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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巫师和蓝月亮的推攘中,我被塞进了紧贴西墙的一张单人床下。多余床单的暗影把我覆盖,在黑暗中能够看到屋子里被烛光照亮的部分,但外边的人绝对看不到床下的情况。
屋外脚步声愈发清晰,门外的人似乎为了郑重其事地昭示自己的到来,在到达门口时刻意跺了跺脚。
巫师小声对蓝月亮说,有可能是神婆。
蓝月亮未表露任何表情来附和巫师的反应,她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又坐会原来的位子,眼神在古旧的内饰陪衬下更加迷离。
门被叩响后,巫师犹豫了一下便上前开了门。两个穿着典型的黑色苗族服饰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们个子不高,头上包着头巾,我怀疑他们的头套里养了一窝虱子。从两人讨好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神婆级的人物。其中一个人掏出烟发给巫师,他接过烟回应了他们的笑。巫师就给他们让了座,返回里屋取出一坛子酒。
“汉族有句古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今天冒昧打访,也是有求于您,希望垛和大哥不要见谅。”掏烟人开门见山道。
另一个人给巫师点了烟,将酒倒在之前被蓝月亮打翻的碗里。他略带笑意地说:“这是我的表弟,他们的同寨最近出了一桩怪事,或许只有你女儿能替天行道了。而且我弟媳就要生娃了,但她又不能在咱们寨子待太长时间,如果在同寨子坐月子,恐怕也会遇害。”
两个造访者在抿酒时瞄了蓝月亮一眼,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是否有拒绝之意。巫师痛饮一口,脸色红润起来,他道:"那你就给我说说同寨出什么事了。"来访人放下碗,端正身子,开始了长篇大论,但在这个冗长的故事开始之前,我有些昏昏欲睡了,桌子上的烟味铺满整个屋子。
蓝月亮对他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也许是因为浓烈呛人的烟味,她皱了皱眉,起身坐在了这张床上。
烛光下缓慢弥漫开的烟使本就昏暗的屋子更加模糊,我的意识也跟着恍惚。一直以来,我对烟非常着迷,在一九九年春日明亮的上午,我总喜欢点一支烟背靠墙壁,仔细观察被阳光染成紫色的烟上升至十几厘米处倏忽间消失。所以那一年除了期望澳门回归外,还希望自己能够随意消失。这也是自己戒不掉烟瘾的缘故,记忆和想念都被风和日丽的上午的日光晒干。于是我多次幻想,当飘过一朵一九九年的云时,我会说那是我的烟汇成的。
蓝月亮的黑色长袍挡住了视线,我拍拍她的脚踝,企图让她留出一个可供我观望的空间。不曾料到她的脚后跟猛然间踢向我的脸,我一个措手不及身体倾后栽倒,后脑勺就撞在了墙上。我立即捂住嘴,才不至于让自己所受双重伤害后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在心里咒骂了蓝月亮数百遍,本来还对自己色胆包天地亲了她而自行忏愧,现在惭愧已经变成了不屑。来访者已经开始了他的叙述,在这潮湿幽闭的空间,遭受了一击,顿时睡意全无,只能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倾听同寨发生的怪事。
外河寨神婆的女儿叫白水,白水从小跟自己母亲学蛊(神婆有男有女),她蛊术造诣极高。在她十八岁那年,神婆要她到云南落王家中学降头术,白水欣然应了允。临行前三日,白水要求到凤凰城游玩一天,神婆想到自己要与女儿分别三年,这三年女儿要受到各种磨难痛苦,满足这样简单的愿望理所当然,于是便答应了她。第二天上午,白水细心打扮,非常开心地跟着经常外出给寨子送日常用品的贡伯出了门。
但晚上回来的只有贡伯,白水却不见了踪影。神婆便去询问贡伯,贡伯说,当时我正在与批发商交谈,白水去另一边集市闲逛,当我和批发商协商好价格,正打算返回时,白水却跑来说想多在凤凰逗留一日,我当下就拒绝了。但白水苦苦哀求许久硬要留下来,我拧不过她,便带她去了凤凰城一家亲戚家中,要她晚上到此过夜,又留给她一些钱,便独自回了寨子。神婆知道是这么回事后,也没再多问。
翌日下午,白水如期回到外河寨,神婆见她神采奕奕十分开心也便不忍心责备,但白水突然变了卦,不去云南学降头术了。神婆劝了很长时间,白水依然态度坚决,神婆转念一想,自己蛊术本就高明,只要白水潜心学习,将来也能独当一面,继承下一任神婆。
不过自从白水从凤凰城回来,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对之前热衷的蛊术产生兴趣,而是整日吵着要去凤凰城。神婆对女儿的反常非常焦虑,起初她只是认为女儿毕竟还小,凤凰城确实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对外面世界的留恋也算正常,就破例让她出去一两次。白水每次回来都是笑容满面,但神婆怕引来同族人的反对,便不再允许白水外出。几日之后,白水忧心忡忡魂不守舍。神婆本能地看出一些端倪,就问白水有什么事不顺心,白水一言不发精神恍惚,她以为把这件事憋在心里就不会有人知道。
神婆试着在女儿睡着时,通过她的梦境来解开白水的心事,但当神婆把双指放在白水太阳穴上时,她突然醒来,诧异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后来白水偷偷去了凤凰城,神婆得知此事后茶饭不思,勃然大怒,她用通灵术感应到女儿的方位后,便出了寨子去找白水。但刚走到半路就遇到返回来的女儿,白水脸色非常苍白,唇色青紫,她向母亲勉强露出微笑,顷刻间就昏厥了过去。
神婆背着女儿回到了寨子,她紧闭门窗,撕下一道符,闭眼念了一通咒语,就把符纸点燃丢在了水中,她喂了白水一些掺着灰烬的水。待白水醒来后,神婆神色严厉地问道;“他是谁?”
