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新春刚过，寒冷的西北风吹的人脸颊生痛。路上的行人很少，四处可见野狗，狼啃食倒毙的饥民，听说这地方一个人赶路的时候感到后面有人拍肩膀刚回头去就被狼一口咬断脖子。去年一年陕西大旱，颗粒无收，在乡下死人随处可见，已经有饥民抢大户，甚至于许多的地方饥民已经揭竿而起攻击县城，抢劫官仓。
新上任的三边总督杨鹤主张对饥民“招抚为主，追剿为辅”。在他的努力下，去年的民乱已经基本平息了。明眼人都明白，招抚救济只能解一时之困，如果今春还这样旱下去的话，恐怕整个西北将会天翻地覆，大明也将永无宁日。就好比看似平静的大海其实已经暗流涌动了，汹涌的波涛早已经蠢蠢欲动了。
榆林历来都是西北的边防要塞，历代都屯以重兵。明初设立榆林卫屯田驻兵，防守东起清河营西至花马池的边墙。此时的卫所制已经名存实亡了，军田多为各级将领侵占，军户们也沦为将校们的佃农。再说陕北这地方历来贫瘠，就是风调雨顺的年节，地里也打不下多少粮食，更别说现在这年景了，饿死人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了，偶尔会听到某地有易子相食的惨剧发生。城外的军营已经好多年没修善过了，要说是军营吧，其实就是一群土房，一道已经坍塌了的栅栏，几条看起来分不清颜色的破布军旗，点兵校场早已经被枯草淹没了，几个小孩子在那里玩耍着。一阵马蹄从远处传来，引得人们侧目注视，将军老爷们都住在城里很少来这里，这里都是一些破落军户的住处。
十几名衣甲鲜明的骑兵簇拥着一名年轻将领来到跟前，杨岳翻身下马，他皱着眉头走进军营，这一切似乎太糟糕了些。门口连哨兵都没有，李之述看到自家大人脸色有些不好立刻对周围人大喊道：“这是新任榆林卫指挥使杨大人，快让你们管事的出来拜见。”这些人顿作鸟兽散了。
杨岳看着眼前这位身穿黑布棉袍，上面还打着补丁，弯着腰笑呵呵的名叫曹安的中年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这是一名武将，还是一名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杨岳沉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另外为何不穿铠甲，不配武器？”此人连忙拱手笑道：“大人见谅，卑职匆忙之下，未及时换装。其余将校有的住在城里，有的住的远，卑职家在附近也就先赶来了”杨岳沉默了一会道：“曹大人，三刻钟后，校场点将阅兵，你去准备吧”“是，卑职告退”说完，曹安快步离开了。
三刻钟后，空旷的校场挤满了人，原来的那些枯草也被脚步踩得乱七八糟，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各把总，百户都在忙着调整队形。又过了好一会儿，队列才算弄好，三声号炮之后。所有人眼睛都盯着点将台上的指挥使大人，杨岳身后站着榆林卫千户以上将校数十人，两侧则是他那十几名亲兵。
先是宣读圣旨，以及出示兵部的调令，交接指挥使的印信等。一切完毕之后，在曹安的领头下数十员将校上前拜道：“参见指挥使杨大人。”校场上数千兵士见状齐声拜道：“参见大人”杨岳连忙上前搀扶起曹安道：“大家都起来吧，以后我杨岳还需要各位扶持啊！不必多礼，请起吧!”众位将校见新来的这位杨大人很客气也都松了一口气。
按照惯例，新上任的指挥使必须给士兵们训话，无非就是皇恩浩荡，杀敌报国之类的官话。杨岳看了一眼天大声道：“我只讲三句话，第一句，本将姓杨名岳，以后我们就是袍泽兄弟了。第二句，我知道朝廷已经欠你们七个月军饷了，我带了五万两白银，等核实员额就补发给你们。”这句话显然让士兵们很高兴，边军欠饷好久了，许多地方的边军从天启七年到现在都没领到过一两银子了，一部分士兵只能铤而走险干起拦路打劫的勾当，许多士兵私下里卖掉刀枪，弓箭来养家糊口。军官们见士兵中有些骚动，随即弹压。士兵们安静了下来，兴奋的盯着这位杨大人，希望他的第三句话也能给他们带来好处。只见杨大人咳咳嗓子大声道：“第三句，本将讲完了。”
将士们先是愕然，疑惑，随之哈哈大笑。军人们不喜欢讲官话文绉绉的大人，显然，这位指挥使大人很合他们的胃口。之后，数千人齐声拜道：“多谢大人”相比刚才的多了一份亲近。由于天气太冷的缘故，杨岳就宣布全部解散，可是大部分士兵还是在寒风凛冽的校场上等候着，因为要发饷了。
