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将至，我抱着琵琶往白云洞去，清朗的月色铺满了山路，我沿着山路蜿蜒向上，当爬到山顶白云洞时，师父和黄殿坐在洞口石桌前，桌上摆着黑白子。年老粗壮的迎客松挡在他们头上，在夜风中簌簌抖动着松针，月光透过密集的松针投下不甚明亮的几道光芒，我一看心下了然，解下腰间系的那袋流萤扔了过去。
黄殿探手接住，将袋子系在低矮的松枝上，顿时像挂了一轮小月亮，在密匝的老松枝下晃荡，将摆了黑白子的桌面镀上一层梦幻的萤光。
师父看着山顶外翻腾着的浩瀚的云海，望着云海上那轮皓月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我抱着琵琶看着云海上的明月，师父吟得这首《关山月》将一些渺渺茫茫的心思都说尽了。他变出一个圆凳让我在石桌旁坐下，又翻手变出一面琵琶道：“你学琵琶，不要学琴技，而要学琴心，学会用琵琶弹出喜，怒，哀，乐，思，恐，悲这七种情绪，刚才的《关山月》我弹一次你听。”
沧籍拨动丝弦，一曲古朴大气的曲子自他指尖流泻出来，宛如长风入怀，明月千里，曲意中有戍边士兵仰望边城，思归家乡的悲。有高楼上望月妻子，期盼丈夫卸甲，洗尘归来的哀。这种悲哀之情浑然天成如同璞玉，不需雕琢却撼动人心。沧籍停下手良久，我仍深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黄殿是个粗人，却也被这曲意所打动，月色下沧籍的墨灰长衫在夜风中拂动，他不弹奏懒散抱着琵琶的样子很风雅。
黄殿崇拜地望着沧籍道：“师父，你看上去好潇洒。”
沧籍淡淡道：“故意的。什么都要会一点，神仙才能当得潇洒点。”
黄殿巴巴儿道：“太帅了，我也要学弹琵琶。”
沧籍随手捻起一粒白子落下道：“你已经很帅了，还是练练脑子吧，先把下棋学好。”
黄殿又开始对着棋局冥思苦想起来。
待我悠悠地缓过神儿来，沧籍淡淡看着我道：“弹一个。”我如同被雷劈了一道，瞬间想起那日父王纪羽躺在病榻上期待地望着我说：“随便弹一下吧。”我随便弹了下，他便死了。这个阴影太巨大，我全身开始轻轻颤抖，我一下想了很多，想到父王，想到亓宣灵。沧籍的声音冷冷传来：“什么都不要想，弹。”
我闭了眼努力排空一切念头，咬着牙弹了下去，“咚咚，铛铛，锵！”黄殿吓得一屁股摔到地上，沧籍按着额头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沮丧道：“我听你的，什么也没想啊。”
沧籍盯着我道：“我让你什么都不要想，是叫你不要想和曲意无关的，不是头脑一片空白。”
他抬头望月思索了一会儿，看着我道：“你不如将自身代入来试试。”
我困惑道：“怎么代入啊？”
沧籍幽幽道：“假设你就是曲子里的妻子，你喜欢的那个人是戍边士兵，你们彼此思慕却又因种种阻隔再难相见，唯有借着明月思念对方。”
我点了点头，开始想象，亓宣灵你在哪里？何时我们才能再见面呢，你说得对，我一点都不了解自己，为什么在你离去之后我才知道自己会如此想念你。真是不想不要紧，一想要人命，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我慢慢弹奏着《关山月》，不知怎地琴音就如清泉般在指尖淌出，带着哀伤的情绪，铭刻着透骨的相思，好似这曲子，我很早就会弹，这次不过是再多弹了一次。一曲弹毕，余音仍在沸腾的白云间浮动，被夜风吹向天边那轮圆月。
我抬起头看向沧籍，他的眼底快速滑过一丝笑意，依旧板着脸孔道：“尚可，刚才有几个音错了，还是太久没弹了。”
我听着他这话，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正在琢磨，就被黄殿一把搂住，他把鼻涕眼泪全糊到我袖子上“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曲子里的人应该在一起啊，太悲催了。”
沧籍朝黄殿踢了一脚：“滚回去下棋。”黄殿哀叹着坐回座位继续愁眉苦脸地看着棋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弹出来了，但在沧籍的指点下，我越弹越熟，越弹越好，沧籍这人随意起来很随意，认真起来也很认真，他现在一点点地挑我弹奏的毛病，就像一个**的完美主义者，不过想到这是我拜师十几年来他头回认真，我也就咬着牙，陪他一起认真。
琵琶学了四日，喜，怒，哀，乐，思，恐，悲这七种情绪已全部可以弹出来了，甚至可以说弹得很好，黄殿这几天一边下棋一边听曲，情绪波动很大，有时像是怀春的少年，有时像是打仗的士兵，有时像是**的圣上，有时像是自刎的霸王。
我问沧籍：“黄殿不是情商低吗？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沧籍摇着扇子道：“情商低的人未必无情啊，你这个师弟是个多情种子，以后情窍开了不知会什么样儿。”
复又悠悠摇了扇子道：“师门不幸啊，收了两个徒弟都是二货加情种。”
我脸上红了一红。沧籍望着我道：“婉妜，你这次能挨得过特训，日后出门办事，遇到什么困难相信也能够克服，为师对你有信心。”我现在也对自己很有信心，别看沧籍此刻坐在这儿，月白风清下一副潇洒翩然的君子模样，他这四天不要太吹毛求疵。
“慢了，慢了半拍！”
“揉弦再重一点！太重了轻一点！再重一点！唉你是不是女人啊，这么简单你都不会！”
“轮指的手型还是不够规范，教了这么多次猪也会了啊！”
“情感！我要的情感了！你看你这回弹得黄殿听了就没上回哭得伤心，情感不到位啊！”
我真的好几次都想举起琵琶朝他脸上抡过去，要不是想到了亓宣灵，觉得剥层皮也得熬过特训，我早跟他拼了。
很久以前我问过沧籍：“师父你虽然老了点儿有两万多岁，但看起来也还是个很英挺潇洒的青年啊，说你是我哥哥，大家都会信的，为什么你不谈恋爱了？”
他神色黯了黯道：“有些人适合单身。”
我终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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