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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云里县云雾村民来说,那年冬天实在是一个寒冷的季节。时令刚刚进入了立冬,淡黄色的云团就堆叠了起来,厚厚的云层把天空和大地割裂了开来。登天岭早早地披上了银装,乍一看去,冷漠,寂寥,肃杀,悲凉。
进入仲冬,寒风没日没夜地刮了来,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地下了起来,飘扬的雪花淹没了登天岭的踪迹。瓦口上拖着长长的冰凌,如无彩的钟乳石,如冷漠的刀,割剜着云雾村民的心。耕牛用沙哑的嗓子哞叫着,向人们表达出对青饲料的强烈渴望。为了帮助耕牛顺利过冬,生产队长吴启林带领生产队里的青壮年扒开了厚厚的积雪,抠出已经泛黄的芭茅,他们意外地发现大量的桔树、柑树,有的已经干枯,有的正在干枯,以盛产柑橘出名的云雾次年有许多孩子走出家门,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偷吃柑橘,引发了不少社会纷争。
这鬼天气,简直是不想叫人活下去了!人们诅咒着,然而诅咒归诅咒,天气依然是阴沉得可怕,没有显露出半点晴好天气的迹象来。到了腊月初二,突然间云开雾散,阳光普照,积雪慢慢地融化,瓦口滴落雪水,滴水声仿佛钟摆声,滴滴答答,循环往复,没有停止的样子。鸟儿慵懒地走出了巢穴,它们欢快地跳上了枝头,迎着太阳梳理过羽毛,两只眼睛机警地朝四周探望过,之后尖嘴朝天,歌唱起来。几朵白云从登天岭山巅飘了开去,跟着又飘了回来,停留在山巅,再也没有离去。人们趁着晴好的天气,赶紧晒被子,晒衣服,庭院里,树枝上,花花绿绿的,仿佛热闹的街市。到了腊月初六早晨,人们突然发现停留在登天岭山巅的白云变成了墨云,墨云急速推进,转眼之间铺满了天空,天地间顿时变得灰暗,随即下起了大雪,转眼之间,满世界铺满了白。
薄暮时分,李楚林在离家两个多月之后,冒着大风雪回到了家里。吃过晚饭,李楚林坐在火塘前抽着旱烟,两眼盯着妻子德玉纯。德玉纯挺着大肚子在灶上忙活,她不时地用柔媚的目光去看李楚林,李楚林当即产生了抚慰妻子的冲动,等到德玉纯收拾好了碗筷,李楚林叫几个孩子回自己的屋里睡觉,拥着德玉纯走进了卧室。德玉纯明知不可为,然而她却不想违背了丈夫的意愿,也不想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当李楚林打起了幸福的呼噜时,德玉纯腹痛了,一阵强似一阵,等到晨光初露时,李楚林请来了接生婆。
接生婆忙乱了一阵,从德玉纯的下身扯出来一个婴儿,又是一阵忙乱,接生婆倒提了婴儿,说,是个满山跑,可惜,死了!李楚林以前在公社当会计,到了一九六0年,政府说他的爷爷以前当过反动派,说反动派躲在峨眉山上看热闹,等到胜利了就下山摘果实,把李楚林遣送回了云雾生产队,交给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李楚林看到自己有了三个孩子,不想再要了,德玉纯却想再要一个带女孩,说,女孩听话好养,三个都养了,还在乎再养一个?过了不久,德玉纯就怀上了,李楚林没有想到生下来的是个男孩,而且是刚出生就死了。德玉纯先是听接生婆说是个男孩,心里有些失望之际,接着又听接生婆说男孩已经死了,就改了平日里的温柔贤淑,竟自跳下了床,如疯了似地冲到李楚林面前,用两个小拳头拼命地捶打丈夫的胸脯,自觉做了错事的李楚林用双手护住胸脯,由着德玉纯捶打。
德玉纯捶打了李楚林一阵,抱着死去的儿子,呼喊道,儿啊﹏﹏!我的儿啊﹏﹏!德玉纯用悲怆凄凉的声音呼唤儿子,声音里充满了母亲的至爱,即将冰凉的死婴轻微地颤动了几下,即将离开的生命之气猛然间又回归到了死婴的体内,尽管细若游丝,但是到底残存了下来。德玉纯哭了一阵,在接生婆的搀扶下躺到了床上,她蜷起了身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挂着几个黑森森的竹箩,竹箩在雪风中不时轻缓地摇晃了几下。
接生婆望了我德玉纯一眼,摇了摇头,从李楚林的手里接过两块钱,走进了漫天飞舞的落雪里。李楚林看着接生婆走进了风雪里,沉沉地叹了几口气,转身走向衣柜,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旧棉衣,把死婴裹了,抱了死婴,提了锄头,走进雪地里,走向登天岭的乱坟岗。云雾村民在登天岭的半山腰建了一个乱坟岗,用来埋葬那些非正常死亡之人,如短命之人、吊死之人、溺死之人、客死他乡之人……这些非正常死亡的人们因为得不到亲人的祭祀,少吃没穿的,又没有钱用,总是趁了月黑风高之夜从地里钻出来,飘忽悠荡,用凄楚的声音提醒人们给他们几个钱,没想到世人非但没有他们钱用,反而请来巫婆神汉,念咒一阵,乱棍一阵,纷乱的登天岭于是安静了下来。
