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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堂皇读小学三年级那年,三姓村先是经历了大旱,三个月滴雨未下。生产队长眼看三姓河就要断流,心里惶惶的,赶忙带领村民在三姓河建立了拦水坝。为了赶时间把秧栽下去,村里的几台抽水机不间断地工作着,隆隆的机声宛如沉闷的雷声。也有云层低垂的时候,安放在公社中学操场上的几架人工降雨炮,这时候发出了巨大的吼声,炮弹拖着长长的红线钻进云层,在云层里猛烈爆炸,向地面传来沉闷的声音,低垂的云层迅速飘散,太阳随即露出脸来,贼亮,格外刺眼。
大自然是讲究大体平衡的,先前干旱意味着后期多雨。三姓村前期大旱,依靠抽水来保证秧苗生长,等到秧苗变成了禾苗,太阳隐藏了踪迹,雨下起来了,小雨过后是大雨,大雨过后是暴雨,三姓河暴涨,激流涌浪带着大量的泥沙冲向田野,卷走了禾苗,淹没了房屋,三姓村的庄稼几乎绝收,尽管有国家的救济,然而那一点救济恰如杯水车薪起不了多大作用。三姓村民仿佛面试失败的小姑娘,面孔灰灰的,又如没有装修过的房子,内外都是空的,人们在心底里唱起了生命的挽歌。
李堂皇的大哥名叫李芷强,她的二嫂名叫杨颂歌,是杨家寨人。李芷强和杨颂歌育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八岁,女儿五岁,小儿子两岁。杨颂歌的大儿子十月里到树上摘柿子吃,掉下来摔死了,她搂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想到还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如果不是丈夫苦苦地相劝,杨颂歌能不能活下来,是很断定的。
大年三十上午,杨颂歌无言地走出了家门,下午三点,她带回来两条猪尾巴、三斤米和四两酒。看着妻子带回来的东西,李芷强深感意外,说,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杨颂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说,是山里舅舅给的。靠着这些东西,李芷强一家四口总算过了年。年后,杨颂歌的舅舅拎着半斤饼干从山里来到李芷强家里蹭饭吃,李芷强向他表达了慷慨馈赠的谢意,杨颂歌的舅舅说,这年头只想吃人肉,哪里还有猪肉送给你们吃?
杨颂歌的舅舅说这话时,站在旁边的杨颂歌十分着急,使眼色暗示舅舅承认送过东西,结果是杨颂歌接收到了丈夫的目光,目光宛如一把刀子狠狠地刺入了她的胸膛,在她的胸膛里抽动了起来。送走了杨颂歌的舅舅,李芷强瞪起了眼珠子,恶狠狠地问妻子带回来的东西是谁送的,杨颂歌把头勾得低低的,什么也不说。李芷强于是知晓妻子背叛了爱情,心想男人是应该有个男人样子的,遇到这种事,如果不表达感情,男人还有什么尊严可言?男人的脸面该往哪里搁?面对丈夫感情的表达,杨颂歌没有抗争,过后咬着被角从晚上哭到了天亮,第二天上午,杨颂歌来到婆婆的坟前,想起不久前被饿死的婆婆,杨颂歌哭了好长时间,直到把脑壳都哭晕了才回到了家里。
过了不久,杨颂歌病了,没有半点精神,随时显露出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迹象来。李芷强憎恨杨颂歌背叛了自己,背叛了爱情,后来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到底想到妻子这样做也是事出无奈,完全是为了这个家,完全是为了两个年幼的孩子,并不是有意去找快活。李芷强发觉自己的感情表达得过于强烈,在心里再三后悔,再三向妻子赔礼道歉说好话,用拳头狠狠地砸自己的脑壳,请求妻子原谅。杨颂歌凄楚地笑了笑,温柔地拉过丈夫的手,把丈夫的手贴到她的脸上,改用伤感的语气,说,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跟你打我骂我没有关系,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是不必难过的,你是大可不必为此而难过的,说实话,我是爱你的,都爱到骨髓里去了,可是我究竟做了什么呢?
