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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之后,闻磬与翎帆将秦汉成老人的尸体火化,并想回到老人的家将其安葬。
在前往老人家乡的路上,翎帆猛然告诉闻磬:“我想起来了。关于秦汉成老人遇难的那一晚保留在我脑子里面的对话声音,我现在又想起了那一晚的另外一句话,但只有这一句。”
“是什么?”
“大概是这样的内容:‘身体与灵魂哪个更加宝贵?如果身体是我的,灵魂却是她的,你还会视如己出吗?’”
“这句话什么意思?”
“不清楚,或许是我记错了,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搅乱了我的思绪,没准是晚上做噩梦凭空臆想出来的也说不定。”
来到秦汉成老人家中,他们为老人收拾遗物,想找到珍贵的物件来为他陪葬。当然,他们心中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就是试图发现能表明老人生前境况的事物。在卧室中央的一面桌子上,很明显地摆放了一摞已经拆开的信件,两个人觉得似乎找到了正在寻找的东西。
“这些是奶奶生前与秦汉成老人相互交流的信件吗?”闻磬问道。翎帆说:“如果不是的话,或许不可能有其他解释。但是老人之前说过这些信件已经丢掉了。”
他们一封封地阅览着信上的文字。大多数信件上面写的只是日常交流、生活的分享、问候慰藉及相互关照的内容,以及涉及到秦汉成老人生前说过的那些关于灵魂的内容。但还有几封信件的内容让两个人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令他们大吃一惊。
几封重要信件的内容如下:
“从报纸上得知你幸存的消息我很吃惊,但是短短的三年时间却无情地把现实的秩序击碎,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只留下记忆的空壳。我拥有了另一个家庭,你的孩子有了新的父亲,请原谅我的选择。三年内我反复质问自己,能不能在没有你的生活中独自面对这个孩子,最后我没办法鼓起勇气,因为在我的脑海中你早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让现在的丈夫相信这个孩子是我领养的,并为了这个孩子我拒绝了一切再孕的可能,而他也尊重我的选择。翠芳离开后从未再回来,我想那也是她一生的选择。或许生活就是这样蹊跷,三年前孩子出生时你迷失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但自然的力量没有毁掉我们的躯体,我却被自己的意志击溃,或许我也是一个缺乏爱的信念的人,我不值得被爱。——蒋婉容”
“在你面前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我辜负了你对我的爱,没有给你的孩子应有的幸福,即使再面对翠芳也会无比羞愧,要知道她曾经是那么爱你,如果没有我的坚持,没有我们多年的情感积淀,你们会走到一起,这应该是你们两人应有的归宿。我向来相信归宿,当翠芳极度失望后远走他乡,而这个孩子出生恰逢你在海上的噩耗传来。或许我的人生轨迹就注定要被迫面对选择,而我最终走向了通往某种归宿的捷径,却没有更多的勇气来审视它是否真正属于我。我临产前我们见的最后一面至今我记忆犹新,你为即将出生的孩子打造的金项圈,我在上面刻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实在无法将它带走。——蒋婉容”
“之前你在信中说‘我的孤独与你不可分离’,我能想象出你当时面临着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从那时起我不想再给你写信了,但时隔这么久我再次提笔,是因为你一段时间以来像朋友一样和我进行交流,似乎让我回到了我们的童年。我感激你选择不去介入我的生活,尊重我选择的归宿。另外,原谅我不能把我和儿子的照片给你,我只能接受对方都是一种莫须有的存在。——蒋婉容”
有些信中奶奶多次提到了儿子的成长片段,提到他那双与生俱来的渗透着不安神情的眼睛。闻磬和翎帆都明白,这个信中的儿子,就是闻磬失踪多年的父亲,他和自己长着一双同样袒露不安的眼睛。而信中关于奶奶真实生活中的伴侣——闻磬的爷爷提到的很少。
“署名极有可能是奶奶多年前早已不用的名字。看到的每一封短信,都没有日期。”闻磬说道,“没想到秦汉成老人和奶奶之间有着一段往事,怪不得他愿意付出生命拯救我们。而我很可能就是他的......”闻磬此时显现出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平静。
此时翎帆眼睛正盯着桌子的边缘处,一个倒下的玻璃杯,旁边有一个被展开的皱褶的信封。
“在秦汉成老人被闪电击中的那一晚之前,他曾经短暂地离开过。”翎帆说道。
“是吗?他去做什么了?”
