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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火纸村，不似白天的火纸村。白天这里是丑陋而又喧嚣的。到了晚上，这被污染殆尽的村落依然丑陋，但是却安静了不少。
刘老头有晚上来北汪钓鱼的习惯。当地人习惯把河成为汪。这几年一直流传说北汪闹水鬼，把人往水里拽，刘老头却不信这个邪，更何况即便有水鬼，自己已经跟世界上最厉害的女鬼过了一辈子，还怕这个。
刘老头小的时候，北汪不叫北汪，叫大汪，绕村流淌，面积很大，可以直接饮用，家家户户都挑水喝。那时候刘老头跳进去洗澡，鱼跟蚊子一个尿性，不住的来叮他的腿，吃鱼吃到吐。
刘老头儿子小时候，水还是很清澈，只是面积缩小了不少，鱼也不似从前那般多的夸张傻的可笑，再也不叮人腿，只咬鱼钩。
刘老头孙子出生后，大汪改名叫北汪已经很多年，水质慢慢变差，对支流沟渠鞭长莫及有心无力，仅剩下这区区一汪水，只能用来浇地和夏天洗澡。
而现在，刘老头的孙子已经上了高中，这北汪里的水就只能用来浇地，粘稠度快赶上地沟油，气味堪比敌敌畏，种出来的菜和钓出来的鱼大部分都卖到城里。剩下的给留守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吃，儿子辈孙子辈才不吃这玩意，他们都去城里打工上学，吃那里的菜和鱼。眼不见为净。
这是刘老头对周边生态环境最直观的描述，而不涉及个人感受。一个农村老人家能知道什么环境污染和环境保护，只要能吃上饭，顺顺利利活到死就好。在他看来，生活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对所有行将就木的老人而言，这的确是最好的时代。
刘老头打着大灯，骨瘦如柴爬满老茧的糙手握紧自制的鱼竿，行将干枯的眼睛凝视油光嶙峋的水面，心里却在回忆渐渐忘却的往事。
有很多往事他不能对人言，说了就成老流氓了，只能在心里想，而且想把这些记忆带进棺材里。想到得意处，刘老头咧着嘴笑了，浑浊的眼神也有了一丝亮光。
不远处水草动了一下，凭着那丝亮光，刘老头看着了，以为是鱼，搞不好是条血鳝。他收起三观不正的回忆，聚精会神凝视那片水草。
惨白的月光下，腐臭的污水上，神经质般颤动的水草中，一具尸体缓缓漂浮出来。
尸体上身**，胸口隐隐泛着一团暗红的血光，红光不停扭曲变幻，彷佛有恶魔要从尸体胸口处挣脱出来。
漆黑的夜，漆黑的水，漆黑的水草，漆黑的尸体，邪恶的红光。
越老越怕死，不仅怕自己死，也更怕死人。
刘老头尿了，一泄如注，前列腺炎不治而愈。
阎王爷派小鬼来勾魂了！
鱼竿落入水里，刘老头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惨叫。
火纸村没有一盏是声控灯，此时却不约而同全部亮起。
刘老头的儿子跑到北汪时，发现他爹栽进北汪，死了。
村里都在传刘老头是被水鬼带走的。村长是个老东林党员，以前觉得不必小题大做，任由水鬼的谣言传播，如今事情闹大了，真的死了人，他身为一村之长，就不能坐视不理。
村长即刻命人用车水机车干了北汪。水之不存，鬼将焉复？火纸村民心大定，谣言不攻自破。此举若是传扬出去，可荣登天朝十大破谣大事记。
村长觉得是时候了，于是经常去安慰刘老头媳妇，后来发展为天天去，白天刚去过，晚上又去。
刘老头媳妇是村长的初恋。
老公眼里老婆是女鬼，别人眼里可能是女神。老婆眼里老公是死鬼，别人眼里可能是机会。
村长美人得抱，突然觉得，最美不过夕阳红。
全村人中，只有梁戬感觉内心不安。
周末他来到北汪前，发现被车干的北汪就像一只干涸的烂眼，原本死不瞑目的望着苍穹，现在则死不瞑目的盯着他。
梁戬就是那具“尸体”。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躺进又黑又臭又油的北汪。
那让他感觉很舒服，还让他感觉自己就像块人形的锂电池，污水在为他充电，没有这种水电，他活不下去。可也仅止于此，梁戬每次充满，只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却使不出来，跟平常人吃饱饭睡醒觉后的感觉并无不同。
“电量”充满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洗澡。这次太舒服了，以致梁戬竟然睡着，在浮力作用下漂了出来，吓死了刘老头，也就间接“干死了”北汪。
梁戬参加了刘老头的葬礼，给了两千块殡礼。
执笔老头吃惊的望着他，心说梁老师难不成是刘老头的私生子。
刘老头的儿子知道这件事后，简直快把梁戬当成亲爸爸那样待，又奉茶又奉酒，最后还差点把“等我娘去世了您还来不”这种话说出来。最后的一丝人性打败了对金钱的渴望，终究没有说出口。末了只是含蓄的说道“有空梁老师再来坐坐。”
钱虽能补偿梁戬对刘老头之死的那份愧疚，却无法补偿北汪的死。更糟糕的是，北汪的死，会让梁戬活得不痛快。虽然邻村也有污水，北汪无疑是污染最严重的，因为它够小，村民经常在里面洗农机，并把生活垃圾，死狗瘟鸡，还有农药瓶子扔在里面。
总而言之，梁戬很忧郁，这让他在女老师们那里，又获得了“忧郁王子”的称号。殊不知“忧郁王子”陪伴在她们身边的日子，已经开始了倒计时。
忧郁的人需要朋友的开解。梁戬住在小学校里，他自觉只有一个朋友，就是在校门口开小卖部的林叔。
林叔是梁戬的同乡，更是邻居，小时候就对他特别好。林叔自称亲戚死了，让他过来接手这个杂货店。他乡遇故知，本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更何况两人关系匪浅。