李芷强左劝杨颂歌,右劝杨颂歌,就是没有劝出半点效果来,他想啊,想啊,到底想起杨颂歌去过母亲的坟头,心想妻子也许是被鬼缠住了吧?我们这个地方的鬼有时候也是很厉害的,何不情人做做道场驱驱邪?李芷强冒着被批斗的危险,悄悄地请来了枚瞎子,请他为妻子驱了鬼,跳了大绳,结果李芷强被吊挂在生产队批斗会场的一根横梁上,打了半天的秋千,直到口吐白沫才被放下来,杨颂歌晓得了这件事,心里疼得不行,在心里更加痛恨自己当初的行为,病情自然是加重了。
杨颂歌勉强挨了一段时间,到底是挨不住了,再也没有起床了。开始的时候,队里还有人去看望她,到后来就没有人去看望她了,她的身边除了丈夫和孩子,再有就是成天飘荡在空气中的草药味了。清明节的前夜,一条侥幸逃脱人们宰杀的狗回到了三姓村,朝着李芷强家悲伤地哭了起来。听到狗哭的人们仿佛被针扎了心,疼得很,他们知道生产队里又要死人了,而且知道即将死去的人是谁,但是他们不想去理会。村民知道这样做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不过他们自己的性命也是悬着的,随时都有可能随她而去,在这个时候去讲人情味,在这个时候去管人家的死活,实在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管不了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管的好,留点精神好歹多活几天好歹多看几个太阳才是正经。
太阳早起暮落,管不了人间的情爱,管不了人间的死活,四月的风柔柔的,山上的树木和河边的矮丛里正在泛起绿的涟漪。人们的心情普遍不好,一是他们这时候想起了老祖宗,想到去祭祀但是缺少祭物,二是他们想到杨颂歌就要死了,她是生产队里公认的美丽之花,对于美丽之花的凋谢,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伤感的。过了清明节,杨颂歌的精神突然好了许多,神志特别清醒,她把丈夫叫到身边,脸上满是歉意,说,子强,我就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走了以后,你再找个能干的女人,没有女人的家不是一个完整的家!
李芷强带着哭腔,说,颂歌,你不要再说气我的话了,你以为天底下的女人还会有比你更好的?我要你活着,为我和这个家好好地活着。李芷强看着妻子曾经鲜活此刻已经晦暗的脸,在心里痛恨自己伤了妻子的心,他再次请求妻子原谅,叫妻子打他的耳光,但是杨颂歌不想打丈夫,她以为自己除了去死,以死来证明自己残存的廉耻,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李芷强用手抹去凝结在妻子眼角的泪水,说,不管怎么说,无论怎么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错了,颂歌,你就不能原谅了我?颂歌,你要知道,我可是爱你的呀!
我家庭成分高,我想我是不会有爱情的,但是我不但有了爱情,还有了孩子,这都是你给我的,就是现在死了,我是很知足的。杨颂歌说着话,剧烈地咳起来,人跟着晕了过去。过了一阵子,杨颂歌在丈夫的连声呼唤中醒了过来,用失神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李芷强晓得回光返照这个词语,意识到妻子此时的清醒是死前的征兆,他把两个孩子叫进了房间,叫他们跪在母亲面前,说:颂歌,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孩子吧?看看到底有他们多么可爱,你就真能忍心离他们而去?
杨颂歌睁开了眼睛,她看着两个孩子,看到他们身体瘦瘦的,精神恹恹的,心里更加难过,做母亲的责任如刀子一般地剜割着她的心,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用心把两个孩子抚养长大啊!然后送他们到学校里读书,帮他们成家,帮他们带孩子,等到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还是要做李芷强的妻子,还是要做两个孩子的母亲!杨颂歌知道晓得是自己伤害了丈夫,尽管已经得到了丈夫的原谅,但是她不能原谅了自己,她不想在蒙羞里过生活,她想以死来洗刷自己所蒙受的耻辱。杨颂歌摩挲着两个孩子的脸,说,妈妈做了错事,做了错事是要受到阎王爷惩罚的,以后你们要听爸爸的话,保证不做错事,还有就是你们要好好听新妈妈的话,努力把书读好,离开这个鸟都不拉屎的穷地方。
天阴阴的。细雨滴翠,雨打芭蕉,雨声宛如哀乐,没完没了的,空气里流淌着浓重的悲情。单调的雨声如颤音似地传了出去,弥散在无边的夜色里。滴滴哒哒的雨声仿佛逗号,分割着悠长的时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即将死亡的杨颂歌唤起了天地的同情,再现了诗人所描述的悲凉境地。
杨颂歌是地主的女儿,长得非常漂亮,小时候读过几年书,照理说,杨颂歌的婚姻应当是很美满的,但是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她不可能把握住她的婚姻的。李芷强家因为人多,生活极其艰难,在此情况下,经人撮合,李芷强和杨颂歌成就了婚姻。李楚林因为历史问题被清退到三姓村,交给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其情形比杨颂歌家好不了多少,李芷强曾经的优越感在家庭出现了变故之后,完全消失了,他能找到地主的女儿做老婆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而在杨颂歌眼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她是高看李芷强的。
杨颂歌不仅对丈夫好,不仅对公婆好,不仅对儿女好,还对其他人好,尤其对李堂皇好,面对被病痛折磨的李堂皇,杨颂歌说,人是要坚强的,人一旦坚强了,病就变成老鼠了,就会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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