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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天,出奇的热。
天空中只有寥寥几片白云,如同吝啬的画师舍不得珍贵的颜料一样,在那张蓝色画布上随意的描上了几笔,简单的勾勒出一幅纯粹而干净的画面。
小镇外的流沙河早已干枯,青石板铺成的石桥显得十分光秃,道牙上雕刻的那些神兽图案隐隐可见,幽幽青苔和那些斑驳的痕迹无不暗示着它存在的岁月。河床泛白而刺眼,那些从不见天日的怪异河石纷纷露出了他们娇嫩害羞的脸蛋儿,贪婪地享受着世间所有的阳光,即便已被炙烤得滚烫。
桥头那棵杨柳也耐不住盛夏的酷热,有气无力的垂着几条纤纤枝条,比岩壁上俊俏的青松还要显得孤傲。小木屋屹立在岩壁之下,粗木简瓦不算精致,倒也精巧,门口没有高大威武的石狮,没有光亮鲜红的大门,更不会有大腹便便嘴里或许还会有颗金牙的管家从门内走出,所以它跟它的主人一样,普通而且寻常。
作为木屋的主人,程演很满意现在居住环境,最重要的原因是小木屋的上一个主人,在死之前为他留下了一屋子的书,还有这房子的所有权。
程演丢下手中厚厚的《东玄山川录》,犯困的眼皮子很随意的朝着窗外那座古石桥眨了几下,视线里非常刻意的想将那些雕刻在道牙上的神兽图案看清楚,许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双眼下意识的眯成一条线,目光一凝,谈不上会爆发出多大的刺眼金光,却令他精神为之一振,困意尽消。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听着吱呀叫个不停的蝉鸣,程演视线从那棵要死不活的杨柳树上收回,随意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表情显得轻蔑而无奈,似乎是在嘲笑知了不该叫知了,应该叫无知。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不自觉的在心里幻想一把那真正的黄金屋,或者颜如玉,又或者是那刷着光鲜红漆的大宅门,就算没有大腹便便嘴里有颗金牙的管家出来恭敬招呼,也是可以的。
环顾四周被各种书本挤得狭窄的屋子,程演摇了摇头,对那老不死留下的遗产约感欣慰,但还是极不甘心的叹了口气。两次科举的落败,如同两个大大的窟窿无情的妆点在崭新衣服上,鲜明而且鲜活,让人痛心却又不能改变什么。
程演很明白那两个窟窿意味着什么。
这个夏天很热,可他心里却有些发冷。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父母就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连他们的样子,也没留下丁点印象,唯有最亲的妹妹名叫程钰,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可有的时候现实就像童话故事一样充满离奇与偶然,就在某年春天,小镇中偶然间来了一位会飞的仙人,偶然间发现了他兄妹二人,又偶然间看出小程钰具有修炼体质......就这样程演偶然间失去了自己的亲妹。
童话故事往往都会有一个美好而向往的结局,只可惜程演那几年惶惶然间还不清楚自己在这童话故事中到底扮演着是什么样的角色,更不明白那种狗屎般的故事为何偏偏落在自己的头上,以至于过了那么几年狗屎般的生活。
解梦有云,梦见自己踩到狗屎,那便是预示着这人第二日会进财。
程演从来没有梦见过自己幸运的踩到那坨狗屎,但他很确定那几年自己真的变成了狗屎。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日,天青书院老不死的书房里,放着一本厚厚的《东玄山川录》,至于有多厚,他没量过,但后来他常常将它当枕头用。
正是这本厚书,改变了他的生活,或者说改变了它的人生。
小程钰被带走了,程演哭了。
眼泪不是雨水,无法滋润世间万物,却能激励人心。
那些年的他,孤独寂寞和烦恼化作了寒风里的小草,坚强而坚韧,那些对亲人深深的思念被埋进了泥土里,他坚信当小草绽放花来时,那远在天边的亲人便会是那赏花人。
也许哪天很远,或许是永远,但他一直坚信,而且是深深的信。
油灯下,程演疲惫的放下《东玄山河录》,即便他总是认为这书就像一叠厚厚手纸,擦掉了那几年他身上所有的狗屎,但他没有真的当它是手纸来用,小心翼翼的放到书架上那处最显眼的位置。
目光习惯性的在书架上那些挤在一起却摆放十分整齐的书册上扫过,想要从中找出一碗今晚宵夜的鸡汤,手指在密密麻麻的书目文字上掠过,却停不下来,程演眉头微蹙,突然一拳重重的打在了书架上,书架顿时摇摇晃晃。
“想我堂堂七尺男儿,正是发愤图强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大好时光,却被这科举之事困于陋室,实在憋屈......”