梁戬领到身份证后，经常事无巨细的回忆往事，这是他打发时间的一种手段。梁戬不大喜欢憧憬未来，他的理由是过去就已经充满希望，并且是最美时光，再去憧憬未来，未免有些贪得无厌，舍本取末。
一遍又一遍的梳理记忆后，梁戬发现认识的人当中，最厉害的人就是没权没势没学历，甚至连老婆也没有的林叔。原因只有一个。
梁戬从小喜欢下象棋，这也是林叔教的。梁戬上初中前，他们之间已下过无数次，每次至少三盘。而在头一盘上，林叔从来没有赢过梁戬。不过一旦过了当天的第一盘，梁戬使出浑身解数，也绝对赢不了第二盘。想再赢林叔一盘，就要等下一次的头一盘。有道是君子不赢头一盘，把小孩当做大人对待的君子，只怕也不多。
绝对的君子！
林叔是个瘦高个，脸色蜡黄，活脱脱一个病夫，细长的眼睛之上，一对又粗又黑的扫帚眉是他的招牌。此人深谙天文地理，奇门遁甲，针灸问药，饶是梁戬自诩嗜书成狂，也甘拜下风。
林叔见梁戬来了，也不多话，上了床把腿一盘，开始摆棋。瞧那盘腿的姿势，梁戬猜林叔必定是个瑜伽高手，以前见识浅薄，倒是未加留意。这位老人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他心中琢磨着，右手伸出，当头一炮。
摆满劣质商品的小小小卖部中，千军万马开始搏杀，血肉横飞，杀气弥漫。战场的惨烈程度不是用有无硝烟来判断的，高科技战争乃至星际战争，从未有硝烟弥漫的时候，甚至连声音响动也欠奉，可转瞬间便让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星系灰飞烟灭。
一个人想过来买烟，快到窗口时竟然掉头走了。坐山观虎斗的绝对也是老虎，不可能是只兔子。
第一局终。林叔轻咳一声，意味深长的说道：“我第一次拼尽全力，小健，你的棋力大涨！只是你杀气很盛啊，盛的……不像你。”
“小健”是林叔对梁戬的称呼，第一次听到林叔这样称呼自己时，梁戬只觉心口狂跳，不过很快就会消失，初时还以为自己性取向有问题，后来又出现几次，然后习以为常，这才放下心来。偶尔也会觉得有些诡异，没有人这么喊过自己，也似乎有过，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梁戬并未深究，很快也就忘记。很快他便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小问题。
听到林叔夸赞，梁戬微笑道：“我只想再赢一局。”
第二局终。梁戬输。
第三局终。梁戬败局已定。
历史从无改变，改变的只有表象。梁戬出神的望着棋盘，红方的自己可用兵力只有一个小卒，黑方还有一车两卒，九宫格内尚存一仕。
梁戬道：“我输了。”林叔分分钟可以弄死自己。
林叔道：“你没输。”他看着梁戬的眼睛补充道，“我没有将军。”
梁戬道：“你没有将军是你的事，我知道我输了，我认输了。”
林叔道：“你认输了，只是输在主观上，我没有将军，客观上你就没有输。”
梁戬想了想，问：“我能赢？”
林叔肯定：“当然能赢。”
梁戬又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想赢，那样做没意思。”他已经想出至少七个赢下此盘的方法。
拿枪指着林叔脑袋逼他认输这种拙劣的手段，没有一点技术含量，不在此列。梁戬也没有枪，拿刀也不行，刀枪都是有形的，是否能威胁的了一个瑜伽高手，也有待检验。
林叔笑道：“只有小孩子才管有没有意思，就连年轻人都会事先考虑这样做有没有意义。小健，你只是个孩子，所以你才会喜欢孩子，喜欢当一年级老师。只有小孩子，才会真心喜欢小孩子。”
梁戬听的云山雾绕，直到林叔又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这就是你被囚禁在这里的原因。”
梁戬脸色变了：“林叔你什么意思？”
林叔并不答话，抛出另外一个问题：“小健，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梁戬道：“朋友。”
林叔道：“再准确点呢？”
梁戬问：“再准确点？”
林叔道：“狱友！”
梁戬明白了，可能是自己许久没来，林叔寂寞了，没话找话呢。也不排除林叔没有老婆，所以有种坐牢的感觉。不仅婚姻是坟墓，光棍也是阶下囚，被全天下的女人判了无“期”徒刑。
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吵闹的声音，梁戬向窗外一看，一推棋盘道：“林叔，外面好像出事了，我出去看看。”
梁戬下床向外走去，林叔开始收拢棋子。
“狱友……不要惊讶不要停步不要说话。”
梁戬浑身只一震，旋即恢复正常，放慢脚步继续向外走去。他听见了林叔的声音，却是从他自己心底发出的，
“道法自然万物天生相生相克相侮相乘天污异能皆入五行……一时想不出押韵的句子了总之小健以后泡澡前记得先看《天闻联播》，对你有……”
林叔的气息很充沛，语速很快，快到智商有一点硬伤，林叔这一大坨话就算白说了。
小卖部毕竟太小，所以林叔不得不说那么快。待梁戬走了出去，便再也听不到林叔的声音。
货架上一瓶山寨饮料后面亮起一个针眼大的红点。
林叔用手一挥，棋子顷刻化为齑粉，道：“岩儿，小健已经到了该出狱的时候，也还是不能说出口吗？”
一个性感而又威严的女人声音从红点处传来：“一派胡言！谁曾说过9527将被刑满释放？还有，不要叫我岩儿，叫我监狱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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