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光阴很快就过去了,被绑了票的耿福水音信全无,耿家老小心里都在盘算他恐怕遭了不测,又谁也不敢说破,但都渐渐从意识中淡去了这份念想。那两个过路买羊的蒙古人也再没有出现过,耿光大从此也如自己的三爹一样,没了任何的消息。
家中的不幸,促使耿老爷子鼓动族人,要在这一年的清明节,进行一次中断多年的祭祖活动。
办事的当天,一百多年前的耿老举人的后人齐聚到老荒地耿力贤老爷子家的院子里,人多势众,财力也旺,做出的纸火和带来的祭品摆了两大院,请来的鼓乐班子,从上午十时开始,就在耿家的院子外,互相比赛着显示各自的本事。
耿老爷子早几天已让家人翻腾出了自家的轿子,放在院子当中备用。辈分年龄和耿家的滴系传人的身份,使他成为这场祭祖法事上的主要代表。
在声声的喧嚣与热闹中,先后又有人抬了三乘轿子过来,上面分别坐着耿家年高德昭的几位长辈。轿中进院后,老人们都被让进了大窑洞中,盘腿坐在炕上议着当天祭祖议程安排。
到了半前晌,西风溜溜地漫山吹了过来,天空中一坨坨的云块慢慢的粘连在了一起,天光被云气遮掩的有几分沉郁。
随了一阵骚动,耿家的院子里热闹起来了,先是鼓乐齐奏了一通,然后听主事的嚷嚷,说耿姓族人都到大院里接宗谱了。一时间零乱走动做事的人们歇了手脚,从各处围到了大院子里。男丁们便依了辈分,黑压压地跪下了一片。
老举人的宣纸画像首先被取了出来,大额长髯,蒜鼻阔嘴,一副大圣人的相貌。画被挂在了堂中的墙上,家谱册子放在龛前。几个长辈先行了跪叩之礼,上了香烛供品,然后领着族人们一起念念有词讼唱了谱上的祖训。
要续家谱了,耿老爷子从自家的躺柜中小心翼翼取出丝绸包裹的宗谱,到院里展示了一下,交给一位年轻人手中。接下来,各家有新生儿女的主动报上名来,由年轻的执笔者续写到谱中。
一番不小的折腾后,添了内容的祖谱被原样包裹好了,用两根黄色的布绳扎在一架新做的马鞍上。有人就牵了一匹白马进到院里来,耿力贤亲自将马鞍系在马身上。
随了一阵吹吹打打,和十几声炮仗响过,肥头大耳、颇有点西天佛祖之容的主事大阴阳从一间窑里走了出来。一片安静中,黄帽褐氅的大阴阳绕着白马一通默祷后,一声令下,耿家代代相传的家谱被白马驮着,要往老坟地去了。
白马由耿力贤的大儿耿福天牵着,引领着坐了几乘轿子和拿了纸火祭品的耿家的老老少少,出了院门,下了斜坡,涉过山水冲出的一道土沟,浩浩荡荡往与老荒地村一川之隔,遥遥相望的祖坟而来。
出村的队伍要过一条东西而流的宽河道,因为近一个时期雨水的充沛,加上村西的那口暖水泉的喷涌,河道里就弯弯绕绕时分时聚,流着四、五米宽,清澈见底的浅浅的水流。水流之上有一处村人们常走的路段,上面不太均匀地垫着十几块平板石头。白马和走在队伍前面的人们踩着稳稳地过去了,轮到耿力贤老爷子的轿子过水时,两个抬轿的人没能协调好,其中的一人就踏空垫石,失足走到了水里,另一人忙往前连拉带揪,跟前的人也搀手进来,有点慌急地刚过了水,正在互相埋怨时,看见轿子底下“唿嗵”掉下来一个娃。娃落在河滩的石沙上,没有摔痛,却咧着嘴哭了,又半天没发出声来。有人就认出了娃是耿福山的小儿子耿光祖。
耿光祖是先前看见院子里的轿子,好奇就钻进轿下的架板上玩耍。因为人小,轿子周围又垂着布帘子,炮响之后一片闹腾,轿子起动人悬了空,他双手便抱了一根轿下的支架,随了轿子下坡过坎颠簸到了水边,经那几下折腾,最后还是脱手掉了下来。
耿力贤听说是自己的小孙子,忙叫人抱到轿子上,说:“这个小东西,要不是这一颠,还真不知道他会藏在轿子下呢。”又笑说:“我这个灰孙子,小小年纪就省得坐轿了啊,将来不定还能当个官老爷呢。来,让爷爷抱着你,咱们一块到老坟上去。”耿福山在后面听到人们吵吵,赶过来要把儿子接了去,说这么当紧的时候,还是把娃交给大儿光正送回家里去吧。耿老爷子今天心情好,坚持要抱这个小孙子继续坐轿,说:“我这个灰孙子年龄虽然小,也是老耿家的一员,他既然跟了来,就让参与一次这祭祀活动,也好认识一下老祖宗,也让老先人们认识一下他。”
