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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昏破晓,血红天际,厚重粘稠的云海仿佛汤沸一般,远方海洋上的季风如洪荒神灵的嘶吼,凶狂席卷而来,带着奔涌如流,携着呼啸而至,撕碎着众神拱卫的天幕,不知疲倦,悍决众生。
层层叠叠,如血海浮冰,自星辰大海而来的风雪终究冲垮了顽固的遮蔽,刺破云海,割碎苍茫,降下一年之中最后的寒冷,白茫漫天,飞絮如舞。
他斜倚在一方青色大石上,面朝广阔无垠的苍茫北海,手中晃悠悠的提着一个酒壶,清俊温和没有丝毫皱纹老态的脸上是一种看穿一切的深邃,似乎时而想起了什么,沾着些许酒渍的嘴角时不时勾勒出淡淡的微笑,每当这时,他的眼神便越发的柔和,整个人也变得越加年轻起来,若不是那满头的银白,恐怕世间很难有人相信他已经整整三百零九岁了,只是,活了三百年又如何,今日注定还是要埋骨于此,曾经叱咤风云的七尺身躯终究要与风雪泥土一起同化了。
生于天地,长于天地,死后同化山川之间,也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这么想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突然,他哑然失笑,心中自嘲,本以为这一生纵横天下,早已超脱出了凡人俗世,没想到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头,竟然也会踌躇纠结,看来,人终究是人,就算天下无敌又如何,还是看破不了红尘,超脱不了物外。
不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真的没了七情六欲,少了儿女情长,那么来到这世间又有什么意思,倒还不如轰轰烈烈,横冲直撞的走一遭!
那年应该是十七岁吧,他首次在神荒世界中出没,凭着一把青石剑在三个月之内转战神荒五域,击杀地火尸兽,生擒裂天神龙,又三进三出洞庭湖,将为祸百年的洞庭湖神杀的形神俱灭,弱冠少年,名扬天下,也是在那一年,他意气风发,在灵泉山邂逅了姑射神女,一见钟情,从此不能自拔,当月亮缓缓升起时,他鬼使神差的吻了神女的脸颊,然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那天夜里,他一口气喝了三十六潭好酒,醉中狂歌,人生几何!
那应该是自己喝酒喝的最痛快的一次了吧,然后呢……
接着应该是二十四岁那年吧,当年的天机山,神荒盟会上,他在神荒所有王侯将相,帝神强者面前,以一记随手甩出的气刃击穿了神女峰,将那冻结数万年的千仞玄冰硬生生的崩出了个二百丈长,十五丈宽的隧洞,刹那间,春风沿着隧洞,穿破千叠山峦的阻碍,将整个天机山主峰那沉积了数万年的冰雪融化,原本与世隔绝的苦寒之地三个月后成为了一片鸟语花香的美丽净土,那年有人说,最多二十年之后,他就会是天下第一了。
还是那一年,天下战乱四起,处于神荒各族中最底层被称为贱民的夏族人不再忍受千年的奴役与压迫,一夜之间揭竿而起,所到之处,烽火连城,却由于神荒所有强大势力的联合绞杀,夏族义军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之中被彻底击败,神荒752年九月,首阳山,涿音河一战,十万夏族几乎被屠戮而绝,血红的河水漂浮着断臂残尸向东绵流了百余里,才最终融入大海,在那出海口处,海兽肆游,鲸鲨狂摆,尽情的咀嚼撕扯着,那血腥的盛宴整整持续了九天九夜,湛蓝浩荡的东海,变成了尸山血海。
他忘不了那些伤者嘶吼着扯断自己的肠子,只为了不给同袍添累赘,他又看到那些老弱妇孺面无表情的跳进滚滚长河中,只为了不再忍辱偷生,他耳畔又依稀回响起那些满脸决绝,浑身浴血,高唱着古老的战歌的战士们,相拥着化为烈火流星,他们划破硝烟蔽日的长空,轰然一击,将首阳山撞塌,滚滚落石,炙热岩浆,仿佛天崩地裂,山决海啸般的,将五族联军数十万人几乎吞没大半,亲身经历过那种惨烈的人,至今都不愿意再提起。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郁结越来越沉重,不禁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虽不高亢,却如同平地闷雷,震得四周草木簌簌作响,虫鸟惊飞。
蓦地,在一片鸟飞兽散中,他突然听到一声极不和谐的惊呼,声音虽然轻,却仍可以听出那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颇为惊异,以自己的修为,别说一个活人,就是一只蚂蚁靠近也能感觉到,为何今日被一个孩子偷窥了半晌竟然毫无察觉,难道自己已经油尽灯枯到这种地步了!
正在思索时,只见右方不远处的怪石滩中,突然冒出一个乌黑的小脑袋,再仔细看看,原来是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估计是被刚才的声音吓着了,一不小心落进了水坑里,溅的满头满脸污泥,只剩下那双灵动清澈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动着,甚是滑稽!
