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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京到京城，两千余里，六百加急，也要四天，因此宫中的消息总与战场实际差半拍。江南大营被踏破时，宫中的咸丰帝心情正少有的舒畅。因为不久前他收到了和春奏报克复九伏洲、寿德洲、七里洲、上下关的消息，官军把金陵城围得已是铁桶一般。他由此看到了平定长毛的希望，十年了，他几乎做梦都盼着长毛被彻底剿灭。
咸丰帝奕詝这十年皇帝当的实在太憋屈了。首先他的帝位就来的太不容易，因为有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他的六弟奕訢。这位六弟人聪明，伶牙利齿，深得道光皇帝的喜爱。一直到父皇病重的时候，还在为立他还是老六而犹豫。他干着急没办法，因为聪明令俐不是学得来的。亏得师傅杜受田教导他，如果有一天父皇说起身后事，只管磕头痛哭。结果真有一天父皇把他留在病榻边，说起万年之后，这大清江山该当如何。他立时痛哭流涕，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成。而他的聪明六弟，根据师傅的建议，侃侃而谈，军政国计，无不深谋远虑。结果父皇最后拿定了主意，把帝位传给他，因为最后的测试证明，老六聪明，而他孝义仁厚。当一个帝王，仅有聪明是不够的，还要善待兄弟臣工。不过，父皇觉得有些对不住老六，因此遗旨特别要求，他登基的时候就加封老六为恭亲王。
更让咸丰窝火的是，他刚刚登基，洪秀全就在广西闹长毛，出广西、入湖南、夺湖北、下安徽，咸丰三年定都金陵，与大清分庭抗礼。国家的经制之师八旗、绿营竟然毫不可恃，先是一触即溃，后来是一直追着长毛的屁股跑，直到长毛问鼎金陵，也没有出现一位横刀立马、智勇双全的大将军。和春奏报江南大营连克要地，把金陵围的铁桶一般，他怎能不欣慰至甚！如果能够一鼓荡平，他就可以仰天纵声大笑了！十年了，他连发自心底的笑声也不曾有过。
军机处的满族大臣，更是弹冠相庆。咸丰面带微笑说：“我们的八旗将士，骨子里毕竟是骑射出身，打上几年仗，能征善战的将士就锻炼出来了，就像大浪淘沙，陶去沙子，真金就在眼前。”
众臣无不应和。
安德海擎着密奏折匣小步快跑的递上来，咸丰以为又有捷报到了，甚至他都隐隐觉得是金陵收复了。他急切的打开，一看题目脸色煞白，重重的坐在龙椅上。
满面春风的大臣们立即收住笑声，大气不敢喘。彭蕴章是首席军机大臣，他此时不能不开口：“皇上，龙体要紧，天大的事也没有龙体重要，我皇上一身寄天下安危啊。”
咸丰把和春的密奏递给彭蕴章：“和春这个奴才，把江南大营丢了！”
彭蕴章接过密奏，与军机大臣们同看，奏折并不太长，先是说中了长毛的围魏救赵之计，为了救杭州，把最精锐的一万人马派去援浙；接着说何桂清拥兵自卫，九次飞檄请援而不派一兵一卒，甚至把一万精锐留驻常州，置前方苦战而不顾；最后讲长毛五十万余众，众寡悬殊，虽经苦战而终不可支。
因为彭蕴章欣赏何桂清的文才和兵略，才极力推荐他出任两江总督，此时他不能不予以回护：“前方军情非当事者不能尽悉，这仅是和春一面之词。何桂清既然留有重兵，那么常州、无锡就可固守，总算两江的根本还未动摇。”
彭蕴章的分析不无道理，咸丰帝对何桂清却并不放心：“何桂清少年得志，又以才人自恃，可不要犯了轻敌的毛病，误我两江！”
彭蕴章也有此担心，但他却信誓旦旦的说：“皇上但请宽心，皇上寄予重担，他不敢不尽心竭力？现在要紧的是让僧王的蒙古铁骑到江北去，预防长毛北犯京师。”
文祥说：“可飞檄曾国藩，让他派一支湘军劲旅直捣金陵，牵制东线长毛。”
穆荫说：“金陵一线，还是由八旗绿营来应对，曾国藩的湘军，此时不宜调动。”
所谓不宜调动，其实还是他的老主张：让湘军在上游拼命，八旗绿营坐收攻克金陵的大功。
“八旗绿营，可用的八旗绿营在哪里？！”咸丰拍着龙案，连连咳嗽，越咳越重，以至把眼泪都逼出来了。安德海、彭蕴章一左一右给咸丰捶背。
咸丰平静下来，说：“传旨给和春、何桂清，扎牢营盘，死保镇江、苏常，不可再丢一城一池。”
谁料没几天，何桂清弃城而走、常州、无锡失守、和春自刎、苏州陷敌、江苏巡抚徐有壬被杀的败讯一个接一个传来。咸丰彻底病倒，在病榻上召集军机大臣，脸色腊黄，说：“何桂清该死！立即押赴刑部问罪！”
彭蕴章跪地连连磕头请罪：“臣识人不明，至有苏、常陷敌之祸！臣请皇上重治臣罪！”
咸丰帝说：“你既然足疾日重，毋庸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彭蕴章近来腿脚的确有些不便，但并不影响上朝。他知道自己圣眷到头了，跪倒谢恩：“老臣谢皇上体恤之恩！”