耿光祖落轿是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祭祀队伍的行进。过了河川后,要上一道山坡,这时,天上的太阳让稀释开来的云气遮挡的更加迷蒙,西风也吹得不温不火,山道边上的青草摇着脑袋,又好象摆动着绿色小手。
队伍中鼓乐手们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吹打一番,耿家的老婆娃娃或前或后,围在周围戏语嬉闹。几只准备献祭的纯白的长角山羊,跟在大阴阳自备的木轱辘车后边,不停地咩咩叫着。
行祭的队伍没费多大工夫就来到了坟地边上。坐轿的几位老先人早早就落地步走了,而且越靠近坟地,一个个神情就越肃穆,连步伐也细碎庄重起来。
耿举人的后人们缓缓地攒聚到坟前的开阔地上,把带上山来的纸火花圈,摆到了场子周围。阴阳大祭司命令几个徒弟把祭品自木车上拿下来,按要求在坟园前边的石桌石槽上开始摆布。
不一会,墓地前的石桌上便醒目地分列着两只光净的猪头,石柱边紧系了三只纯白的山羊,中间的香火石鼎香槽里焚烧起来,缭绕的烟气被山风吹着往上百个坟头的坟地上漫过去。
一通鸣炮,行祭开始。耿力贤领头,和几位老弟兄向祖先的坟墓一起鞠躬三次,然后各自手执了一簇香火,插到了坟前的祭祀槽中。阴阳大祭司向着一片乱草残碑,和安息在黄土之下的耿家先人们喃喃而语,进行了一番沟通。临了,身子一翻,带着几分超凡脱俗的仙样,号召耿家的后人们齐唰唰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第一通礼毕,耿家的后辈儿孙轮流上了香火,香槽里的香烛就插得密密麻麻,袅袅的烟气更是扶摇而上,浓浓地有种喷涌的感觉。耿家的老坟处在几座山峰的怀抱之中,袅袅的香烟升到高处,无法释开,圈在山弯子里,形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烟岚。耿家老先人的墓堆、墓碑和石人石马,以及杂生的草木都半隐半现,隐隐然如有无数的神灵在烟气中浮现。
耿力贤老爷子在香槽前面,向着全族的后辈儿孙们拿出一张纸,沙哑着嗓子领念自己新添了内容的祭文:“民国三十四年,岁在甲申,时值清明,耿家第十代长孙耿力贤率子孙二百余人,公祭我祖在天之灵,缅先人之功烈……。祈列宗列祖在天之灵,佑耿家子子孙孙,奋发图强,开来继往,人才辈出,光宗耀祖,上报国家,下荣故里,永享和平……。愿我祖宗,与山川同在,与日月同辉,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庭安宁,儿男健壮,邪祟不侵……。凡耿家后辈,谨尊祖训,勤俭持家,本分为人……。”这样的祭文过去一直由秀才耿福水拟写,今年耿力贤套了旧有的格式,加了一些自己的愿望,所以念起来先就投入的非常感情。
祭文念罢,耿力贤把疏落的花白胡子一捋,又拿出了刚在家中修订过的祖谱,逐一念了耿家在两次祭祀中间出生的男女之名与排行,再次请求列祖列宗添入家门,纳为后人。
一一完毕后,耿力贤老爷子当众收起了祖谱,举着祭文示众完毕,在香火上点燃,以一片纸灰的形式,把先前所念的一切彻底交给了耿家的祖先们。看着纸灰飞舞如蝶,他还自问自答,说列祖列宗都欢欣地接收了祭文,认可了耿家新添的后人们。
阴阳大祭司适时一声霸王鞭,又一通炮仗炸响过后,耿家的后人再次行三叩九跪之礼。礼罢,由几位长辈分别洒酒泼散祭品,同时在一边的空阔地上,一帮儿孙点燃了纸钱、纸人、纸马、纸房子,加上鼓乐齐喧,一时间笼罩墓园的烟气就更浓了,气氛也明显热烈起来。人们鱼贯尾随了几位长辈,在大祭司和其徒弟念念有词的引领下,开始在坟园里绕走迷宫,线路所经的是举人的五个儿子所分开形成的坟区。每到一个区里,人们边走边念叨着碑石上的祖先的名讳,泼撒着手里的生熟祭祀之物。
这样的绕走巡视有两层意思,一则希望通过如此这般走一遭,阴阳相隔的两界就算见了面,致了问候,了了情怀。另一层则借众人的眼睛,发现坟墓的毁损,比如被雨水冲得没有形状,被牲口踩踏的乱了模样,还有谁家先人的碑石断裂了,谁家的墓上有了鼠洞,长了蒿草……。
(https://www.biquya.cc/id37491/2034545.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