杨岳在曹安等一批将校的陪同下来到卫署衙门，说是衙门，其实不过是比周围土房略好一点而已。杨岳当仁不让坐在主位，曹安坐在左手第一位，其余将校也纷纷依照官职大小依次落座。杨岳见大家都坐好了就开口问道：“曹大人，请你给本官讲一下榆林卫的情况。”曹安立刻起身如流水账一般地答道：“启禀大人，我榆林卫下辖三个千户所，十七个堡。防线东起清河营西至花马池。屯田约六千四百顷，军户六千一百五十二户，人口两万九千四百五一人，正兵五千四百六十七人。”杨岳听了后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笑道：“看来曹大人是把本官当成三岁小孩了。”他站起来拿着军户的花名册走到曹安跟前说道：“这上面还说有一千两百名骑兵呢，可是曹大人，本官连个马毛也没见着，曹大人，你可以给本官一个解释吗?”曹安低头不语，心想道，卫所腐败，人所周知，你问我，我问谁去。
旁边一位武将起身向杨岳一抱拳，粗声道：“卑职横山所千户卢大勇，大人，你也不要难为老曹了，卫所腐败，军户逃逸，加上如今连年天灾不断，就我横山所而言，花名册是八百六十人实际只有五百出头。朝廷的那些官那里管我们边军的死活，已经欠饷数月了，要不是老曹一直在安抚士兵，恐怕士兵早就哗变了。老曹，你也别尽扯那些没用的实说吧。”曹安无奈的看了一眼卢大勇拱手道：“大人，大勇说的没错，这些年军户们苦啊！去年大旱，仅仅一冬就饿死四百多人。许多人都出去逃荒了，在这里是等死啊！现在加上各所各堡。估计只有兵不到三千，人口不足两万。至于骑兵，呵呵，大人您拿的那本花名册是万历年间的。”许多将校也起来诉苦，杨岳听了后沉默了，他没想到情况这么槽糕，他也知道卢大勇所言非虚，估计要是他晚点来，士兵可能真的要哗变了。
过了一会儿，杨岳道：“诸位，我这次来带了五万白银，三万担粮食。不过这些需要重新核实士兵名额，每一两银子必须发到士兵本人手里。”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厉声道：“现在陕北旱情严重，一两银子，一升粮食都是救命钱，救命粮。要是让本官知道你们谁贪污军饷，喝兵血，定斩不饶！”说完，屋里的空气顿时一紧。有不少人想打这批军饷的主意，曹安也厉声说道：“诸位兄弟，这些年大家也了解我老曹的为人，杨大人说的不错，这是救命钱，谁要是敢动一分，那就不要怪我不讲兄弟情面了！”
想要贪墨的人顿时收起了那份贪心，众人又商量了一些具体细节，杨岳道：“今天时间也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明日辰时三刻议事”曹安连忙道：“还没有给大人您接风洗尘，一起去城中酒楼如何？”其余人也点头同意。杨岳道：“不用了，国事艰难，一切从简，诸位大人还是回去好生核实兵员吧！”所有人见杨岳态度坚定。也不好坚持，一番告辞，就打马离去了。只余曹安一人站在一旁。杨岳奇道：“曹大人，不回家吗？”曹安笑道：“卑职家就在不远，还望大人光临寒舍，一同用餐，可否？”杨岳想了一下，点头同意了。有几件事还需要和曹安谈谈，让自己的亲兵先回城去了，粮饷都在城中。曹安见杨岳同意，马上在前面带路，向自家走去。
两人一同出了卫署，见校场上还有许多兵丁在等候。便一同走上前，所有士兵顿时围了上来喊道：“曹大人，什么时候发饷啊！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曹安笑着说：“这得问杨大人。”士兵顿时热情地看向这位新上任的指挥使大人，杨岳说道：“大家放心，等核实人数后，就会发给你们。”“什么时候啊”“不会骗我们吧？”士兵纷纷议论起来。这时曹安大声说道：“诸位兄弟还信不过我老曹吗？大家先回去吧，等人数核实后，保证让你们见到银子。”看得出曹安在士兵中威望很高，他一说完，士兵们就不在闹情绪了，不一会就各自离开了。
一路无话，两人来到曹安家中，杨岳四处打量一番奇道：“这就是曹大人的家？”不是他多疑，只是眼前这座看起来也就比一般军户的住房好上一点，几间土房而已。曹安笑道：“是破了一些，不过还能住。平儿，给大人上茶！”一个大约十五六岁身材苗条的姑娘从里屋走了出来从一个铁盒子倒出点茶叶，看了一眼杨岳轻声道：“爹，我去烧点水。”曹安点了点头，杨岳看见这姑娘的衣服上有几处补丁，想来这曹安倒是个好官。这年头不吃空饷，不喝兵血的将领简直是凤毛麟角。
曹安看出了这位指挥使大人的心思，笑着说道：“不瞒大人，我本来也是这榆林卫一个破落军户，福大命大，几十年下来没死在战场上，还当上了官。相比于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来说，已经太知足了，他们已经够苦了，我要是还欺压他们，怎么对得起那些战死的袍泽兄弟啊？那还是人吗？”说到这里曹安的眼睛有些红了，突然他起身向杨岳深施一礼道：“幸好这次大人带来了粮饷，不然就真的撑不下去了，多谢大人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杨岳赶紧扶起曹安，说道：“曹兄，言重了。像曹兄你这样的不克扣军饷，不喝兵血的官说实话大明已经不多了，以后我们私下就以兄弟相称如何？”曹安见杨岳一脸真诚便说道：“那老哥哥我就托大叫你一声杨老弟。”