白水自然知道神婆道行高深,一眼便可看穿,但如果真告知了母亲,那人必定会死,于是白水咬牙不语。
这可急坏了神婆,她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苦口婆心道:“为什么你下了心蛊,还要种桃花蛊,你应该知道在一个人身上存在这两种蛊,只有一种下场。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现在还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如果你没了,我该怎么办?纵然我蛊术再高,也总会有那么一天。这事也怪我,早应该看出你下了心蛊,我便看紧你,不让你出去。白水你难道不想一下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你就这样离我而去。”神婆眼眶已经一片潮湿。
白水哭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透露了那人的名字。神婆便带着人去那寨子找人。一般情况下,如果蛊苗去其他寨子找人,他们都会乖乖地把人交出来,蛊苗从来都不会恃强凌弱,这几乎已经成为约定俗成公开的事,而且神婆教徒弟都会督导其不能以蛊术做损人利己之事。那么蛊苗人来找人,必定是那人招惹了蛊苗,何况这次来的是神婆,他们只好协助神婆带人。
神婆回到外河寨后,白水就看到那人被装在竹篓中,被神婆的几个徒弟抬着。白水在门口看了一眼又返回了屋子,默默流起泪来。
由于同时下了心蛊和桃花蛊,这两种蛊混合在一起非常难解,神婆选在了一个比较空旷的稻田施法。
白水也被带到了现场。那日天气晴朗,来看神婆施法的人很多,几个徒弟围在神婆身旁辅助。整个过程白水一直低着头,不忍多看那人一眼。
神婆打开一道像药包的符,从符纸中涌出几十条蚂蟥,蚂蟥身体已将变成了暗红色,蛊苗的人都知道这是蚂蟥蛊。当这些蚂蟥从符纸中散落后,神婆打了一个复杂的指扣,口中便念起了咒语。因为稻田中约有一尺深的积水,蚂蟥从水中游到那人身边,顺着竹篓爬在了他脸上。几十条蚂蟥竟像受了咒语的催促,全部拥挤着钻进那人的口鼻中。白水不忍直视,自己心爱的人痛苦的呻吟像无数尖锐的针刺入她的心脏,最后她实在忍受不了,也念开了咒语,想要逼出那人身体中的蚂蟥蛊。
神婆脸上渗出了汗,她察觉到另一股力量的干涉,也自然知道是自己女儿施法,她冷哼一声,“想跟我斗,先搞清谁是师傅!”神婆睁开眼,在背后点了白水的穴道,白水就晕了过去。
等那人发不出任何声音后,神婆的徒弟抬着一个罐子来到了稻田,神婆打开罐子,从中取出一条蝮蛇,又开始念咒。蛇同蚂蟥一样受了控制,两颗毒牙咬进那人手腕的血管中,过了几分钟,他就倒下停止了呼吸。神婆用刀划开蛇腹部,取出蛇胆,捣碎后喂进昏倒的白水口中。
白水醒来后,面色恢复了大半,她没有询问那人的消息,因为她明白一切都已成定数。只是原本活泼开朗的白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快,神婆给白水安排了一桩婚事。
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停下来,我听到打火机的声响,必定是那人点了烟,他咳嗽一声,接着道:“想必你现在已经猜到白水是嫁进了我们同寨,这件怪事也是因她而起的。”
我泛了困打起哈欠,心说,你他娘废话真多,讲个故事要做这么的铺垫,谁有心思听你啰嗦,老子窝在这床下,又走连续奔波劳累了几日,现在腰酸背痛,简单说完走人,再给你半小时时间,再不走,我就出来揍人。
我放下手,重换了一个姿势,以不至使自己腿麻。床下氤氲起的湿气使我极不耐烦,伸展了一下手掌,突然触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我又仔细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身边都是这种瓶瓶罐罐的东西。便把鼻子凑到罐口,嗅到一股生涩的霉味,夹杂着些腥臭。我赶紧捏住了鼻子,难道巫师家腌制的酸菜发霉了?刚才细心听故事,也没察觉到床下五味杂陈,但现在闻到了,总感觉这种说不上来的味道非常浓烈,我甚至急切地想逃出去。