程演声音很大,如同久不得志的老书生跪在祖先坟前哭天,发现天未下雨,显得不够凄凉孤寂,于是情绪开始激动起来,挥拳再打,指间沁出几丝鲜红,原本还是摇摇晃晃的书架,变成了摇摇欲坠,顶上的几本已经掉落在地。
想到那两个鲜明鲜活的窟窿,程演很想那不够孤寂的坟里埋的是自己的父母,然而却不知父母的名字和模样,于是孤寂变成了茫然,茫然多了就变成了烦躁,烦躁往往会发狂,可惜它不知道发狂后该如何冲动,或者不知道该冲动什么,于是又变回了之前的茫然。
许久,消瘦的身子靠着书墙瘫坐在地,回忆着过去,思考着将来,眼中泛着无奈、失望和迷茫。
这是漫长而孤独的夜晚,除了桥头那偶尔会摆动几下的杨柳显得有些生气以外,就连夜空中滑落的流星都是那般无精打采。
程演除了想着自己的人生,更多的时间是在想一个人,一个他最亲的人。
人总是在想另一个人的时候,会顺便幻想下那人身边的环境,除了在这副画面中勾勒出了不同年龄时小程钰会出现的模样,还会想下与之映衬的事和物。
那是一座望不到顶的巍峨大山,直插云霄望不到顶,山间无数祥云缭绕,时有仙鹤道童戏谑云间,那些金色建筑虽看不太清晰,但却发着庄严的宝光,突然霞光闪动,一条彩虹随着瞳孔的放大延伸而出,踏在那彩虹上的仙女,正是小程钰,正当她飘渺的身影快要触碰到程演的手时,眼前画面突然一黑,什么也不再看见。
少顷,瘫坐在书墙下的程演发出一声叹息,豁然发现,原来是桌上的油灯灭了,苦笑道:“又做梦了。”
艰难的抬起发麻双腿,擦掉脸上的泪水,爬上那张吱呀作响竹木床,习惯性的看了一眼窗外那座银光下隐隐发光的石桥,埋头睡了过去,想要再次回到之前的梦中......
醒来时,已是翌日响午。
现今正逢数年难遇的干旱时节,不知多少时日未曾下过一滴雨,所以缺水,昏昏沉沉中,程演只能简单的做了些洗漱,便冲冲出了门。
虽然对下半夜的梦有些失望,但程演是个特别务实的人,当对某些事情尚未思考出结果时,那么该做的事还得去做,人总要吃饭,生活总得要过。
每隔数日,他都要去沙河镇张大富家给他儿子做家教,今日正好是约定的日子。
程演体弱,那些需要费大力气的工作,他也懒得做,偶尔帮那些富家公子做些课外补习,倒也轻松。说是富家公子,其实只是在沙河镇这样的小地方,能够请得起家教的人家,程演都将他们定义为有钱人,因为只有没钱的人才会不重视子女的前途和教育。
除了在沙河镇有两三家补习挣钱的路子外,程演也能做些别的,比如说帮刘大妈家带带孩子,帮人写点字、抄点诗、填几道对联,或帮某家办红白祭天祭祖祭神仙画点符箓咒图什么的,但凡适合他赚钱的,都没有被放掉过。
小镇人口不多,读书人也少,像程演这样的,倒是很受大家的喜欢和尊敬,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程公子。
张大富家是杀猪的,算有些家底,至少程演经常看见他家案子上的猪肉时,是这么认为的。
张大富有一独子,名张天翼,为了给儿子着落个好的将来和前程,便请了程演任了家教。程演很欣慰能够接到这份工作,当然原因不是因为张大富给的报酬有多高,主要是想到那几年的狗屎日子,这事儿绝对是上天赐给他,并且一定要他完成的美差。然而他之所以能被张大富雇佣,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天青书院老不死在入土前的那封推荐信。
老不死自然是老,而且很老,但绝对不是不死,程演一直都是这样称呼那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见面时便喊顺了口,还是他心里真的希望他不死。
程演很清楚张大富敬重的是老不死,而不是自己,所以看在银子的面子下,他并不在乎平日张大富对待自己的态度。
今日刚到,就被管家热情的叫去了张大富的书房,还亲自为他倒了杯茶。
程演很纳闷,平日里也没见张大富如此热情过,也只有小镇中为数不多的几家富主相互见面才有的场面,今儿却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程演是个聪明人,看过海量有关人情世故书籍典故的他,脑中下意识的产生了一些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并非是他饱经世事而养成的惯性,也不是他有别人没有的先天才华,而是因为最近自己的处境并非是令人畅心,诸多的不悦与无奈交织之下,加之张大富的空穴来风,才有了那些莫名预感。
程演约微整理了下衣襟,很自然的掩饰住脑中那些不安的想法,正要发问,却见张大富从袖子中拿出一个袋子,递了过来,微微一笑,道:“这是你这些日子的辛苦费”。
