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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李楚林的说法，李堂皇是优秀种子和肥沃土地的结合体，健壮丰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李堂皇发育得很不好，李堂皇算是打破了父母的期盼。跟李堂皇前后出生的孩子会笑时，他不但不笑，相反还把自己的脸弄得阴阴的，仿佛生下来就对这个世界不满似的，仿佛这个世界欠了他什么。
从内心深处来说，李堂皇其实也是很想笑的，而且是很想畅然大笑的，他想笑出自己的情感来，他想以爽朗的笑声来博取父母对他的爱怜，然而李堂皇不能笑，他把笑深深地隐藏在了心间：笑有什么意思？我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你们为什么要我笑？我就是要哭，我要从小哭到大，从大哭到老，从老哭到死，鬼哭狼嚎就是我的美德，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在看着你们，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跟李堂皇前后出生的孩子会说话时，李堂皇除了用沙哑的哭声吵得父母心烦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作为。李堂皇以为父母会因此而嫌弃他的，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的，他的父母在心烦过后，迎接儿子的依然是和煦的春风，依然是温暖的怀抱。在父母温暖怀抱的热捂中，李堂皇冰冷的心逐渐变得柔软起来了，终于在有一天，当李堂皇看到母亲在灶上炒菜，从灶膛里伸出来的火苗即将舔到母亲的裤脚时，李堂皇再也顾不得矜持了，再也不想沉默了，他惊悸地叫了声妈妈。
听到叫声的德玉纯，身子很明显地抖了两下，她转过身子来，用莫名的目光看了看儿子，不能确信是儿子在说话。李堂皇接收到了母亲不是信任的目光，心里说我不说话，你们骂我闷声不出气，现在我说话了，你们又是持怀疑的态度，到底要我怎么做才合了你们的心意？德玉纯转过身子炒菜，灶膛里的火苗再次伸了出来，在即将舔着德玉纯的裤子的严峻时刻，李堂皇再次叫了声妈妈！
确信了是儿子在说话，德玉纯立刻丢了锅铲，猛地扑到儿子的跟前，一下子把儿子抱了起来，并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外，不想脚下绊着了一样东西，她狠狠地跌了一跤。德玉纯跌倒了，却用两手保护着儿子，使儿子没有受到半点伤害。德玉纯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抱着儿子奔向自留地，隔着老远就叫了起来，楚林，楚林，我们的儿子会说话了！我们的儿子终于会说话了！我们的儿子再也不是哑巴了！
什么？我们的儿子会说话了？李楚林也是满脸的惊疑。德玉纯异常欣喜，说，是的，我们的儿子会说话了，他再也不是哑巴了！李楚林听到这话，立刻丢了锄头，从德玉纯手里接过儿子，高高地举了起来，随即把儿子抱在胸前。李堂皇感觉到了父亲胸脯是那样的宽阔，像大海那样的宽阔，李楚林身上的汗味沁入了李堂皇的心扉，令他感觉到了惬意，沉醉，幸福和飘渺。
云有时候死会给人带来苦雨的，有时候甚至给人带来灾难，但是不管云有多么大的过错，终归是不会影响到人们对她的赞美的，美丽哪怕只是存在了一会儿，也会给人们留下美好的记忆，继而得到人们的赞美。李楚林忘记了儿子给他带来的忧愁，现在是满脸堆笑了，牛气冲天了，说，我有优秀的种子，你有肥沃的土地，如果种出坏谷子，倒是怪事了！我就是不信邪！
李堂皇说话了，但是他说得很少，他总是孤独地蹲在半边，用疑惑而迷茫的目光注视这个世界：天空为什么会是蓝的？世上为什么会有山？世上为什么又会有水？鸟儿为什么要飞向天空？看到儿子会说话了，李楚林当即决定再也不要孩子了，尽管德玉纯还是有生育能力的，他们已经商量好，如果再生下孩子就送人，送给那些没有生育能力的人，他们盼望孩子的心情很急迫，急迫得要了他们的老命。老天仿佛是长有眼睛的，仿佛是特别关注李堂皇，德玉纯的肚皮再也没有鼓起来，李堂皇在父母的宠爱中生活着，尽管有时候很寂寞，尽管有时候很孤独，然而他毕竟是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感受到了生活的甜蜜，思想境界开始有了变化，当初对这个世界保持的怀疑态度，渐渐地消失了。
