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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罪家之人最可怜。”
有人说：“罪家之人最舒适。”
这些话自然不是罪家之人说的，所谓罪家之人就是因家族之罪被株连，但年龄不满十六岁，未能判刑之人。
庄十三就是其中之一，最可怜是因为十六岁就得上刑场，最舒适是因为罪家之人在受刑之前都能够做到衣食无忧，并且还有人“照顾”。
但罪家之人原本都是贵族子弟，平民之家哪里有所谓的年龄不够不上刑场的说法？所以所谓的享受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他们显然不知道一个人等死的滋味，尽管人人都会寿终而去，但依然很少有人明白等死的滋味是如此的难以忍受。
庄十三的“照顾人”就是眼前的中年大叔。
虽然照顾中包涵着监视的意思，但庄家曾经有恩于这位中年大叔，所以他们的关系还是有些不同。
中年人用上不少手段，才获得“照顾”庄十三的机会。
虽然这个机会没有人稀罕，但中年人却很在乎。
显然，他是个记恩的人！
……
中年人有些激动地说道：“十年！我们相识已经整整十年！”
等死之人对时间总是格外的敏感以及矛盾。
当你看见一丝希望的时候，你会觉得这该死的时间能不能不要走的那么快？
为什么？
因为死亡就在前面。
当你微微失望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该死的时间能不能块一点？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既然要死能不能让人痛快一点？
中年人没有说照顾，没有说帮助，只说相识，相识自然就是朋友或者知己，显然他虽然严厉，但依然注意尊重恩人之子。
庄十三常常想：父亲能有恩于这样的人，哪怕就此一人，也算不枉此生吧。
谁又能因为一份恩情，十年如一日的照顾一个罪家之人，并且依然保持着尊重之心呢？
夏中易能！
因为他就是眼前的中年人！
可是，刚经历司贤断裂的事实，庄十三只能淡定地点点头，甚至都不太愿意说话，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告诉夏大叔关于司贤的事情。
夏中易没有理会他的异样，继续说道：“十年以来，我一直对你格外严厉，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听到此话，庄十三已经感觉到格外的寒冷，嘴角也跟着抖动起来，显然他不喜欢让人失望或者绝望的感觉。
此时此刻，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的孤独之意却是没有人能够看见。
这本该引起夏中易的注意，但他依然没有反应，继续说道：“是希望你能够学业有成，三夺首名，从而可以继续活下去！”
说到“活下去”三个字的时候，他显得格外激动，甚至有些颤抖，这样的状态本不该出现在他的身上，十年来他从未激动过，永远是一种木板般的面孔，但今日不同，今日他真的很高兴！
为什么而高兴？
庄十三不知道，本来就悲苦的他，感觉到大叔的激动之后，更加不敢告诉大叔，他们坚持十年的想法不可能再实现！
今日只是踢门而出就如此激动，若是他知道司贤已坏，后果难以想象！
现在他连考试的资格都已经失去，更不用说三夺首名。
所谓三夺首名就是在乡试、县试、郡试三场考试中，都获得第一名，庄十三读过很多书，从各种各样的记录中，他早知道，长沙郡上一次同一个人三夺魁首是五十三年前的事情。
想到此处，庄十三的寒冷又增加不少，并且双足开始有些紧张得颤抖起来。
夏中易这才发现他的变化，方想起自己之前的话语太像教训之言，于是赶紧又笑了起来，声音也放低道：“但是，那太难太难！上一次三夺首名的洪太息，他是什么人物？他是可以和周知天比试才学的人物！”
他好像对洪太息很是尊敬，提到他的时候，自然而然流出敬畏之意。
但他那诡异的笑容，放低的声音以及那敬畏的语气，让庄十三不由得想起一句话来：“朽木不可雕也。”
难道夏大叔已经决定放弃？
此时，列热当空，估计是夏天想在秋初再放肆一次。
大庆帝国的秋天是属于田地的，更属于写满华丽文章的宣纸。
眼看乡试将至，庄十三却感觉自己很像那即将逝去的夏天，奈何连放肆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正在此时，两道靓丽的身影踏着依然还泛绿的草地缓缓行来。
瞧模样应该是主仆二人，步伐轻盈却优雅，夏中易从她们身上感觉到一股骄傲的味道，心中有些不高兴，但作为“照顾人”，不方便一起会客，时间一长，难免让人觉得两人的关系“不正常”。
他向庄十三轻轻点点头便转身离去，看着那道开始有些弯曲的背影，庄十三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湿润。
未多久，就隐约传来那丫鬟的声音：“小姐，为什么要亲自来找那个罪家人商量？找个人通知他一下便是……”
