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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从十万大山深处的老荒地上来了两个老人,一个是耿光祖的亲爹耿福山,一个是亲娘耿仇氏。他们一路上汽车火车倒着坐,花完了带的钱后,问着路,又步行了几天,才来到了住着亲人的太阳庙三队。两个人发都已经花白,满脸的皱纹纵横成一片,瘦而黑褐色的脖子上,衰老的皮肤结出了一道道垢甲的纹理。一身破旧的衣裳褴褴褛褛,补丁连片。不同之处,耿福山胡子拉茬,目光里多出几分男人的刚强。耿仇氏腰身弯曲,头罩一方围巾,显得虚弱不堪。
当他们颤巍巍站在耿六家的院门外,一时百感交集,都没了走进院去的信心。
冬闲在家的六奶奶正好出门到邻居家借东西,看到了一对形同乞丐的老夫妻在家门口萎萎缩缩。她打量着问:“你们这是要饭呢?还是找人呢?”耿福山用鼻音很重的老荒地方言说:“我们不是要饭的。不知道这家人是不是姓耿?”六奶奶狐疑地点了点头。耿福山脸上亮出一丝兴奋,进一步问:“哪是不是耿福川的家?我是他亲亲的亲四哥。”六奶奶半信半疑,但还是热情地将两人让进屋里,问寒问暖交流着。耿福山一边喝着热水,一边扫视着简陋的土屋,注意力被挂在墙上的两块像框所吸引,凑过头去看着就笑了,指了其中一张耿六的像片说:“这就是六子,咋老成这样了。”又指了耿光祖说:“这个,这个,这肯定是咱们家的光祖。”耿仇氏忙忙贴了过来,只一看眼睛就湿润了。六奶奶看着两个身份明确无疑的亲戚,说了句:“你们先坐着,我出去把他爹找回来。他还在村外给队里放羊呢。”耿仇氏女人心细,老夫妻俩交换了一下眼色,忙转过身说:“这都到家了,不忙在这一阵。再说外面冷着呢,你快不要出去了,咱们等六子和光祖他们收工回来吧。”
天近黄昏的时候,耿六拿着放羊铲,背着布褡裢,一身冷气回到家里。耿福山老俩盘腿口在炕上,一人抱一个耿光祖的碎娃在逗弄。六奶奶和收工回家的姣姣在锅台前手忙脚乱地做饭。耿光亮的女儿耿慧琴在灶塘烧火拉风箱,屋子里弥漫着饭菜味和炖肉香,迷朦着蒸锅腾起的水气。在寒天冻地放了一天羊的耿六,思维和反应都变得有几分迟缓,面对炕上的两副眼熟的老面孔,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他发愣地站在地当中,耿福山早溜下了炕沿,三十多年没有谋过面的两兄弟,互相死死端详着,各自终于嘣出一声意外的惊呼,就激动的抱头哭在了一起。兄弟俩的个头几乎一般高,两副老骨架在拥抱中强烈振动着。耿六喃喃地叫着四哥,耿福山应着,同时回叫着六弟,各自任浑浊的热泪在老脸上肆流。六奶奶和耿仇氏的眼圈也红了。耿光祖的两个娃刚还在怀抱中的撒娇,一时受到了冷落,小眼睛在众人的脸上睃来睃去。
等相拥的老兄弟俩松开了臂膀,相看着彼此的泪眼,很快又由哭而笑起来。耿福山用手帮着六弟擦拭眼泪,帮着拍打身上的土尘。耿六仍然怀疑地问这是不是一场梦啊!六奶奶就笑了,说:“你把自己打上一耳光,看疼不疼?”炕上的耿仇氏笑着说:“小六子,这都是真的。”耿六小孩一样憨憨说:“是真的就好。真的就好。”耿六把身上的皮袄脱了,往躺柜上一扔,拉了四哥的手说:“四哥,不容易啊!这么多年不容易啊!”耿福山应说:“六子,咱们都老了,四哥是提着一条老命来看你们来了。”耿六的眼泪又开始流了,说:“四哥,二哥二嫂都不在了,我没有照顾好他们。他们走了,留下我在这大后套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苦得人现在啥心思都没了。”耿福山说:“咱二哥的事我听说了,那都是国家造成的,你不能怨自己。”耿六把四哥重新让上了炕头,问六奶奶饭多时才能好?说四哥四嫂肯定早饿了。六奶奶说:“我刚给他们先做了一点吃过了。这正顿顿饭还就等你的呢。”耿六说:“那赶紧上呀!慧琴,你去给六爷把凉房中那一瓶二锅头酒拿来。”烧火的耿慧琴应声而去,全家人一时都活跃开来。