“还记得你曾经尝试到三中心的那个房间安魂,却不幸昏死过去,之后我来到这里找过他,我们一起离开的。我记得当时房间里面的这张桌子上是空的,没有这些敞开的信件,也没有这个玻璃杯。”
“你是说后来秦汉成老人又回到了这里?”闻磬问道。
“是的,我想会有这种可能。当我们第一次见到秦汉成老人的时候,老人看着你的眼睛,问了你一些情况,当时确认你就是他的亲孙子。但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去安魂却遭遇不幸,我们掘开了你爷爷的坟墓,发现了奶奶的骨灰盒,我当时留意了秦汉成老人的表情,他当时注视着骨灰盒上面奶奶的照片若有所思,随后他看到了丽娟奶奶留在坟墓里的文字,知道了你的奶奶其实从未怀孕过,秦汉成老人肯定会产生极大的怀疑:‘难道婉容在欺骗我?闻磬不是我的亲孙子,他父亲也不是我的亲骨肉?’......所以他要尽快弄清事实,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回到家重新翻看这些信件。”
停顿了一下,翎帆接着说道:“还记得秦汉成老人曾经说过你奶奶寄来的最后一封信竟是一个空信封吗?我大胆猜想一下,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玻璃杯不小心被碰倒,洒下的水将旁边这个皱褶的信封浸湿,随后秦汉成老人很可能发现了什么,就将它展开了。”
“可是上面看不到任何字迹呀?”闻磬一边问一边拿着展开的信封冲着灯光端详着。
此时翎帆拿起倒下的玻璃杯,倒上了一杯水。“让我试试吧。”翎帆轻轻地将玻璃杯中的水倒在信封上,很快两个人睁大了眼睛,信封上逐渐显示出模糊的文字痕迹。
“果然如此,这是一个被处理过的信封,或是你的奶奶用特殊材料写上的字迹,平时看不出,遇水字迹就会显现。”翎帆小心地将水铺满信封的整个表面,满满的一篇文字显现出来。字很小,但是还能够看清。
最后一封信内容:
我知道迟早会给你写这封信,但没想到会是现在。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我的一生充满了寻常人所无法理解的遭遇,它们都被平凡所掩饰,巨大的忧郁压得我已经喘不过气来,或许死亡能带给我彻底的安宁。其实安宁才是我真正需要的归宿。
我多年来都在做同样的一件事,就是将往事的记忆挖空,让我的生活只背负记忆的空壳。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逼迫自己要经历这样一个痛苦的过程,要像回收垃圾一样将记忆遣返到脑子中。
你反对我安魂,你认为那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且极不稳定的事情,而多年来通过信件交流我都试图向你讲解有关灵魂的故事。现在我想说,我的独特灵魂是我与生俱来的,从我母亲那里注定了我是这样的人,就像人的原罪一样,从娘胎中就已经获得了。独特的灵魂给与了我巨大的安抚能力,能施与他人无法想象的恩惠。同时,我也能真切地感受到灵魂的存在是我一生莫大的荣幸。然而,我却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但尽管如此,那件极为惨痛的经历时至今日我都不敢说我应该感到后悔。
多年前我们本可以实现我们积蓄已久的爱情,你还曾答应过我要在远离陆地的地方,在碧海蓝天之间送我一场独特的婚礼。但是不久我们看似顺理成章的未来被一个叫翠芳的女人搅乱。她疯狂地爱上了你,她那种偏执狂式的爱情观给了我们两人巨大的打击。这个疯狂的女人让我们之间产生了隔阂,疏远了我们的距离。但她心里也明白,她无法撼动我们之间的感情基础,于是她选择了一种极端的方式。
那一天夜间,我一个人接到了她的电话,她用异常阴郁的声音告诉我,她吞下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她要让我亲眼看着她离开这个世界。我很难相信这是一场骗局,挂掉电话后随机拨通了急救电话。当我赶到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看着她憔悴的脸,那个样子现在回想起来仍旧清晰。她的眼睛逐渐眯成一条缝,我感到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用微颤的光拼尽最后力气搜寻着某人的身影。她的眼神迅速地衰落,我清晰地看到她眼睑上的死亡阴影不断地扩大。
我不忍心看到她的生命就这样在我眼前活生生地消失,我知道自己有拯救她的能力,但是也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我无数次在想着我当时的所作所为是否必不得已,但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只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当我在体外空间中明显感觉到灵魂的作用力时,我便迅速地将自己的灵魂逼出体外,趁她的灵魂刚刚完全脱离躯体,便迅速地渗透到她的身体内。我用我与生俱来的强大灵魂控制力,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强大意志,产生了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能量,支撑着她濒临死亡的身体,直等到接受医院的紧急救护。在我被推出急救室时,我眼角中似乎扫过了另一个“我”的身影,在那个“我”的眼睛里透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深埋着头依偎在一个人的肩膀上,而那个人就是你。