那道声音夹在水流中很是好听，只是那股理所当然的霸道，让庄十三本来不爽的心情更加寒冷，没有再瞧来人的方向，负手而立，看向自西而来的流水。
也许庄河与他本该就是熟悉的，阳光，流水，和他那青色的身影，仿佛出自同一幅画面。
越来越近的两人，突然停下脚步，她们见过不少本郡的才子，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们第一次感觉到，异性也可以美，虽然她们说不上来，但她们知道这种美和女人不同，这种美与长相无关，只需要远远的看着就能够感觉那种让人舒适的美。
两人停住脚步之时，河中突然跃起一只三眼鱼，瞬间又落入水中，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在几丈开外，它居然在逆流而上。
庄十三没有理会两人，每次心中不悦，他都会一个人的看着这条熟悉无比的河流。
十来个呼吸间，他便已经静下心来。
他感觉很舒适，但传出来的那份孤寂感，让庙前牛车里的夏中易格外的难受，看着那个负手而立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太过严厉。
旋即想起今天从他身上观察到那奇异的气息，他仿佛又找到了坚持的理由，使得那渗人的笑容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
待三眼鱼彻底不见，那丫鬟才轻声提醒道：“小姐，是不是打个招呼比较好？”
她嘴中的小姐刚点头，便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三眼鱼，即使常在河边也很难见到，每次出现都是逆流而上，逆流艰难，但只要能够成功抵达上流，即便是捕鱼十几年的行家里手，也很难捕捉到它，不是上流捕鱼艰难，而是在逆流中它越来越强大。”
这话大多是说给自己听的，此情此景用来激励自己再好不过，但也是说给来人听的，毕竟是异性，用眼前所见作为话题的开头，自然不会显得突兀与尴尬。
如果来人对三眼鱼有兴趣，话题自然而然就可以谈下去，如果不感兴趣，来人客气几句转入正题也不会显得尴尬。
但两人来的目的和他说的话突然产生了某种结合，使得言外之意有些偏差。
才子佳人间的对话通常是委婉的，所以女人对弦外之音总是格外敏感，此时庄十三的话仿佛是在告诉她们：我是那可以逆流而上的鱼！你们不能因为我的身份而小看我！
见来人久久没有接话，庄十三眉头微皱，转身看向两人，然后微微点头，充当行礼。
那小姐一身上青下黄的袄群装，领口和袖口也是普通的素白，只有大襟处红色系结上的金丝以及裙边细腻的绣纹显得她家世不凡。
那丫鬟发觉庄十三丝毫不忌讳得打量自家小姐，加上之前关于逆流的话语，她终于按耐不住，怒道：“乱看什么？逆流又怎样？罪家之人而已，再逆流而上，也上不到我们小姐的高度。”
庄十三没有发怒，反而微微一笑，因为至少对方能够理解他话里希望自己也逆流而上的决心。
虽然对方认为自己目的不纯，但他无所谓，之前还觉得那丫鬟过于刻薄，此时到觉得她有一份护主的可爱。
于是，他决定两人待会说什么，都可以商量。
更何况那小姐真的很美，衣着高贵却低调地注意分寸，很是难得。
他淡然笑道：“那你说说你家小姐有多高？”
那丫鬟脑袋一抬，仿佛眼睛里都是笑意，格外骄傲道：“我们小姐……”
刚说一半便感觉到不对，之前的高度和现在有多高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她双眼猛瞪，可惜，没有什么力度，反而显出几分无奈。
她家小姐这才拱手向下轻推道：“小女子古倾雨。”
庄十三记性极好，反应也很快，瞬间便想到婚书上的名字，在联想到刚才那丫鬟的话语，便知道两人此行的目的：悔婚。
他又一次转身负手看着河流，喃喃道：“父亲大人的眼光还不错。”
片刻之后，他又说道：“三四岁的时候，我们见过，但时间有些久，所以之前没有认出来……”
言下之意是表示歉意，古倾雨发觉他真的和很多人不一样。
庄十三觉得她眼里没有多余的逼迫和急切之意，便说道：“陪我看看河，以后不会再有机会。”
闻言，古倾雨和丫鬟都一惊，也不知道是因为之前错怪他的用意，还是因为他的自知之明。
于是三人都望着滚滚而去的河水，没有说话，连丫鬟也没有说话。
……
大约一刻钟不到，庄十三终于转身看向古倾雨，诚恳地说道：“祝你幸福，我去拿婚书。”
说完便往屋内走去，古倾雨却急促道：“等一下！”
庄十三表面波澜不惊，但内心一直忍受的痛楚，今天发觉十年的努力白费，刚刚又遭遇退婚，即使他再稳重，也依然难以承受。
然而，所有的重担，在听到那声含有反悔之意的“等一下”之后，仿佛都轻上许多，不是许多，应该是很多很多。
古倾雨没有意识到自己那声“等一下”的作用，她接着又说道：“对方希望在我笄礼那天，当众说清楚。”
对方自然是古家现在看中的人。
当众自然是让大家都知道庄十三十罪家之人，配不上古家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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