晚饭做好了,耿福山和老伴坐了炕桌正中,耿六和六奶奶一左一右陪着,招呼哥嫂动筷子吃菜。耿福山和老伴却心神不安地推说不着急,不饿。耿六用筷子撬开了一瓶二锅头酒,给桌上的几个小瓷杯里分别斟了,先给四哥四嫂敬了一杯,自己才端起一杯一饮而进,跟着就说开了。他倒的全都是这些年的苦水,啦嗒的都是这些年别离的相思,和岁月不饶人的悲哀。耿福山和老伴面带微笑听着,只是没动筷子。耿六就催促让边喝酒边吃菜,还夹了两块鸡肉放在了两人碗里。耿福山忍不住说:“咱们先不着急,等一会光祖回来一起吃吧。”一句话点在了全家人的心坎上。六奶奶瞅了耿六一眼,矛盾地欲说还休。这时,院门哐当地响了一声,跟着有沉重的脚步声,和什么东西被甩到了地上的响声传回屋来。耿福山老俩口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眼瞅着屋门,激动于马上就能见到自己从小就离家的小儿子。耿六和六奶奶面面相觑,一屋人齐刷刷地盯了屋门。
屋门一响,走进来一个长条脸、个头中等的年轻小伙子。这一下,耿福山老俩口就有点糊涂了。
走进屋来的不是别人,是耿光亮的儿子耿远东。他在队里收工后,到远处的沙漠里给六爷家背了一捆柴禾,所以回来的晚了。自从他母亲焦巧珍死后,原来的那房子成了一处凶宅,邻里不上门,娃娃更是不敢靠近。这一度使兄妹两人没了归所,耿六只能全都收罗到自己家里。耿慧琴像当年耿姣姣一样,反过来陪着这位家中没了男人的嫂子,住在一起招呼几个孩子,也被别人招呼着。而耿远东几乎成了队里派外劳动的专职对象,多数时候都在外面受苦,只有到了冬闲季节才回到村里。他虽然是个大小伙子了,还是隔了半年多天气,才逐渐有了回自己家去住的胆量。这也是被逼无奈下的选择,因为耿六一家再没有空房可安排这个侄孙子。
闻着饭菜的香味,耿远东刚走进屋里,就被两个老人那份急切盼望,而又随之变得迷惘,又很快一落千丈的失望的眼神所困惑。耿六把他叫到了炕边,介绍了远道而来的两位爷奶辈的戚人。耿远东一脸粗糙的表情,木木呐呐问候了几句,便端了一碗六奶奶给盛好的饭,到外间屋里吃去了。
耿六小声地对四哥四嫂说了远东一家的情况,没承想,正在灶台前收拾碗筷的焦慧琴,先倒呜呜哭开了。耿姣姣瞥了她一眼,先没有吱声,后来就打发她回自己屋里添火烧炕去了。耿福山老俩口见一家人躲躲闪闪,就是不说亲儿耿光祖的事,心里疑团一堆,又不便直接去追问什么,只好把一份见儿的急迫心情,暂且压抑下来。
然而到了晚上,耿福山老俩口还是知道了耿光祖的不幸。耿仇氏干涩无泪的双眼,顿时被血充得看东西都模糊成一片。老人不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用手捶打着胸口,吓得六奶奶忙倒了一碗开水,勉强她喝了两口。耿仇氏自觉失态,推说要到屋外上一趟茅房,身体颠颠着下了炕,飘飘摇摇地拉开门出去了。随后跟出的六奶奶,听见这位老妯娌在院外的土堆上,跪在半明半暗的月亮地里,嘴里发出半是祷告半是悲惨的哀告之声。六奶奶认真一听,原来老人在一声声呼着耿光祖的小名,自责着当年犯下的错误,最后终于压抑不住,放出一声凄凉的悲声。这悲声让身后的六奶奶也受了感染,她想走近宽慰几句话,脚步声却让耿仇氏惊觉到了,人就慌乱地站立起来,用衣服袖口擦拭着眼睛。
耿仇氏自我解释并掩饰说:“没事,我大概是着凉了,肚子难受,就想吐。”说罢,又带泪自嘲说:“看来,我就是个受罪命。一路上讨吃要饭正还没事,今天香饭热家倒有点服不住了。”六奶奶也悲噎地说:“嫂子,我的好嫂子,咱们都是当娘的人,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过几天,咱们一起去看一看光祖。到时你会发现,他其实身体挺好,而且从小到大,并没受多少罪,只是在这件事情上,遇到了一个坎。这都是光祖命中的难,过去就好了。”
这时,面色如铁的耿福山也借口来到院子里,望着天空中半圆的月亮,对紧跟其后的六弟说:“你们不要担心我们有啥受不了的。我知道这些年,光祖跟着你们,生活其实很不错的,还娶了那么好的一个媳妇。他当年要是真留在老家,别说受教育,现在怕连肚子都吃不饱。”那一刻,一向话多的耿六,反而沉默无语了。
