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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
“好妹妹,你昨儿可气坏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
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
“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自认作是昨日晚间的那段公案,自己做得岔了,妹妹必是恼的,还打恭作揖的道:
“妹妹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院子里的丫头我都凶过了的,只求妹妹不要去告了夫人,日后再也不会教妹妹受气。”
林黛玉哪里还信他,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其实酒喝多了多少会有点失忆,昨夜的事儿就不大想的起来,只是在那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象是消气了,为昨夜的事,但只昨夜我好像也没说错什么,又没有冲撞了她半句。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这些日子,黛玉日夜练功,步子却是快了许多,又是有意避他,三拐四绕的倒是让宝玉把黛玉给跟丢了。
黛玉走到沁芳桥这,看面前过去一个丫头极是眼熟,便急忙叫住。
那红玉攀上了凤姐儿的枝心里喜滋滋的,又不敢和旁人说起,正要回怡红院去,没想到在桥上竟撞上了林姑娘,便连忙避到一旁,让姑娘先过,不想却被黛玉给喊住了,暗暗叫苦:林姑娘昨晚受了晴雯的气,又被二爷拦着,必要迁怒,刚才和坠儿说话若是被她偷听了去,必是要刻薄我一番了。
不想黛玉却是很和气的问:
“这位姐姐是怡红院里的红儿吧?”
红儿不想黛玉竟对她是客客气气的,完全出乎意料,连忙谦逊地应了。
黛玉又问道:
“你母亲近来可好?”
红玉听了更想不到黛玉竟不是刻薄她,也不是问二爷的事情,会问到她的母亲,回道:
“她忙着内院的事儿呢,一向来都是好的,只是因为院里事忙,我也好久不曾家去,有快半月没见着她了,感谢林姑娘挂念。”
黛玉听了,又微微笑着道:
“你若见着你母亲,帮我带个好,请她有空时来我那里坐坐,叙叙旧情。”
红玉应了。她只觉惊诧,母亲怎么和林姑娘拌扯上了,还有什么旧情可叙。
黛玉又问了红玉几句,竟是和红玉听佳蕙说的差不多,都是可识得字,月钱怎么花,平日喜欢什么之类的问题,红玉都捡好听的小心翼翼地答了。
黛玉还要再问,但桥上终究打眼,过往的人儿也多,便不再多话,叮嘱了红玉得空的时候到潇湘馆里来玩,还有些问题向她请教,便让红玉先去了。
红玉回到怡红院里,总觉得今天林姑娘怪怪的,心里不踏实,瞅着院里没事,就喊佳蕙帮她遮掩,跑到内院寻到了林之孝家的,找了个僻静去处,一五一十和母亲说了。
林之孝家的听了,面色变幻了几次,又在细节处问清了,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打发红玉回去做事,这事不要和外人说。
红玉还要磨着问个究竟,林之孝家的也不理会,被红玉缠得无法,只得说了她几句:
“姑娘这是长大了,自有她的想法!你若得空,多去林姑娘那里亲近亲近,必不会亏了你去。你被二奶奶看中,这是你的福分,今后更要小心做事,不然,惹出祸来,谁都救不了你。去吧,别让院子里的人发现你偷走了出来,又是一个罪过。”
红玉只好回去,好在无人发觉,只是私下琢磨母亲的话,越发觉得奇怪。又想到过两日就要跳出这院子,是最得势的二奶奶身边的人了,心底下高兴,却又不能和人说起,倒是让她转背就不想林姑娘的事了,姑娘、少爷的,关我什么事。
黛玉不知道问了几句话害得别人去费神。园子里到处有人在闹,她好清静,又有心思,看到李纨他们就和大家打了招呼,聊了几句就借故走开了。不觉又来到了那日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边,放眼看去,这时节,园中的花木,竞相绽放,万紫千红,似是知晓那春天儿不久就要归去,所以特别珍惜这韶春时光,各逞姿色,争芳斗艳,尽情舒展生命的芳菲。
有道是: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不意间,一阵轻风拂来,身儿还不觉寒意,但那繁繁娆娆的花儿却坠下枝头,一瓣一瓣飘落下来,落红如雨,在风中飘舞,飘飘袅袅,一阵风来,花舞便斜向那流水渠中,一阵风去,花儿便又在空中盘旋、蹁跹。
黛玉摊开手心,一片桃花悄悄落在上面,那花依旧红艳,远处园子里女儿们的玩闹声,笑渐不闻,随风轻去,黛玉遁入了忘我空我无我的境地。
过了片刻,黛玉方从那虚空的境界中醒来,在那境地中她仿若窥见了贾家的结局,不觉间已是蓝田玉生烟,明珠泪双垂。
黛玉悟到:
这繁华胜景,如花美眷,却是好景不长,这贾府眼看着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按事物发展规律,想来好景不长,这些依附着贾家权势的人儿,终究要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落得个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黛玉又想到: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不是学了《毛选》,怎知这春色中却是杀机遍野,这花儿在枝头欢笑,怎会想到一阵风雨就是悄然飘落,零落成泥,碾轧作尘。这花儿不就恰似园子里的女儿们么。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往日听过的那些唱词又回响在耳边,却是牵起了无边的愁思。
想到自身和园中女儿们的未来命运,感时伤事,黛玉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宝玉没追着黛玉,寻了一圈,就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宝钗、探春正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拉着宝玉到了一棵石榴树下说话。探春要宝玉替她上街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东西买些回来。又说到探春替宝玉做鞋的事情,牵涉到了赵姨娘和贾环,探春就发了脾气。