程演愕然,从那双明显和全身肤色不相匹配的双手中起伏凸起的布袋上,怎能看不出里面装的是银子,再如何迂拙的眼光也能看出,里面的数起码也得有二十好几两。
程演越发感觉不妙,现在还没到该结钱的日子,况且为张天翼做课外补习,一个月也才五两,那可是个掰断手指正数倒数也都是一样数目。
这种事,除了证明张大富确实富得流油,有钱没处花以外,那么定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如果说是平时有人这样直接对他塞过来银子,程演是很乐意并且十分痛快地接受的,可如今正逢科举落败,这与自己并没有太大作为的现状似乎很有一些不直接的矛盾。
两眼盯着那看似有些沉甸的袋子,程演心中长长的泄了一口气,反而生出一种“该来的就让它来吧”的气概,表面上依旧淡然的模样。
张大富看见他有些发愣且表示发问的表情,笑道:“程公子为我家天翼补习已有一年了吧,实属不易,只是我那不争气的孩子天生愚钝,难成大器,倒是耽误了你的学习,我很惭愧啊,这点小意思,是你三个月的酬金,你先拿着。”
说完,张大富将书桌上的袋子朝前轻轻移了一寸。
程演是个聪明人,可以说在某种不正常气氛下越发变得睿智的人,有些时候甚至比苍蝇还能洞察周围的环境,怎能不知道张大富的用意,只是他最聪明的是,当知道事已如此,再有如何不甘,甚至生气到恼怒,也无法挽回的事情摆在面前,强求只能是枉然,不如顺水推舟,倒能留住些读书人的面子和傲气。
程演轻笑,将桌子上的袋子随意的揣进怀中,道:“张大叔客气了,为天翼公子补习本是职责所在,承蒙您瞧得起,在下那点粗才拙学,倒是误了贵公子的聪资大志,今年科举在下更是名落,正要借此机会好生复习,如今再留在公子身边做补习,已是不妥,还请张大叔不要介意。”
之所以随意,那是因为任何刻意或是自然都无法表达这时候程演想要表达的效果。自从决定不再过那狗屎般的生活后,他便成了读书人,脑子里骨子里甚至血液里以及那些数不清楚的寒毛里,都流淌着象征读书人的气息,但凡是读书人,似乎上天在他们还未出世之前便已经为之灌入了骄傲的水银,沉而傲。
“程公子过谦了,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科举本属不易,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哪什么事才能放在心上?望着张大富那张鼓起的大肚皮,程演很想在那上面弄两个鲜活的窟窿。
张大富倒是没有想到程演会如此果断的接下银子,原本以为那些也许会伤人自尊的话会难以起口,毕竟看在已经入土的书院院长面子上,这样没有太大理由便让人走路的事情,也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心安理得的。再者,大多数读书人都是那种偏清高,在银子面前硬要显骨气,可程演的态度出乎了他的预料,暗道这人倒也识趣。
“在下也就不叨扰了,以后若是再有需要时,可随时来沉龙桥找我。”
程演没有去碰那杯刚切好的茶,起身拱手一礼。
“正好家中还有客人,那就不远送了,以后若有需什么帮助的,欢迎随时来家中作客。”
程演不明白“需要帮助”和“作客”有何联系,但他没有去往下想,直接跨门而出。
出了书房,程演脑中一阵嗡鸣,虽拿了银子,可也安抚不了内心的郁闷和愤怒,暗道老不死的面子只管了一年,也实在和他作为天青书院院长的身份有些不符。
程演只想尽快的离开这座曾经熟悉却如此厌恶的富家大宅子,可偏偏路过张天翼的书房时,里面熟悉的阵阵读书声就那么不切时间的灌入他耳朵,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出于对这个笨得比刘大婶家猪圈中的猪还要恼火学生的同情,只是随意的朝着书房内望去,只见一中年男子一身书生打扮,站在张天翼的书桌前负手而立,正好转身与他视线撞到了一起,随即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那装孙子的模样,说有多欠揍就又多欠揍,程演怎能看不出那是张大富新找来代替自己的补习家教,心中莫名有种想将这孙子一板砖拍成烂泥,然后把他当成手纸用过之后狠狠丢进粪坑的冲动。
眼前的一幕,他明白得很彻底,很鲜明,很实际,很裸露,很悲催。
站在沉龙桥上,程演唾沫星子横飞,没素质的骂了张大富一百遍“龟儿子”,顺便问候了张天翼书房里那孙子的祖宗十八代,渐渐的黄昏已落,夜已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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