而翠芳在崭新的躯体内,自然获得了空前的情感满足,我丝毫不认为她有任何吐露真相的想法。而我曾经想过用之前类似的方式故技重施,将灵魂再交换过来,我甚至可以从中作梗,彻底毁掉当前自己灵魂所苟安的这副躯壳,让她为之前的行径付出死的代价。但是我选择了离开,选择了躲避你们,我用强大的意志将我的仇恨深埋在心底,并强迫自己放弃了向你道明真相的冲动。
而就在那个时候,我竟然得知你之前已经在我的身体内种下了爱的种子,不,已经是她的身体了。你付出的纯洁的爱就这样被错位的身体与灵魂肢解成最肮脏的东西,而我无法想象她的灵魂当时是如何享用这份偷来的爱的禁果。然而,或许错的终究是错的,就像罪恶的涟漪迟早会波及到周围崭新的事物。轮到她的产期时,恰逢你出海远航,而灵魂与身体的错位导致她在分娩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我假意陪在她身边,看着她活活地经历着痛苦的折磨。我完全可以像之前那样再次拯救她,让灵魂各回各体,从而可以亲自承担分娩之苦,这样既可以相互保全,又可以顺利地产下真正属于自己的爱的结晶,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告诉自己,她这个偏执狂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她宁愿痛苦地死去也不愿割舍不完整的爱情。但我明白我是在自欺欺人,我没那样做是因为我不想,我不希望我拯救的情敌在偷走我爱的果实之后得到最合乎情理的报应,在当时看来那不是我想要的归宿。
终究两个人相互交织的罪恶,夺去了一个生命,同时送来了一个生命:翠芳(我真实的身体)在渐渐降温,而我(翠芳的身体)的怀中则抱着一个温热的小生命。随后,我选择带着孩子离开,离开时并不知道你在航海中遭遇海难的事情,至于你的幸存也是我之后在报纸上得知的。这么多年,我披着她的身体,用你无比熟悉的“蒋婉容”这个名字和这个灵魂给你写信,但是你不能看到我,因为我已经变了,何止是长相和身体?我勉强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克服了想见你的冲动,甚至都不肯答应给你一张照片。
给你写这封信,算是一种告别,抑或是一种了断,但我们之间的故事似乎尚未结束。原谅给你写这封信的人,不可能再和你见面,也不会给你任何记录真实面貌的照片,以前不会,以后也再没有机会了。在我的眼中,无论何时我都会是另外一个人。而在我心中,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无视自己的罪过。但我要感谢我的丈夫,他用很长的时间使我明白:只有承认心中的罪恶,才能真正找寻到永恒的归宿。而我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惟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
蒋艳梅
1983年2月9日
“蒋艳梅,这才是我记忆中中奶奶的名字,和之前我们看到的那几张简报上的名字一致。看来,奶奶很可能一生中用过两个名字,童年时的名字就是‘蒋艳梅’,多年前改叫‘蒋婉容’,和爷爷生活以后,又叫回了童年时的名字。而这个信封上,奶奶最后署上的是生活中的真名‘蒋艳梅’。而这两个名字,秦汉成老人应该都知道的,因为从童年他们就在一起。”闻磬说道。
“这封信是唯一写出日期的,而年份显示的就是在闻磬你出生的那一年。很明显,这是奶奶被丽娟下毒之后,意识到生命即将结束时写下的。”翎帆感叹着,“真没想到你的奶奶用半生的时间隐藏了这样一个离奇的故事。”
“或许秦汉成老人,不,是我的另一个爷爷,他在看完这些文字后,真正认同了我的出身,明白了遗像上的人的确是他曾经最珍爱的人,至少灵魂上是,进而下定了决心要拯救我。”闻磬说道。
“而且他很可能在救我们之前,顺便拿走了那个印有你奶奶名字的金项圈,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在万不得已时以命换命的心里准备。我想在他生命终结的那一晚,他冥冥中听到了你奶奶灵魂的呼喊,还有那句话‘身体与灵魂哪个更加宝贵?如果身体是我的,灵魂却是她的,你还会视如己出吗?’或许下一刻他就已经被闪电击中了。”翎帆补充道,“现在彻底明白了。最初秦汉成老人在看到你奶奶的遗像时,心中充满了疑虑,因为遗像不是你奶奶,而是另外那个女人的。但是他却没有跟我们讲,而是将疑虑暂时藏在了心里......”
“是啊。现在看来,可能世界上只有我的爷爷——就是奶奶真实生活中的伴侣,才能真正能接收一个灵魂和身体错位的人啊......”闻磬感叹道。
“灵魂终究是未知的啊!”翎帆意味深长地感叹道。
信中很多奶奶讲解灵魂的文字,两个人已再无心细看下去。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凌乱的信件一封封合上,塞到信封中,将这些关乎灵魂的文字精心叠放在一起,像是收拾残局时拼合破碎的残片,又更像是尝试着拼合一个完整的灵魂。
天色乍亮,两个人不知不觉地度过了整个黑夜。
“人的灵魂有时如此的强大,但有时又如此的不堪一击。你的亲生爷爷被别人的灵魂欺骗,你的父亲欺骗了别人的灵魂,那你呢?”翎帆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问闻磬。闻磬看着翎帆没有作答,两个人的目光渐渐地对接到了一起,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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