他有些愕然,随即放声大笑起来,想不到临终前竟然会有这么个孩子来陪他,想来也是缘分的安排了。
那少年有些气急败坏,顾不得抹一把脸上的污泥,便插着腰装快步走到他面前,装作恶狠狠的说道“:你这个老头,刚才是你发出的声音嘛吗?”
他呵呵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少年以为他被吓住了,有些得意道“:是你的话就好办了,刚才小爷要抓海王参,可惜被你给吓跑了,你赔我十金就好,不过看你穿的这身衣服估计也不是有钱人,你赔我五金吧。”
少年在一旁喃喃自语,似乎铁定将眼前这个老人当做可以狂宰一顿的肥羊,这让他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几百年了,估计所有认识他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会被一个小无赖般的少年敲竹杠。
他佯装怒道“:你这个小奸商,海王参不过几两银子的药材,你竟然要五金,还有没有王法了。”
少年撇了撇嘴,颇为不屑道“:穷就穷呗,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谁还会笑话你不成。”
他看着少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来没有见过敲诈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
突然,空气中传来阵阵油香,若有若无的烤肉问道丝丝缕缕渗透进他的鼻孔,似乎被食欲勾动,又好像喝干酒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他口中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闻着香味,一直瞟到少年胸口那衣服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凸起。
他暗自嘿嘿一笑,没等少年反应过来,衣袖微摆,少年只觉得眼前闪过阵风,再定睛看去,那老头手中已经多了个油纸包,里面是自己花了一整天才抓到野鸡,本来要完好的带回去,没想到他自己舍不得吃一口,此刻却被眼前这可恶的老头已经囫囵吞下了一只鸡腿。
少年惊愕了半晌,手指颤抖着指着他,双眼通红,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老人自顾自的大快朵颐,吐出一根鸡骨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说道“:味道不错,你要不要来一点。”
一抬头,却看到少年的眼睛里豆大的泪珠已经要滚出来了,不由笑道“: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一只鸡就把你弄得涕泪横流,还知不知道羞!”
哪知道这句话让少年彻底爆发出来,大叫道“:你这个老头,我要捉海王参给姐姐治病,被你吓跑了,我要带这只鸡回去给姐姐补身体,又被你吃了,你知不知道羞……”
老人闻言一愣,倒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个状况,如此一来,确实是自己不对,随即脸上微红,想不到他纵横一生,最后竟然抢了一个孩子的东西,要是传出去,恐怕真的要被神荒众生当作笑谈流传百年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从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越看越觉得惊奇,这孩子虽然衣着破旧,想来也是生于穷苦之家,但却长得眉清目秀,眼眸流转间,倒别有一番英气!
少年不时用余光偷瞄着老人,他刚才就已经认定眼前这个老头肯定是个有本事的人,之所以要装出那种凶恶,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此刻见这老人只是倚在那里一动不动,倒也不是很害怕了。
老人嘿嘿一笑,喃喃自语道“:海王参这种药材嘛!药性温热,有养肺暖血的功效,专治虚寒和凝血之症,凝血症是男子才会得,那你的姐姐应该患的是虚寒了。”
少年闻言不禁呆住了,他对于医药病理学说并不算精通,只是听大夫说过海王参制成的灵药可以抑制姐姐的病情,但是他从小孤身一人四处流浪,过得都是身无分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根本没有钱去买名贵的药材,所以只能自己来这海边捉了。
“你是个医师吗?”少年小心翼翼的问道。
老人轻轻抿了一口酒,摇头晃脑自得其乐道“:我算是半个医师吧,真正的医师给人治病疗伤,治愈或不能治愈,总会有人康复,有人死去,而我呢,至今还没有病人被我医死了,所以还不算一个合格的医师。”
少年心中一震,老人这句话说的相当狂傲,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竟有些情不自禁的信任。
“那你能治好我姐姐的虚寒吗?”少年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老人一听哈哈笑道“:有趣,两百年来,你还是第一个怀疑我的人,罢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就帮你一次,临死前也当还你的人情了。”
少年心中狂喜,却又听到“临死”二字,不由大吃一惊,言语中已是把他当成世外高人般尊敬了,“老先生,你……”
老人微笑道“:我已经活了三百多年,如今快要油尽灯枯了!”