好奇心又一次误导了我,我用手指触摸着盖子以在脑海中绘出轮廓,看一下罐子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了压低声音,我直接将罐子抱在胸口,小心翼翼地旋转,但床下太黑暗,根本看不清里面的事物。随着瓶盖的开启,突然间我听到一声婴儿的笑声,像是从隔壁传来,又像是就在那罐子里,那种声音非常模糊,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不会是婴儿就在我手中的罐子里吧!我瞬时惊恐万分,丝丝凉意随着冷汗从毛孔冒出,那声音非常短暂,但外面的人似乎也应该听到,他们却没有任何动静,难道是我听错了?
我想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而且现在自己也是妖不妖鬼不鬼的,一想到自己的突变,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被巫师称作梦魔的眼球全白的怪物。毕竟在福安庙练出了一些胆子,我手伸入罐子,里面并没有我预想中腌制酸菜的液体,却摸到一堆条状外壳有些坚硬的物体。我抓一把送到鼻前,没想到手中的物体竟然在蠕动,难道他们是活物?我松开手,条状物体竟然顺着我的手臂向上攀爬,而且似乎有无数的触角。这是什么东西!我心中大骇,难不成这堆牛肉干会自动送到我嘴里!
我微微挪动身子,尽可能靠近床边,借着暗光来看一下这些细长的东西到底是何物。但微弱的光线将它的外形呈现出来时,我几乎是发了狂般逃出了床下,大喊一声:“蜈蚣!”我用力抖着已经爬上手臂的蜈蚣,发现根本无法摆脱那千百条腿的攀附,最后直接脱下衣服,跳到了床上,搂着蓝月亮的半个肩膀,鬼哭狼嚎般指着满地的蜈蚣大喊:“谁他娘养的宠物,太变态了吧!”
巫师和两个喝酒的人见我从床下钻出来,十分诧异地相顾对视,又看到满地的蜈蚣,两个来访者立即踩到了凳子上。
蓝月亮没有表现出任何慌张,从容待定如同消失在烛光里的烟气,任何不可预见的变动都对她惊不起一丝波澜。她念起咒语,我没有猜想成串的逼仄符咒的含义。
我躲在蓝月亮身后,如同一只睡袋的巨大黑袍与她肩上清晰的骨骼的质感向我传递了一种长久的孤单,而面无表情就是为她的寂寞提供了确切的证明。我的懦弱也在她消瘦的背影中立竿见影。
地面的蜈蚣又爬回罐子。我拍了拍蓝月亮的肩膀,对她竖起了大拇指,为了最大程度回避自己的胆怯,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唉,真有你的。”
“这位是?”讲故事的人面向了巫师。
巫师在一旁咂舌,他或许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一幕的发生,摸了摸头,若有所思道:“哦,你也知道我们家蓝月亮的情况,她的蛊术远近闻名,普通人见者闻风丧胆,哪还有人敢娶她。这不你们也看见了,他们两人两情相悦,日后若能结亲,也圆了我一个愿。只要你们不向外人透露,我定会与我女儿协商帮助你们。”巫师不断向我使眼色,我不明白他想对我表达何意,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跳下了床。我心里极度忐忑,试想着蓝月亮会不会突然拍一下我的肩膀,我扭过了头,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赏我一耳光。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她连这个挨打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也不知是哪种变向的心里让我十分愤怒,恨不得对她说,有本事你打我一巴掌。
我挨着巫师的位子坐下,端起酒喝了一大碗,整个萎靡的场景就要在我眼前破碎。
“这是好事啊!我们定不会向外人讲。只是神婆万一察觉……”
“先说了你们同寨的事。”一直缄口沉默的蓝月亮终于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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