年满七岁时，李楚林把儿子叫到身边，他张开手掌，把手掌里的几个水果糖给了儿子，说，儿子，你想到学校里去读书吗？那可是个好地方呢！李堂皇不做声，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他送到学校去？在此之前，李堂皇对学校还算是有一点认识的，他有时候也会去学校。在学校里，李堂皇看到一个孩子骑在另一个孩子的肩上，与另一个同样骑在孩子肩上的孩子在空中格斗，格斗得非常英勇，非常惨烈。当学校里那颗日本鬼子留下的空壳炸弹里发出了洪亮的声音时，孩子们便飞快地跑进教室，跟着便有腋下夹着书本的老师走进教室，过了一会儿，教室里便发出整齐的声音：b、p、m、f……
过了十余天，德玉纯拆了一条旧裤子，用旧裤子给儿子缝了一个书包，叫儿子斜背着来到学校，来到德川老师的面前。德川老师四十余岁，面相慈祥，耳垂很大，一副弥勒佛的样子。德川老师是个民办教师，事业心却是很强，责任心也是很强，但是他的命运不是很好。为了能够当上公办老师，德川老师带领学生来到杨家寨，砸烂了杨家寨前的两个石狮子。杨家寨是三姓村里的一个大村寨，据《杨家族谱》记载，清嘉庆年间，金陵府杨柳湾人氏杨景墨奉命来云里县做官，不想被三姓村里灵秀的山水深深地吸引了，又想到官场里向来腐败，官员之间尔虞我诈，最终难以全身而退，心里就有了归隐的想法。
杨景墨把官印交给同僚，带着家人来到三姓村，在三姓村建立了杨家寨，为了延伸杨家的血脉，保佑后代子孙发达，杨景墨在寨门前立了两个石狮子。德川老师说杨家寨门前的两个石狮子是封资修，带领几十个红小兵把两个石狮子砸得稀烂。德川老师砸了两个石狮子，随即喜滋滋地跑到公社，向公社革委会主任作了汇报，希望公社革委会主任看在他革命最坚定、革命最彻底的份上，把他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公社革委会主任是县里造反司令部下派的小头目，他很不耐烦地听完了德川老师的汇报，皱着眉头，说，造反有理，革命依靠行动来证明，你先回家，我们研究研究再说。
德川老师的父亲看到儿子回来，也不说话，走上前去，甩手就给了儿子几嘴巴，恶狠狠地说，畜生，牲口，三姓村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滚，你给我滚出三姓村，当然，你如果想跳了三姓河，我是也不会拦你的！德川老师的女人看到公公说话过于难听，生怕丈夫想不开，丢下她投了三姓河，自己莫名其妙地做了寡妇，赶紧把丈夫拖进卧室，极尽缠绵，跟他说了大半夜的枕边话。
第二天上午，德川老师跑到杨家寨，跪在杨家人面前，请求杨家人谅解。杨家人痛恨德川老师破坏了寨子里的风水，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不想这时候，杨老汉走了过来，他把德川老师拉起来，说，你不来砸，我也是要砸的，我听人说石狮子是封资修，既然是封资修，留着它们搞哪样？杨老汉看着德川老师远去的背影，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几口痰，跟着跑到公社找革委会主任讨要说法。革委会主任造反，但是他不造石狮子，而且还很敬重石狮子，就把德川老师转正的事情搁置了下来。
这件事给了德川老师以沉重的打击，从那以后，德川老师没有了造反的情愫，心里只想着好好教书，做个好老师而已。李堂皇望了望德川老师，歪着小脑袋，说，德老师，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德川老师说，因为地球表面的四分之三是海洋，海水反射到天空，所以天空就变成蓝色了。李堂皇说，那么，太阳为什么总是早晨升起来下午落下去呢？德川老师说，因为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
几句问话，德川老师就喜欢上了李堂皇，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歪着小脑袋问话的孩子，体内或许蕴藏了巨大的能量。德川老师偏爱喜欢思考的学生，说，学问，学问，一学二问，记住我的话，没有文化的人就是没有智慧的猫，是没有脑壳的苍蝇，是会到处碰壁的。德川老师说完话，自顾自地朗诵起来：知识是一种多么重要的东西/它像茫茫黑夜中的一枝火把/给人温情/给人光明/当你沉醉于知识的海洋中时/你会忘掉财富/你会忘掉清贫/你会忘记世间的苦难而活得快乐.
