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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星的感觉中，再也没有比晚自习更漫长的时光了。升入四年级后，每个冬天的夜晚就必须在苦熬中度过了。学生们在这段时间的学习效率十分低下，即使老师不停地巡逻。自习课上，他们的表现如同一场精彩纷呈的杂技节目，只不过难度偏低了些。许多学生在谈天说地竞赛着嗓门，有的用纸制作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还有的在课桌间来回地穿梭……当然，也有几个好学生在做功课.
发育迟缓的文星因为身材矮小总是被安置在教室的最前面，在因做“非法”活动被老师捉住的概率中，他被逮住的机会更大一些。所以，文星是一个运气很差的人，而这皆因为他的地理位置太差.
又是一个难熬的自习课。做完了功课后，文星陷入了万般无聊之中，可他不敢随兴即发地打闹嬉戏，因为他知道就在他得意之时灾难就会突然降临，把他在大部分时间里所做的努力付之一炬。突然，停电了，黑暗笼罩了一切。“嘿，太好了！”文星暗暗地想。幸灾乐祸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伴随着黑暗许多人发出了欢呼，其间还夹杂着口哨声。一根火柴点燃了，微弱的光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很孤单。但星星之火闪烁了几下就熄灭了。
“谁吹灭的？”一个柔弱的声音含满了责怪。
没有人回答她。一些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停电是他们期待已久的了，兴风作浪的人岂肯让光明重现？
当恶作剧结束，烛光重新照亮的时候，老师突然进来宣布：天气太冷，晚自习到此为止。他们的悲喜总是与老师息息相关的。与此类似，一个人的命运总是与他最亲近的人紧紧相连。
一阵短暂的噪音过后，学生们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欢天喜地地散去了。天很冷，男生都跑起来，文星也是其中一员。伴随着剧烈的呼吸，寒冷而又干燥的空气急促地把他的呼吸系统由内到外地过滤了一遍又一遍，待气体从鼻孔中喷出时，已经变成了欢快温润的气息了，这真是无法摆脱的冷冻！
文星像逃避猛兽一样窜进屋里，随着一声沉重的门响，寒气被挡在了门外。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祖母不解地问：
“有啥好事，这么急？”
“啥也没有，就是……就是太冷！”
他边说边搓手跺脚，仿佛寒气已钻进了他的骨髓。文申荣正蹲在墙角点炉子，他的动作非常缓慢，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屋子里很快被浓烟占据了，烟雾刺激了祖母的呼吸道，引起了她一阵长时间的咳嗽。
“点不着就算了，呛死我！”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妻子深深的抱怨和不堪忍受的脸色使文申荣无言以对，他不停地用铁条捅着炉子，想让火快点着起来。他打开门屋门，寒风急速涌入，与烟雾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浓烟在门口旋转着、上升着，仿佛在同一个无形的力拚命搏斗……很快，浓烟被冷风撕碎，迅速地逃出了屋子。在他的努力下，炉火终于渐渐旺起来。
文星与祖父默默地围着炉火。手早已被冻坏，他不停地地变幻着姿势烘烤着；一会儿，手痒起来。炉火忽明忽暗，映红了他们的脸。水开了，文申荣泡上了茶。这是他最大的嗜好，也只有在嗜好满足之后，他的话才会多起来。这一次，他向文星讲起了他年轻时的经历。
“我去过东北，给日本人干过活……”
“爷爷，”文星打断了祖父，“日本鬼子不是很坏吗？你敢给他们干活？”
“坏？这我可不管！我是为挣钱去的，只要他们给钱我就干，家里等着用钱呢！不去是不行的。”
文申荣的理由非常充分。
“那挣了多少钱呢？”
“挣了不少！”
文申荣却不提钱数。他接着讲在天津的经历。
“回来经过天津时，我在这个大都市里好好享受了一下。我先去了高级澡堂，你是不知道啊——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真舒坦！洗完后，我在一家饭店（其实是一家小餐馆）吃了饭，然后，我又买了几件新衣服。回来时，没有一个人不瞅我!嘿，那时……我可是比现在强多了！”
“你还有脸说？”妻子气愤地说，“回来后你把钱全交给了你娘，一个子也没给我！哎，对了，你买来一条毛巾，从结婚到现在你也就是给我买了这么一件东西！我没说错吧？”
文星见祖父被祖母驳得哑口无言，不禁暗笑。他见祖父像一个小孩似的手足无措，然后就用劲地喝起茶水。因为愤怒，他喝水的声音特别响，就像一台抽水机不停地工作。
过了一会儿，文申荣重又变得兴奋起来。
“那个时候我有一匹马，它的个儿很大，能拉很多东西！我买了一辆大车让马拉着，我赶着车，没有人不眼馋!”
见妻子走进了另一间屋子，文申荣压低了声音说：
“你奶奶才可怜呢！她娘生下她三个月就死了，她爹把她交给一位亲亲戚养着。七岁的时候，她爹也死了。从此，她与哥哥一起过日子。那时候，女孩必须缠脚，把脚层层包裹起来，直到骨头被勒断，变成一双小脚。你奶奶不愿意缠脚，她哥哥也不忍心逼她，就么着她有了一双大脚。那时候的大脚女人是很难出嫁的，她家里又穷，就嫁给了我。”
他还想说什么，看见妻子走出来，慌忙停止。
“啊，奶奶原来这么命苦，她可从来没说过……”
文星看了一眼祖母，见她神情忧郁，止住了好奇心。
年轻时的这次外出打工或许是文申荣最值得自豪的一件事，尽管这很可悲。除此之外，他便是整天与土地为伍了。心情简单得很，悲喜就是因为一场雨是否及时，因为那影响了他农作物的生长。有多少像他这样的农人在苦苦支撑着生命啊，为生命的存在而沾沾自喜！
文星的祖母点燃了一根烟，猛吸一口后，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她留下了眼泪。她擦了擦双眼，又咳嗽了一阵后，恢复了平静。文星知道自己的劝阻丝毫不起作用，就不再开口。只要看见祖母咳嗽难受的样子，文星心中就隐隐作痛。
文申荣的炫耀早就使妻子变得不耐烦，现在，她终于发布命令：停止说话，睡觉。文星赶紧钻进了被子。喝完最后一杯毫无味道的茶，文申荣也躺下了。文星的祖母最后一个躺下。
灯熄了。室外，寒风呼啸，急促而又凶狠地吹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响声。室内的温暖与室外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人有一种侥幸的快意与自得。炉火闪烁着、跳跃着，在墙壁上投射出许多毫无规则的图案。文星注视着这些简单平凡的东西，竟感觉里面充满了神秘。那微弱的光晕中有着明亮的光辉，仿佛能照亮灵魂的深处，又似乎在预言着什么。黑夜像魔鬼，露出狰狞的面目，文星感到自己的心无比压抑。当一个人凝神的时候，最简单的东西也会被赋于深奥的含义。
终于，文星疲倦了，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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