咸丰挥挥手，门外的小太监把彭蕴章搀了出去。
彭蕴章被黜，按资历就是穆荫了，咸丰帝招招手说：“穆爱卿近前来。现在当务之急，两江总督出缺，该有谁来继任？”
穆荫一直坚持大清的天下是满人的天下，不能让汉人太多把持，所以他说：“湖广总督官文，自总督湖广以来，两湖未再陷敌，可由他改任江督。”
谁都知道，湖广能够安定，湖南靠的是骆秉章，湖北则是靠胡林翼，官文不过是伴食总督，临危授他两江总督，他如何担得起？咸丰皱眉说：“官文不合适，湖广是西线根本，不宜动摇。”
文祥推荐说：“臣以为湖北巡抚胡林翼可当此任。或者安徽的曾国藩也可。两人都与长毛周旋经年，眼下的两江总督，非知兵者难以胜任。”
穆荫向来抑汉扬满，说：“汉人掌兵，非大清之福。”
文祥则争辩说：“能顾大清安危，何分满汉！”
咸丰摇摇手说：“你们不要争了，朕要休息一会儿。”
众位军机退出，咸丰对安德海说：“小安子，把肃六叫来见朕。”
所谓肃六，是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肃顺，因排行老六，人称肃六。此人经历颇为传奇，满洲镶蓝旗人，宗室贵族，爱新觉罗氏，字雨亭，铁帽子王郑亲王济尔哈朗七世孙。他少年荒唐，天天牵着一条恶狗在街上闲逛，惹是生非。对这样的人，大家避之犹恐不及。郑亲王的爵位由他的异母哥哥端华承袭，端华对这弟弟也是甚为不满，所以懒得管他。这样，肃顺一直到三十岁，仍是个吃闲粮的闲散宗室。时任刑部侍郎的麟魁慧眼识珠，知道肃顺是块欠雕琢的璞玉，极力推荐他到刑部做了督捕司郞中。刑部按地域设直隶、奉天、山东、安徽等十七个清吏司，负责地方的民刑案子，同时单设一个督捕司，负责督促各地捕盗捉逃以及京师的人命大案。
员外郎是正经的从五品司官，就是十年寒窗的进士们，分到部里也顶多只是个六品主事。肃顺得此美差，自然是又惊又喜。他到麟魁府上跪在堂前发誓道：“在下一个市井无赖能有今天，全是大人成全，在下若不痛改前非，干出一番事业来，就誓不为人！”麟魁入值军机后，多次向咸丰帝推荐肃顺为奇才，咸丰帝一见也很欣赏，从此不断升迁，如今已是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
肃顺躬身来到咸丰病榻前，看到咸丰脸色苍白，嘴唇青乌，心里很是难过，说：“皇上，急也没用，保重龙体啊。”
咸丰拍拍他的手说：“朕和你商量下两江总督人选的事。”
“朝廷公器，一切由我皇上做主。”肃顺为人跋扈，但在咸丰帝面前一直恭谨小心。
“当然由朕做主，朕想听听你的看法――军机们推荐的人有三个，湖广督臣官文、鄂省抚臣胡林翼、湘军统领曾国藩。”
“官文不合适，湖广那一大摊子，离不开他。胡林翼也不宜轻动。唯有曾国藩最合适。”肃顺回奏事情，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而且敢于固执已见。这也是咸丰赏识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官文不合适，朕知道，你一向重汉轻满。胡林翼为什么不合适？”
“胡林翼不是不合适，是曾国藩更合适。皇上请想，如今得力的湘军，都是曾国藩调教出来的，湘军中最得力的是曾老九，下九江、围安庆，这些硬仗都是曾老九在打。曾国藩出任两江，曾老九自然更加拼命。还有，论资历，曾国藩正二品的侍郎已经十二三年，胡林翼巡抚加兵部侍郎不过三四年。”
咸丰帝点点头说：“曾国藩是到了应该重用的时候了。天降大人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嘛！”
“皇上这些年，是在磨练曾国藩呢。”肃顺附和说。
咸丰这些年其实一直压制曾国藩，湖北巡抚胡林翼，安徽巡抚江忠源，都是出自湘军，就连湘军的偏师统领刘长佑，如今也当上了广西巡抚。这些人的资历、影响和功绩，都不能与曾国藩相比。单单曾国藩，二品侍郎做了十三年，统领湘军苦战八年多，连个实职的巡抚也未授，实在不可理解。其实理由十分简单，咸丰帝不太喜欢曾国藩，因为咸丰帝刚登基，曾国藩就上了道折子，给新皇帝提了一大堆意见。皇帝也是人，也是听喜不听忧，所以表面上赞扬曾国藩，心里却恨他一支笔太尖刻，结果十三年不给他升官。假如这次再由胡林翼出任两江总督，那就好比在曾国藩的脸上唾一口唾沫，他从此心灰意冷，不再为大清卖命，最终受累的还是大清社禝。如今是四顾无人，两江总督非曾国藩莫属！大清是皇帝的，皇帝也是大清的。咸丰帝只能抛却一已之好恶，决心把两江托给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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