几天之后,耿福山对发生在太阳庙自家人身上的种种事件,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一切的发生与发展,都出乎了他原本以为天高皇帝远,没人来管事的美好之地的想象。耿六对老家的人和事,也都问了个遍,知道了多病的大哥耿福天,在刚一解放的时候,由于是有地的主儿,就被人家戴着木头牌子,站在台子上挨批斗。一次由于天气炎热,头重脚轻,人从一米多高摔下去,窝断了脖子死了。三哥耿福水在解放前还回过一次家,住了一段时间后就走了。有人说他投了革命,当了解放军,在一场战斗中被打死了。有人说他投了国民党,也是在一次战斗中被打死了。不过这些都是传言,留下三嫂一直没改嫁,在全国解放的那一年,劳累过度去世了。对此,耿福山有点神秘地透露说,他好象隐隐约约听到点消息,说三哥可能逃到了台湾,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
至于耿家的那院老房子,耿福山说不知是什么人造出的谣言,说耿力贤老地主当年埋了上万个大洋在地下。文化*命开始的时候,村子里的人疯了,先是逼着耿家人要,后来硬是把那处院子翻了个底朝天,连那几棵上百年的老树也都给砍掉了。银洋倒是找到了几十块,但跟传言的相差太多了,关键是把一栋近百年的石窑房子给夷成了废墟。老荒地村北的耿家老坟地,在破四旧的时候,所有的石人石马都被人用锤子打了个稀巴烂。老贡业的坟墓也不知道让什么人给盗挖了,而且是从侧面打了一个洞进去的。听说原来还完好的棺木被彻底破坏掉了,还丢了许多珍贵的东西。耿福山说这一切都是老家那些人发疯,许多事就是耿家本姓的人在折腾。
兄弟俩说来说去有一个共识,那就是现在的人都变坏了,根本不把别人当人看;共同的感叹是这世道瞎了。
住了下来的耿福山白天跟耿六一起放羊,晚上与耿六一起睡觉,弟兄俩有说不完的话,啦不够的家常。耿仇氏则和六奶奶终日陪伴在一起,哄着一个比一个更让人亲的亲孙子,交流的话题多数时候都离不开耿光祖。这耿仇氏是个有心人,从六奶奶有一句没一句的讲述中,自己丰富起了对从小离家的五儿的认识。只是越来越丰富的认识,更迫切了她想马上见到儿子的心情。
大队的民兵,听说了耿家来了远路亲戚,本着当年的政治警惕性,上门来查问情况。多亏耿福山老俩口身上带着老荒地大队的介绍信,才使自己摆脱了阶级敌人串联搞阴谋活动的嫌疑。老两口不远千里来看兄弟和儿子,现在还难脱被人监视的别扭。这让他们的心理很不自在,急于想见儿子一面的心情就更迫切了,就催着要耿六安排时间。耿六嘴上说不急,行动上不慢,问大队一个收破烂的老汉,私下借回了一辆驴拉的平板车。
为了避人眼目,耿六天不亮就赶着驴车上路了。同行的有耿福山、耿仇氏和他们共同的媳妇耿姣姣。车上还拉着两个大包裹,一个是耿家人为耿光祖准备的衣服和吃食,另一个是石家的人为石朝阳所捎的东西。驴车在平整的路段上行走还能凑合,不好走的地方人只能下来跟着走,有时空车还得人帮推着才能过去。严寒的冬天里,近七十多公里路程,一行人足足走了两天才到。
这是个晴好但寒冷的一天,耿光祖被劳教所的大喇叭,用犯人的代号给叫了出来。这个代号刺激了耿福山老俩口,也刺激着耿六和耿姣姣,他们虽然被命令到一间烧着火,有看管人员走来走出的屋子里等候,只是生命中的另一种寒冷,还是冻得人直哆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在地上走来走去,眼巴巴地瞅着外面。耿光祖一身囚衣,光秃着一颗大脑袋出现了,耿福山老俩口都觉得胸口哗地一下裂开了大口子。耿六的心情倒很平静,耿姣姣表现的也很坚强,只是面色和眼睛都有点泛红了。
耿福山老俩口面对走进门来的耿光祖,看着儿子稳重厚实的个头和举止,各自在瞬间找到了属于自己血脉的东西,打碎了从小离开的亲生骨肉所有的梦影与想象。老俩口没有直接与儿子相认,他们把最先说话的机会让给了儿媳和耿六。只是他们的眼睛,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儿子的身体,由上而下,由下而上,立体地端详了一遍。等到耿六说了情况,耿光祖蓦地把目光扫过来时,老俩口的头都负罪地齐刷刷低了下去。