三姓村民是贫穷的，但是三姓村文化氛围很浓，尊重知识是一种传统，是一种旋律，更是一种永恒。村民把老师看得很高，摆放在堂屋里的供奉牌上就写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字，他们都知道“天地君”是虚空的，知道“亲师”是可以感知到的。读小学二年级那年，临近过年时，李堂皇家里宰了一头猪，李楚林亲自到学校里请来了所有的老师，专门为老师开了一桌，请来能说会道酒量也很好的大弟陪老师喝酒，李楚林还亲自为老师添菜敬酒，说，堂皇发育得迟缓，脑瓜子笨，给各位老师添麻烦了。
德川老师听到这话，赶忙站了起来，说，堂皇聪明好学，只是我的水平低，怕是要耽误他了。李楚林听到这话，笑意堆上了前额，前额上顿时出现了几道河流，河水荡漾，奔流。李楚林把李堂皇叫到桌子边，说，老师的话是圣旨，在古时候，违抗了圣旨是要被砍掉脑壳的，你听见了没有？李堂皇点了点头，说，我听见了，我不想被砍掉了脑壳，所以我是不能违抗了圣旨的。
德川老师再次强调自己水平有限，说，堂皇在读书上有一股子钻劲，探知世界奥秘的欲望很强，可惜我的水平低，怕是要耽误堂皇了。德川老师的话让李堂皇产生了异议，在孩子的眼里，老师都是有学问的，都是大学问家。
桐子花开时节，三姓河里的鱼特别活跃。每到夜晚，成群结队的鱼从深水处涌向浅水滩，把头伸进水草里藏了起来，把尾巴露在水草外，悠闲摇晃的尾巴招来满河流淌的渔火，引来了德川老师的琴声。读小学二年级时，德川老师开始教李堂皇拉二胡，也许是天生愚笨的缘故，也许是不够用心的缘故，李堂皇的技艺进展得十分缓慢，拉出来的声音比驴叫声好听不了多少，又因为李楚林以不务正业加以反对，到后来李堂皇就不学拉二胡了。
晚上，李堂皇来到河边捉鱼，但见月光铺满了河面，无数个月亮沉寂在水底里。过了一会儿，下游出现了几缕渔火，渔人的走动带起了涟涟清波，月亮在清波里晃动着。正当李堂皇准备点燃火把下河捉鱼时，从上游传来了琴声，如呜咽般在月夜里弥散，消弭了李堂皇捉鱼的心绪。李堂皇听出是德川老师在拉二胡，就想走过去听琴声，然而到底没有过去。月光透过柳叶间的缝隙撒下来，树下布满了光圈，细密的柳丝垂到水面，仿佛女人的梳子轻轻地梳着水面，地上的草柔柔的，茸茸的，人坐上去，仿佛坐在一张绿色的地毯上，总感觉到自己的屁股都是绿的。
到底，抵不住琴声的诱惑，李堂皇站了起来，朝声源处走去，不巧的是当李堂皇就要走到德川老师身边时，琴声却戛然而止了，跟着传来了德川老师的哭声。从来都是面带微笑的德川老师为什么要哭？李堂皇百思不得其解。过了几天，李堂皇把德川老师哭的事情告诉了父亲，问父亲老师他为什么要哭？李楚林说，为自己是民办老师而哭。李堂皇不解，就把德川老师哭的事情当成了一个谜，深深地镶进了他的脑海里。
李堂皇后来从千里之外回到三姓村，再次跟父亲说起这件事，李楚林说，为自己不是公办老师而哭！李堂皇在家呆了两天，随即打赤脚去德川老师家里，李堂皇为什么要打赤脚去看望德川老师呢？一是入乡随俗，尽管改革开放有些年头了，然而三姓村仿佛一个长期患病的老人，还没有从病痛中恢复过来，农人穿鞋子走路还是想象中的事情，二是借此表达李堂皇对德川老师的尊敬，三是想让坚硬的小石子击刺李堂皇已然萌生的龌龊，这时候的李堂皇已经是果子山林业局办公室主任。
走了个把小时，李堂皇来到了德川老师家里，德川老师非常高兴，赶忙叫女儿德香做饭。德香曾经是李堂皇的意中人，德香拒绝了李堂皇的爱情，现在的德香已经不是原来的德香了，她的脸上布满了忧虑的神情。德川老师跟李堂皇说话，提起当年河边拉琴之事，德川老师犹豫一阵，说，民办老师是没有过门的媳妇，名不正，言不顺。
李堂皇说，只要把书教得好就是好老师，分什么公办和民办？然而德川老师不是这样想的，他自始至终都是把自己拒绝于老师门外，总是拿这件事来折磨他自己。李堂皇试图解开德川老师心中的结，但是他无法解开，李堂皇心想岁月也许会冷漠了河边的琴声，但是冷漠不了他心中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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