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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着脑袋，长久地看着我，呲着尖锐的牙齿说道：“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是你聪明到这种程度还是让我有些吃惊。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一旦让别人感觉到你的聪明，你的这种聪明就将成为你的累赘。一旦有人想除掉挡在自己面前的麻烦，你就会自动成为第一人选。”
“这算是忠告吗？”
“你可以这样理解。”他看了一眼我身后的灰原，接着说道：“我本来还要提醒你，让你警惕你的同伴，因为在我看来，她明显利用了你，但现在看来，这似乎有些多余了。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在问什么？”
“以你的聪明，应该知道你的同伴在利用你，如果没有你，她来不到这里，即使来到这里，她也休想出去，但是你为何甘愿被她利用？”
“我欠她的。”
“哦。”那个蝙蝠人舔了一下舌头，咂着舌头说道：“有点意思。”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灰原在我背后小声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转头看向那个蝙蝠人，说道：“有点事我实在不太明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这里的守护神，你的职责应该是杀掉入侵到了这里的所有人。换言之，我们侵入这里后，你应该要杀掉我们，但是你为何不想杀掉我们？”
“你很想知道吗？”
“是。”我点了点头说道。
他的嘴唇藏在厚厚的白色胡子后面，轻微地动了两下，但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他像下定决心一样，喉结耸动了一下，然后吐出了两个字：“孤独。”
“孤独？”
“对，深入骨髓的孤独。”他的眼珠被眼泪包裹着，但控制着没让眼泪流下来，突然他发疯了一般扯着自己的胡子和头发，大声地喊道：“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你没事吧？”我急忙退后几步，挡在灰原面前。
那个蝙蝠人胡乱地闪动着翅膀，发泄似得打断了好几根钟乳石。他折腾了好几分钟，等他筋疲力尽后，他慢慢平静下来，站在了一根高高的钟乳石上。
“你还好吧？”我摸了一下口袋，里边居然有一张钱晓棉塞给我的湿巾，便撕开后递给了他。
他用自己黑色而尖锐的爪子接过了纸巾，擦掉了眼睛上的泪。
“江湖朋旧皆为鬼，千古孽子一孤魂。”他慢慢地吟完这两句诗，然后转头说道：“我也没有想到，当我看到你们出现在这个溶洞内的时候，内心居然隐约有些激动。我本以为我已经心如死水，但你们却像两只青蛙出现，扑通一声响在这片死水中激起一片水花。我是太久没有看到人了，你们的出现让我觉得我还活着。”
“所以你一定要让我们活着。”我接着他的话说道。
他没有理我，继续说道：“你们孤独过吗？你们真正理解什么是孤独吗？我曾深深惧怕过死亡，那种世界犹存而我不在的感觉击碎了我，时刻撕裂着我的肉体和灵魂。为了逃避死亡，我可以付出所有的一切，最后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幅身体。我曾为永生而日夜歌唱，那种与世长存的喜悦裹挟着我，我觉得这才是存在的终极奥妙。但是，我显然太天真了。”
他转过来头问我道：“你见过北方那种柿子树吗？”
“你说什么？”我被他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问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见过北方那种柿子树吗？熟透的时候红通通的，像挂了一树的小灯笼。”他继续追问道。
“见……见过。”我愣愣地回答道。
“很美吧？”没等我回答他便继续说道：“美是很美，但是美总是很短暂的。秋霜一降，风从北方吹来，柿子便像人头一样，一颗一颗地坠落在泥土里。一夜之间，所有的柿子都掉在了泥土里，像落了一地的人头。然而，当你仰望高远莫测的蓝天时，你会发现有颗柿子孤独地挂在柿子树的尸骨上。它看着落在泥土里的柿子一天天干瘪、腐败，它开始感到害怕，那就是它的明天和不可逃的归宿，这让它感到恐惧。它开始遍寻妙方，目的只有一个，永远结在这个世上。后来，它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虽然它表面看起来还是颗柿子，但只有它自己知道，它早已不是一颗柿子了。它看着腐烂在地的柿子，觉得它才是最后的胜利者。但是冬季很快来临，大雪覆盖一切，白茫茫的雪地里只剩下这一颗柿子。它以为冬季很快过去，但是后来它才发现，在它取的不腐之身的时候，它所处的环境也顺便被置换成了冬季。换言之，这是一个永远都不会过去的冬季。这边是它取得不腐之身的代价，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它回头望去才发现，在光秃秃的柿子树的尸骨上，它成唯一的存在。最初取得不腐之身的癫狂很快过去，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的孤独，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这种孤独在时间轴上开始以滚雪球的方式增加。它实在太孤独了，喊一声都是自己的回声，呼吸一口都能感觉出是昨天刚吐出来的那口气，它闭着眼睛都能数清目力所及的雪地里有多少片雪花，它也知道哪片雪花是昨天落下来的，哪一片又是前天落下来的。它多么希望这雪地里再出现一颗柿子，哪怕远远地说声嗨也好。”