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
“这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她。”
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
“我就来。”
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
“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
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那人先停了哭声,叹道:
今日为这园子哭,便哭个尽心,把眼泪哭干了,擦干眼泪,抛弃幻想,从今后,便再也不哭了吧!
又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春泥笑看花渐落,便是红颜报春时。
一朝春来红颜老,花开人亡两相知!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冲撞了她一事,把错都怪在了宝玉身上,又看破了宝玉靠不住的本质。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满园子的人儿皆醉而自己独醒,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便下定决心和往日来个了断,哭便哭罢,哭就哭个够,从今往后,再也不哭就是了。
黛玉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时,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只是念到最后,诗意竟是一转,变得决绝起来,竟有与往日决裂之意。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来红颜老,花开人亡两相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
“今个日子,人人都在笑,独我有些痴病,在这儿哭,难道这园子里还有一个清醒的不成?”
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
“啐!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忽然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
“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
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
“有一句话,请说来。”
宝玉笑道:
“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
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
“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
宝玉叹道:
“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
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脑内想了他的好处,心内不觉软了大半,也不觉得这货其实是百般的不靠谱儿,只是低头不语。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
“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个话,不觉将平日里的傲慢与偏见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
“你既这么说,我正有很要紧的事儿要问你。”
宝玉忙道:
“什么事儿,你只管问来就是了。”
黛玉道:
“那日我俩一道儿在那林子里看书,你还记得吗?”
宝玉道:
“记得。”
黛玉强抑心中的激动又问:
“你可曾见到过一个书匣子,里面有四本书,匣子上印着颗红色的五角星,书名叫做《太祖选集》的。”
宝玉答道:
“没见过,我就拿了一本《西厢》,你也是看过的,哪有这样的书啊?”
黛玉追问:
“真的没见过,不是你拿来的?再仔细想想。”
宝玉道:
“没有。”
黛玉还想试他一试,又道:
“你可见过阶级、剥削、民主、自由、革命这些话?”
宝玉见黛玉一问再问,问着些不着边的题目,似是不太信他的话,便又赌咒发愿了起来。
“确实不曾见过,我敢有一句骗你,叫我立刻就死了。”
林黛玉啐道:
“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
宝玉道:
“实在是没有见过,连听都不曾听过,那日就是一起看了一回,妹妹若是要看,我就送来。”
林黛玉想了一想,失望道:
“是了。可能是有人丢在那儿,忘记拿回去了也是有的。”
宝玉道:
“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太祖选集》是吧,我使人到书肆里去寻,只要是有的,就是星星也给妹妹买了来。”
黛玉心想,这天外来物,来得蹊跷,去的奇怪,哪里是能在街上买得到的,她只道:
“我也是听说有这样一本书,既然你也不曾见过,那就算了,想必是我记得岔了,你自去吧。”但言语间还是难掩心中的失落和怅然。
宝玉暗暗将《太祖选集》这书名记在心底,只想着若能寻得来,妹妹必是会极开心的。
黛玉只想宝玉忘了刚才的事,就拿话来打岔。
“宝哥哥,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
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
有小词说这黛玉葬花曰:
把繁花葬了
落寞无声
把凝愁抛却
梦绕凡尘
把红旗插遍
在水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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