音道:“你长年在外带兵,不知朝廷的事。我到北方之前,父亲最为器重的学者侯生、卢生,从国库拿了一笔钱,走了。”
蒙恬道:“我就说这些看相、算命、炼丹的人不可靠。这种人本来就是骗子,靠神秘莫测的举止蛊惑人心,诈取钱财。找准机会,拿些钱跑路,有什么不正常的呢?”
扶苏道:“朝廷选派了三千童男^童女,到海外寻找神仙,求不死灵药……”
蒙恬道:“大老板一直英明豁达,怎么会畏惧生死,相信无稽之谈?”
扶苏道:“这些孩子都是官宦子弟,东去只为拓土避难。”
蒙恬怅然道:“原来大老板早已看透了局势,提早作了准备。只有官吏、将士、百姓还蒙在鼓里。我们这个国家、这支军队,史家必定用数不胜数的溢美之词来赞颂。但是,以后的事跟我们、跟事实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大老板已经有了打算,我也就无话可说了。走是可以的,但我们要作好走不掉的打算。”
扶苏道:“但愿老天不要对着我做鬼脸,留我做这见鬼的皇帝。”
蒙恬道:“如果你不得不做,我给你一个忠告:国家的前途不能指望军队和平民,他们全是演员,全身每个毛孔都在咒骂,嘴里吐出的还是忠诚和热爱。只能寄托在刑徒和奴隶身上,他们一无所有,还想着希望,还能为你所用。大老板是多么聪明睿智的人,别说今人理解不了他,就是再过几千年,明白他宏图伟略的人也屈指可数。这个国家就像一栋房子,大家都在战争中立了功,成了贵族,住进二层、三层。可是,你不能指望一栋空中楼阁吧,谁来做底层呢?谁来做地基呢?奴隶、刑徒。因此,大老板倡导法术,重用吏员,编织了密集的法网,把大量上层人打到底层去,做建筑的泥浆和砖石,让这房子不至于一下倒掉。你不能改变大老板严苛的国策,这些政策很不人道,很残暴,严重影响本朝的国际观瞻、历史地位,但它能制造你需要的奴隶和刑徒。”
扶苏道:“我们给不了他们什么,只能剥夺他们所有的,再还给他们,折腾来折腾去,撑一天是一天。你能看到这些,就不只是上^将军的材料,我庆幸老天把你留给了我。天下有事,你就帮我统帅刑徒和奴隶作战吧。”
蒙恬道:“打仗这事,我厌倦了。我打算在工地开个店铺,赚些钱养老。三十万人,每人买块头巾,就是……你不用再给我封官晋爵了,只要禁止别人在
这做生意就好。”
扶苏道:“这个不难。”
蒙恬道:“公子有中意的统兵大将吗?”
扶苏道:“今后的事,或许不是我决定的吧。”
蒙恬道:“你即使走了,也应给国家留几颗种子,延缓一下宗庙坍塌的时间,让继任者毁灭得不至于太过狼狈。将士战死沙场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最后一刻毁在平庸的将领手上。”
扶苏道:“王离。”
蒙恬道:“王氏三代为将,百万人因其而死,将气衰微,是子孙还债的时候了。王离虽为宿将,掌军不吉。你可以把北军交给他,让他受大将的节制。至于帝国最后的希望,刑徒军团,应该另选他人。”
扶苏道:“涉间。”
蒙恬道:“涉间威严庄重,治军有方,秦国数一数二的能将。但他太忠勇,心中只有报效国家的念头,不知道逃避妥协,从不顾及自己。是名垂青史的将军,不是挽救当今危局的将军。”
蒙恬道:“苏角。”
蒙恬道:“苏角对待士卒宽厚仁慈,将士有了危难,总是竭力救助。这一切出于公心,而非私情。上下都敬重他,愿与他赴汤蹈火。但他太重情义,从不顾及自己。是患难与共的朋友,不是大厦倾塌时的砥柱。”
扶苏叹道:“我听说,上天不会偏私一家一姓一人,没有三世为将,家族还蓬勃兴盛的。那些为子孙谋划过多的人,是多么愚蠢啊。我还听说,长于什么,就受制于什么。涉间、苏角的长处,正是他的短处:国事及情义面前,奋不顾身。”
蒙恬道:“我给你推荐一个人,这个人在军中没有资望,朝野也不知名,帮皇家看管珠宝、调剂饮食、修筑陵寝——我们都是搞工程的,业务上有往来,因此知根知底。任何时代,搞工程的都不能轻视,他们手头,随时有大量的人力、财力。一旦局势坏了,这些人能迅速集结起一股力量,乱中取利。他的才能就在于不花一文钱,给刑徒和奴隶希望,带他们为了希望去死。”
扶苏点点头。
蒙恬道:“这个人叫章邯。”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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