到了乱坟岗,李楚林把儿子放在雪地里,他坐在锄把上吸烟叹气,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悔恨的泪水。过了许久,李楚林站了起来,留恋地看了儿子一阵,开始动手挖墓穴。死婴感觉到游移在体内的生命之气这时候变得强烈了起来,有了想向父亲表达他还活着的强烈愿望,但是他表达不出来,一口痰堵住了他的喉咙。在部分人类学研究者的眼里,婴儿是没有意识的肉体,然而唯心主义者不那么认为,他们认定婴儿已经具备潜在意识,弗洛伊德已经证明,黑格尔也已证明。婴儿,那个被接生婆认定已经死亡的婴儿,在他的潜意识里或许已经意识到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是来经历苦楚的,是来经历许多苦楚的,他并不想活在这个世界,然而他又无法抗拒生命的诱惑,他想在这个世界里畅游,在畅游中去观察人们的喜怒哀乐,然后在适当的时候了把自己的尸体当作病毒们狼狈为奸的媒体,成为细菌欢畅的晚宴。
死婴看到父亲就要挖好墓穴了,他的心里开始着急,体内突然萌生了无可匹敌的力量,力量冲开了堵在他喉咙里的口痰,随即苦啊、苦啊地哭了起来。听到哭声,李楚林扭过头来,他用疑惑的目光看了儿子一眼,跟着朝四周看了看,随即勾了头,继续挖墓穴,口里发出吭唷、吭唷的声音。看到李楚林不知道儿子还活着的情形,那个死婴更加着急了,大声地哭了起来。嘹亮的哭声在激荡,在回旋,到底惊动了李楚林。
李楚林立刻丢了锄头,跑到儿子面前,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儿啊!我的儿啊!你还活着?李楚林丢弃了锄头,抱着儿子直下登天岭,直奔家里,人还没有进门,声音早已飘了进去,说,翠儿,翠儿,我们的儿子还活着,我们的儿子还活着。什么?我们的儿子还活着?德玉纯不顾产后的疼痛,她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猛地从丈夫手里抢过儿子,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掺合着幸福和苦痛的泪水落了下来,如雨点似地落在了儿子的脸上,其中有一滴泪水落进儿子的嘴里,润湿了儿子的舌头,流进儿子的肚子里。
德玉纯的眼泪是那样的甜美,又是那样的苦涩。德玉纯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儿子,看着她和丈夫恩爱之后又一个的杰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感官上所表现的女性魅力掩去了她所经历的苦痛,证实了女性的伟大,同时散发出不竭的女性魅力。德玉纯看够了儿子,撩起上衣,把乳头放进儿子的嘴里,用力地捏了一下乳头,一股甜美醇香的汁液淌进了儿子的嘴里,淌进了儿子的胃里,陡然之间给了儿子力量。
从这时候开始,世界出现了又一个精灵。德玉纯用信任的目光看着丈夫,说,给儿子取个名字吧?李楚林小时候上过几年学堂,算是农民知识分子,有点文化底蕴。李楚林略微思考一会儿,说,就叫李堂皇吧?不按辈份?德玉纯说。李楚林说,寅时不天光,卯时亮堂堂,天亮时生的,天也堂皇,地也堂皇,人也堂皇。
堂皇?为什么不叫唐皇?不过,叫堂皇还是有些名堂的,如堂皇读书,如堂皇做官,如堂皇杀人,什么都是明来,没什么不好。名字如春风沁入了李堂皇的心扉,像琴弦拂过了李堂皇的心田,李堂皇为之而颤动,为之而惊悸,他在颤动和惊悸之中咬了一下母亲的乳头。德玉纯温柔地亲了亲儿子的脸蛋,笑着对李楚林说,我们的儿子很聪明,给他取名字,他好像听懂了似的,还咬了一下我的奶头呢!
李楚林顿时忘记了差点酿成重大过错的羞赧,立刻眉开眼笑,变得牛气冲天起来,说,我李楚林优秀的种子,你德玉纯肥沃的土地,怎么可能种出坏谷子来?臭美!德玉纯用甜美的声音骂着李楚林。德玉纯不知道,她和丈夫精心种出来的谷子在今后的岁月中,到底要经历怎样的忧伤?按照李楚林的说法,李堂皇是优秀种子和肥沃土地的结合体,健壮丰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李堂皇让父母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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