亲生爹妈的出现,让已经习惯了劳教,丢掉了儿时无数记忆的耿光祖,心情翻江倒海般地复杂。他迟疑了一下,毅然走到了两位老人面前,凝眉看了两眼,语气和缓地说:“四爹四妈,真想不到,你们这么大年纪了,远天远地还能来大后套。这一路上肯定受了不少罪吧?”又埋怨说:“我大哥、四哥,他们咋就没打发个人陪着你们一起上来?”几句家常话,让耿福山夫妇忍不住老泪纵横。耿仇氏更是忘记了一切,把儿子的手直往怀里拉,手劲那么无力而又有力。耿光祖执着亲娘的手,无限委屈地叫了声:“妈”,眼泪就有点管不住了,只好用说话来掩饰自己,“妈,儿离开你们,这一晃就是四十年啊!儿经常梦见过你们,可你们咋就老成了这个样子了。我本来早就应该回去看你们的,可这几年一切都不顺。现在就更不能了,谢谢你们还记着我这个儿子,还能来看我一眼。”耿仇氏的哭声就管不住了,一双老茧累累的手,在耿光祖的脸上摸索着。她的个子不如儿子高,仰起的脸面上泪水浑浊成一片光亮。
耿姣姣靠过来,一边劝说着真正的婆婆耿仇氏,一边陪着老人流泪。耿光祖不想让自己哭,只好把头拧来拧去,来避免眼泪的外溢。他转过身来,冲着耿六说:“爹,儿现在身不由己了。你们就好好招呼我四爹四妈,留他们多住一段时间。几千里路,他们上来一趟不容易。”耿六的心情今天反而很简单,指责儿子说:“听你的口气,还把老子当娃娃看了。他们是你的亲爹妈,也是我的亲哥嫂呢,这些话还用你说!”耿光祖含泪笑了笑,冲着姣姣说:“姣姣,我们家当年的事我都给你说过,咱爹咱妈其实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他们兄弟情深,送我给六爹顶门,实在也是一种亲情的安排。俗话说只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他们一辈子担当了太多的负累,咱们在膝前都没尽过孝,你就多多的替我孝敬一下他们吧。”姣姣不停地点头应承着。一旁的耿福山和耿仇氏,听着儿子贴心的话,一生的亏欠全都代化成了扑簌的眼泪。
规定的探视时间里,一家人在几十年形成的错综复杂,真情泛滥的纠葛冰释掉了。耿光祖被狱警命令回监,一家人刚刚平抑的心情又激动起来,耿福山就跟看守可怜巴巴地求情,又多要出了十分钟时间。这被延长的时间就更显得弥足珍贵,耿光祖对耿福山老俩口强调说:“爹,妈,儿今天蹲进监狱,但儿不记恨你们,不记恨家里的任何人。现在我身不自由,只能盼望你们一定要健康长寿地活着,等将来有一天,我会领着自己的儿女回去看望你们。就是为我这个愿望,你们也要长命百岁地活着。一定等着儿回去。”年近七十的耿福山老俩口的心沉甸甸的,又针扎一样的痛着,不自信地答应儿子说:“我们这一把老骨头会坚持的,但将来不管如何你都要回老家走一趟的,那里还有你两个哥和两个姐,他们也都一直都牵挂着你。你们将来还要互相多多的帮助呢。”耿光祖点头答应了,转而对一边的耿六说:“爹,这么多年都是你拉扯我长大的。你对我的好,为我受的累,我都牢记在心呢。你身体受了伤,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家里要是没什么大事的时候,就再不要来看我了。我会在狱中努力表现,争取早点出去,到时再孝顺你和我妈。”耿六制止说:“你快不要瞎说了,你不自由了,我们还自由着,有空还会来看你的。”又说:“家里的事你就尽管放心,姣姣现在能干着呢,又有远东和慧琴两个人帮忙,家里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终于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小儿子,眼见了他强壮的体魄,了然了他走过的人生之路,和暂时已成现实的困境,耿福山老俩口虽有几分难过,但还是放下了原本由着想象而悬空的心。他们在太阳庙又住了几天,就动了走的念头。耿六一留再留,还出主意说:“四哥,干脆你们不要回去了,老家靠天雨吃饭,收成又不好。等过完年了,咱们想办法让娃们都往后套这里来。不说别的,起码吃喝不愁啊。再说,太阳庙这里也有咱们一窝窝人呢。”耿福山说:“现在不比过去,那时二哥说一声动身,也就上来了。现在人都被户口管着,被地拴着,连出门都难,搬家哪那么容易啊。再说,全天下都是阶级斗争,就咱们家现在的成分,难呐。”