说罢,从怀中掏出个不知道什么皮毛制成的皮囊,放到手边道“:小子,你我相遇是缘分,这个皮囊里有我这些年来制成的灵药,虽然成分不同,却各有奇效,你姐姐的虚寒症可以用龙胆赤炎砂混合清晨的露水研磨成膏,每天中午太阳当头时服用一次,连用八天,别说虚寒症,就是冰冻人也能康复如初,不再受体寒血冷之苦。”
当下也不废话,一一向他介绍了皮囊中,红色瓶为疗伤圣药,紫色瓶为解毒灵药,白色瓶则可治疗百病,黑色瓶药性猛烈,养气固本,不是习武之人切不可服用……
少年记忆力惊人,不多时便已经记得七七八八了,小心收好皮囊后,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敬的拜了拜道“:老先生赐药的恩情,小子永远不敢忘记,还没有请教老先生大名。”
老人点了点头,知恩图报,这少年的的心性倒是纯良,当即笑道“:要死的人了,还在乎什么名号,你就叫我唐尧吧。”
唐尧,少年脑海中对于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隐约中好像听谁说过,却又太过模糊实在记不起来了。他却不知道,眼前这位老人正是如今神荒的天子,天下共尊的天帝唐尧,因为天帝身份尊贵,可以名号为帝号,所以,天下人又称他为“尧帝”。
涿音河之战后的十三年间,唐尧以武比会四方豪杰,以三尺青石剑降龙伏虎,斩妖除魔何止千数,神荒766年,七风谷一战,他击破神荒五神的合力围攻,令天下震恐,神荒768年,又一次天机山盟会上,他孤身连战五域七朝的三十六名顶尖强者,没有一人能与他斗到百招之外。
神荒770年,上古神兽十大金乌一齐现世,刹那间十日当空,炙热的火焰烤的大地龟裂,江河断流,一时间鸟兽绝迹,颗粒绝收,百姓死伤无数,一座座城池,村庄变成了焦骨如山的坟场,那金乌鸟一振翅便是八万里之远,快如闪电,有人靠近就逃之夭夭,待到猎杀他们的人离开,便又转折回来,神荒虽然强者众多,却拿这凶顽之兽无可奈何,最终是唐尧远涉天界,经历重重凶险到三十三重天的火云宫中借得神器“轩辕弓”,又踏入西界昆仑向大神西王母求来神矿“六合荣晶”打造了十支可弑神破天的神箭。
神荒770年9月,唐尧与东洲第一勇士后羿联手,在泰山之巅施展“九星连珠”神术,接连射杀九只金乌鸟,将最后一只金乌封印到太阳之中,自此,这场席卷整个神荒的劫难终被化解。
神荒774年的天机盟会上,唐尧被五域七王朝的帝君们共尊为天帝,成为天下共主,从此,神荒尧帝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敬,无人不畏,是天下各族王朝公认的领袖。
天帝在位一百多年来,积极调解各族战争矛盾,制衡王朝纷争,后又带领四方巫祝神女,上查天时,下调地理,历时七年,制定了《神荒历》,确定了春夏秋冬等四时历法,从此天下百姓春播秋种,夏收冬割,既享太平,又得温饱,神荒安享了难得的一百多年和平盛世!
唐尧见少年没什么反应,也不点破自己的身份,他这一生为这个身份活的非常辛劳,实在不想再听到有人叫自己“天帝”这两个字了。
“小子,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少年正坐在他身边,神色有些黯然道“:我叫都君舜,我从记事起就是个孤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都君舜说完,眼圈有些泛红,低头沉默不语。
唐尧见状心中也是沉重不已,他虽然尽职尽责治理神荒,想要给天下苍生一个安居乐业,人间天堂的生活,然而,治理天下说起来豪情万丈,做起来却是万分之艰难,尤其是神荒这样一个种族纵横,王朝林立的世界,唯有以绝对的武学修为与卓绝的人品德行才能令天下慑服,可一旦他化羽登仙,神荒必定要回复到以前的纷争乱世,到那时,这世间还不知道又多出多少像都君舜这样的孤儿浪子。
他想拍拍都君舜的肩膀,却发两条手臂沉重僵硬,石化似的已经动不了了,而体内真气也已经凝滞堵塞,运转不开,他心中明了,又想起了一件事,朗声道“:小子,我大限将至,最后拜托你一件事,以后的哪年哪天,你要是经过姑射山,就替我给那鹿韵亭中的神女像送上一捧碧兰芳朵,若是有人问你,你便回答她,唐尧一生无愧天地,只是辜负了这花开的时节,若是有来生,原作三尺尘土,相伴枯荣。”
话音未落,便眉眼闭合,神情说不出的安详轻松,似乎沉沉的睡去了。
都君舜悚然一惊,只感觉这一切好像云里雾里,做梦一般,随即伸出手去探了探老人的鼻息,却已经是悄无声息了。都君舜心中泛起莫名的酸痛,虽然与眼前的这位老者仅仅有几句话的交情,可却承受了他赐药救命的恩情,这么想来,心中更加的难过,两滴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流了下来。
一时间,海风呜咽,山林静谧,浪花滚滚击打着悬崖岸边,发出阵阵悲鸣,似乎在为老人离去哀伤。
许久,都君舜收拾了一番惆怅的心情,他从小流浪孤独,见多了生离死别,深知人死灯灭,岁岁枯荣的道理,也不再感伤,搬来石块花草,松枝柏树将老人的遗体掩藏好,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便静静的离开了北冥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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