他说着说着已经泪流满面，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它看着我问道：“你能理解那颗柿子的孤独吗？”
他用翅膀遮住了脸庞，先是呜咽，接着便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很是悲伤，像压抑了许久的火山。
他哭了足足有十几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动也不敢动，静静地等他哭完。他擦掉眼泪，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好像刚才是另外一个人一样，没有丝毫的悲伤。他不怀好意地问我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杀你们吗？”
听完这话我吓了一跳，因为这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原来的那个声音让人听起来很舒服、很暖和，这个声音则让人觉得冷。
灰原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扭动着身体想逃掉。我急忙走到她的身边，将她又扶好，靠在了钟乳石上。
灰原满目惊恐地问道：“这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他一个人。”
“那我怎么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灰原不解地问道。
“你别慌，刚才那个声音也是他发出的，他可能是有意压低了声音。你前往别慌。”我按着灰原的肩膀，拍了拍，然后安慰道：“放心吧，有我呢。”她终于慢慢镇静了下来。
我站起来身来，看着蹲在钟乳石上的蝙蝠人。它再次开口说话了，这次又变成了那个暖和的声音。
“你这下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没急着杀你们了吧？”
“因为我们是你想看到的柿子。”
他笑了两声，说道：“你果然很聪明，但有些体验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再聪明也是没用的，就像你永远都不会明白那颗柿子的孤独，你不会明白的……”
“不，我明白。”
“你明白？”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或许没你那么深刻，但是我明白你那种感受。”
他默默地看着我，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们可以把酒言欢，可以互倾心曲，但是我们永远无法抵达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我们找各种理由说，只要沟通我们就可以理解彼此，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没有人能抵达另外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因为那里是连我们自己都进不去的禁地。在内心的最深处，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种感觉在深夜中最明显，因为夜色是黑暗的。我们走不进自己的影子，同样的道理，我们也走不进自己的内心深处。影子是我们内心最深处的外在延伸，所以当夜色降临，影子消失时，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可悲而孤独的我们就走了出来。”我指指他，然后又指指自己，继续说道：“你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这跟你身边有没有柿子没有关系。本质上，我们就是一颗颗孤独的柿子，即使你和另外一颗柿子抱得再紧，你也是孤独的。”
他惊愕地看着我，眼神里明显在说，这是个怪物吧？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道：“你真的挺可悲的。”
“恩，也许吧。”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真的让人有些心疼。你不应该那么聪明，浑浑噩噩、傻傻呆呆其实是一种幸福。”
“可是我没那福根。”
“聪明真的是累赘，通透的人没几个好下场，你好自为之吧。真的好可惜。”他连连说了几声好可惜。
“也许老天另有安排呢，这谁说的准。”
“你居然会信老天，老天如果有眼，就不会让你这么聪明人被骗到这里，然后莫名其妙地死掉。”
“你还是要杀了我们吗？”
“没有办法。”他无奈地说道：“你猜得很对，我变成这副模样就是为了守护这个敌方，闯入这里的人必须都得死。我虽然不想让你死，但是你却必须死。”
“难道就没有例外吗？”
“什么例外？”
“闯入这里的人都必须死吗？”我再次问道。
“必须死。”他好不犹豫地说道。
“但是你明显放过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在这里住了很久。”
他愣了一下，说道：“你观察得很仔细，那人确实在河边的洞穴里住了很久，但是那人跟你不一样。”
“他哪里不同？”
“这真的不是你该问的。”他突然有些恼怒起来。
“你杀了我们，难道不怕自己孤独吗？”
“我怕，但是我还是要杀了你们，这是我的诺言。我可以继续孤独，但不可破坏自己许下的诺言。”
“那就是说没得商量了？”
“没得商量。”
他说出这话后，我就知道决一死战的时候到了，我急忙挡在了灰原身前。
他看我挡在了灰原身前，便用爪子背部蹭了一下鼻尖，看看我，又看看灰原，然后淡淡地说道：“你刚才不是问我，这事还有得商量吗？我现在再答复你一次，有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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