六奶奶和耿仇氏坐在一起,身边围着几个孙子,乐融融的情景让两个人的谈话就家常了许多。六奶奶说:“光祖从小不爱说话,但心里谋事,将来要是世道好了,他会出息的。”耿仇氏说:“唉!娃是我生的,却是你们养大的,还让他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要是真留在我们身边,哪能有这么好的事呢。”六奶奶笑着说:“嫂子,我不知道咋了,现在越来越信佛,总觉得人一辈子那都是命在走着呢。就说光祖和姣姣,两个人就好象上一辈子有缘一样,从小遇到一起不说,这么多年连嘴都没拌过一次。”耿仇氏说:“可能这都是命吧,当年六子领了娃走,那跟把我心揪走一样,一直难受了半年多,才算一点点摆脱出来了。后来又听说他们俩失踪了,我连死的心情都有,白天晚上一睡下就做梦,一会儿是光祖坐在山头上哭,一会儿是光大在山沟里面叫,那狼满山遍野的跑呢,把人急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来。”耿六听见了,玩笑说:“四嫂,你是说梦呢?还是骂我呢?我可不是狼啊。我给你们说,光祖是个福星,要不是他我早没命了。就连这文化大*命,他也只被人家捎带着批斗过几回。”耿仇氏听了当然高兴,喜色地连说了四个好字。
决定了要走,耿福山两口子就住不安稳了,耿六勉强了两天,只好安排他们动身。这期间,耿福山老俩口和耿六受邀,到太阳庙一队耿光德家串了一趟。饭桌上,尽听了一堆耿光德对自己遭受苦难的倾诉。耿福山把老家的经历一说,这个大侄子似乎找回了平衡,说了句原来老家也是这么个样子啊,才算罢休了碟碟的诉说。
从一队回来的路上,耿福山几个人正好遇到了村里的羊群,耿六换了替自己放羊的六奶奶,让她陪了哥嫂回家。往前走了一段路,耿福山远远瞭见了耿家的那块墓地,心念一动,说自己还想去二哥坟上坐一会,就打发两个女人先回家去了。
耿福山来到经历过一场浩劫的坟地,只见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簌簌抖动,尤其是坟头上的草更见风力。旁边的歪脖子老榆树,仍然不屈地挺在那里,像个江湖中的老大,身后领着一群同样东倒西歪的“流浪汉”,似在逆风中奋力前行。有一只叫声奇怪的长腿鸟,先蹲在耿福地的坟头上叫着,看到了走近的耿福山,展开翅膀,像一张麻纸一样飞上了老榆树顶,止了叫声,圆圆的小脑袋扭来扭去,不停地瞅着这位已经来过几趟的外乡老人。耿福山瞅了一眼怪鸟,盘腿坐在二哥的坟丘前。一阵劲风吹过,他苍白的头发乱草一样抖动,布满皱纹的脸上,岁月的沧桑如糙石一般粗砺。耿福山迷离着双眼,目光如梦似幻,透出了脑海中悠悠的思绪。他已经沉湎进了往事的回忆中去了,那时的二哥可是老荒地周边地区都出了名的理家能手……。
耿福山回忆着,厚嘴唇动了动,喃喃出一串风一样的语言。这些话坟头上的枯草听懂了,它们在冷风中俯仰着纤细的腰身,像站立而舞的一群黄色的虫子,把声音摆动着送入了泥土。泥土又如接收雨水一般把声音往深处渗去,在地底下就掀起了反复震荡的嗡嗡的回声。黑瓷坛子里耿福地的骨灰,在封闭的黑暗里发出了隐隐的萤光。这种萤光无所阻拦地在地下游走,冲出地表的时候,与冬日寡白的阳光一相遇,发出了“轰”的一声沉闷叹息。树上的鸟受了惊动,在枝头跳来跳去,忍不住又发出了那种难听的声音。
耿六赶着羊群过来了,他无声地坐到了四哥的身边,三百多只羊围绕着两座坟头、两个打坐的老人,散落开来,有的吃草,有的咩咩而叫。被冷风清洗过的深邃的天空,笼罩着冬日的田野,那幕布一样的深蓝色,在四面八方缓缓飘摆着垂落下来。垂落的还有耿家在太阳庙近五十年的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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