杨岳连忙应了一声，两人又老哥老弟的聊起军务。这时那位平姑娘给杨岳沏上了茶，杨岳问道：“为何不见嫂夫人呢？”曹安答道：“我那婆娘近日着了风寒，在里屋躺着休息呢！平儿去照看你娘，我和大人说点事。”平儿哎了一声就会里屋去了。杨岳说道：“曹兄，我这次来有两件事需要和你商议，第一，整顿军备，第二，清量军屯。”曹安沉吟了一会说道：“第一件事好办，查实士兵空额，我们可以募兵，榆林民风强悍，民间尚武，短时间可以成军。第二件嘛，难，很难！”曹安一连说了两个难，杨岳点头说道：“让他们把侵吞的土地吐出来的确不好办，先整顿军备吧，土地的事以后再说。”
曹安也点头同意说道：“现在士兵衣帐兵甲都缺的厉害，长短兵器也都破损的严重。弓箭更是少的可怜。”杨岳说道：“恩，我刚才看见了，需要统计一下兵器的缺额，以及破损情况。”这时一个年轻人闯了进来。
“爹，听说要发饷了？”一名年轻人慌慌张张闯了进来，看见杨岳先是一愣，然后冲杨岳一笑，又看向他爹。曹安呵斥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这位是新任指挥使杨大人，不可无礼！”曹安向杨岳解释道：“这是犬子曹豹，在军中任副千户一职。”曹豹有些惊讶，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可是人家已经是正三品的指挥使了，想想自己还是个从五品的千户。拱手道：“卑职见过大人”心中确是不忿，不过是靠父荫关系爬上去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己父亲在战场上厮杀几十年，本以为这次指挥使一定非他莫属，哪知道被这小子抢了。顿时一脸不悦，曹安见状知道儿子心思，便斥道：“去里面看你母亲吧！”曹豹见父亲脸色不对不敢多言，就闷声进里屋去了。
曹安向杨岳拱手道：“让大人见笑了，这小子从小野惯了，失礼之处，还望大人见谅！”杨岳笑道：“哪里哪里，我看令郎气度不凡，将来成就一定无可限量啊！”曹安也笑道：“那就借杨老弟你的吉言啦。”刚才被曹豹打断了谈话，两人又重新谈起如何整顿军备。
杨岳突然道：“曹兄，我想把骑兵重新建起来。”曹安听了大吃一惊连忙道：“建骑兵花费可不小啊！一匹马少说也得二十两。一名骑兵的花费可以顶五个兵丁啊！再说要骑兵做什么？”杨岳沉声道：“现在，各省天灾人祸不断，大规模民变是迟早的事。鞑子又在关外虎视眈眈，没有一支善战的军队，如何保我大明江山？”曹安心想，这位杨大人倒是对局势分析的清楚，不过他有些话没说，在乱世中，军队是唯一可以依靠的资本。嘴上却说道：“杨老弟，对朝廷一片赤诚，让老哥哥我十分钦佩。不过，现在西北没有大的战事，要骑兵没什么用啊！而且骑兵花费大，恐怕时间长了，难以维持。”杨岳听了神秘一笑道：“河套！”
曹安大吃一惊忙道：“难道杨老弟想对河套用兵，不可，万万不可呀。单单一个辽东，就已经让大明伤筋动骨了，若是在西北轻起战端，大明就永无宁日啊！万一朝廷怪罪下来，你我二人担当不起。大人三思啊！”杨岳轻笑道：“谁说，我要对蒙古动兵。”说完示意曹安上前，两人一番耳语。听得曹安时喜时忧，最后杨岳拍着曹安肩膀道：“曹兄，你就放心好了，若是朝廷怪罪下来，由我杨某人一力承当。”曹安听后露出一丝苦笑，两人已经拴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两人又低头商量了一下具体事宜，曹安忽然拍头道：“只顾着说事了，倒忘了请大人来的目的了。”杨岳听了也微微一笑，该说的都说了。现在他和曹安已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曹安家里没有仆人，只好自己动手，杀鸡宰羊的，一通忙活。
杨岳也是忙了一天，饿的前胸贴后背的，这时，看见桌上热气腾腾的羊肉，还有其余之类的野味。也就顾不得斯文了，卷上袖子拿起一个羊腿就啃起来了，曹安也是饿了，也不讲那些官场的客套话叫来儿子大吃起来，平姑娘在房里和母亲一同用餐。三人一时忙着低头吃肉喝酒，刚开始曹安还记着规矩，几碗酒下肚，谁也就顾不上谁。老哥老弟地叫着，看起来比亲兄弟还要亲热三分，杨岳也喝的头昏脑涨的，迷迷糊糊的就在曹安家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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