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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泠鼓很有钱,非常有钱,所以他从不在乎朋友是什么来头。或贫无立锥之地,或富有敌国之资,这些他都不怎么在乎。少爷我看你顺眼,那我就拿你当朋友,就像他说的那句话一样,管你有钱没钱,反正没我有钱。
但思辰的这句话还是让他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问道:“黑窟?”
思辰点点头:“嗯,黑窟。”
“确定?”
“是的。”
西泠鼓往后一仰,喃喃道:“我的天!你他娘的竟然是黑窟的人,你他娘的竟然来自黑窟!”
思辰皱了皱眉头,他预想到了西泠鼓会有不同寻常的反应,但却没有预想到这反应这么强烈。然而还没有等他再往下预想,西泠鼓几乎蹦了起来,摇着手臂喊道:“你出自黑窟,却来考尚武堂?这他娘的太有种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太符少爷我的脾气了!”西泠鼓大呼小叫,兴奋异常,道:“就算这回咱们俩没法做同窗,但我还是得感叹一句——牛,牛到家了。”
思辰苦笑了两声,从怀里取出了那一张监学大人批示的纸条,杵到了西泠鼓身前。
西泠鼓顿时安静下来,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棍,他眯起眼看了看,有点茫然的盯着思辰。
“监学大人写的?”
“嗯,监学大人写的。”
“确定?”
“是的。”
西泠鼓摆了摆手重新坐下,喃喃笑道:“别开我玩笑了,你还不如告诉我这是你找街上算命先生写的拿来逗我玩的。”然后他表情渐渐凝重起来,显然知道这大概不是个玩笑,于是他表情越来越精彩,以致于都澎湃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思辰将来龙去脉细细的说了一遍,关于三叔,关于学监大人,只不过没有提及秦老师。何况,他也没觉得这跟秦老师有什么关系,相反,他觉得很对不起秦老师。老师教了自己三年,但现在自己几乎是一声招呼就离开了黑窟跑到了恒熙城,这让他感觉有点不是滋味。
西泠鼓仔细的听着,半响,才悠悠反应过来,笑道:“那你那三叔还真是不得了,从京都到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哭着喊着要送礼都没人收。”然后他又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那这个七屏是什么意思?”
思辰摇了摇头:“我哪里知道。”
西泠鼓叹道:“反正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他看了一眼思辰,顿了顿,又轻声的说:“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黑窟自帝国建立伊始就备受歧视,不光是贵族阶层,连乞丐都不怎么瞧得起,监学大人这么做,也……也在意料之内。毕竟他说的有一点很不错,军机院基层军官都是从尚武堂挑取,而元老院,肯定一万个不愿意看到军机院里有……”
思辰低下了头,看不见表情。
西泠鼓长叹了一口气,也闭口不言不语。
黑窟处于睢渊帝国最底层,备受冷落歧视,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儿,思辰也是明白的。但他常年在黑窟生活,从未出去过,竟从没想到帝国的歧视已经到了这般田地。秦老师说过人如草芥命贱于狗,他那时还不甚理解,现在看来,这八个字的形容都显得单薄了。
房间内有瞬间的沉默,但不久就被西泠鼓打破了,他扬起手臂用力挥了挥,笑道:“不管怎么说,你这起码是进了尚武堂啊,总比我好不是,我现在连试都没考呢——不,是连名都没报!”
思辰笑了笑,点点头道:“对,起码是进尚武堂了。”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几声敲门声,那方才安排吃食的小厮在门外喊道:“两位客官,三楼酒菜齐备了,您要不要现在就去,我让人端上去。”
西泠鼓顿时神采飞扬起来,冲着门口高声问道:“可有秋雁鱼?”
“这是本店招牌,哪里能缺的了。”
“好,我马上就去。”西泠鼓起身,哈哈笑道:“兄弟,这秋澜湖秋雁鱼可是本地一绝,鲜香味美齿颊留香,且随我一块尝尝去。”
萍逢酒局三楼乃是极好的一处赏景胜地,整个恒熙城能与之媲美的,唯有城东上宫塔和城主府两处。上宫塔位于明华寺,寂寞冷清;城主府又非闲杂人等能进得去,所以这萍逢酒局的三楼便成了外地人赏景的不二去处。楼虽然不高,但妙在此处后有秋澜湖,前有章台巷。日里秋澜湖秋风送爽满目翠色怡人,夜里章台巷灯火如织鱼龙一夜歌舞,都是最为动人的风致。而今正值尚武堂大考,萍逢酒局的人则是更多,小二细心的为思辰和西泠鼓选了一处靠窗的位置,桌上已满是珍馐,令人食指大动。
西泠鼓对五花八门的菜肴根本不屑一顾,只顾着对付眼前的秋雁鱼。他撕下一块鱼肉,放入嘴里,顿时间情不自禁的呻吟起来,连着叫了几声好,又饮下一杯杏花春酿,整个人就像被扔进了棉花堆一样舒服到不能自已。
思辰看的有趣,不禁笑道:“你太夸张了吧!”
西泠鼓一边尽力的将鱼肉咽下去,一边指着被他撕去一大块的秋雁鱼道:“打从家里出来,我个把月过的都跟逃犯似的,一做梦眼前都是秋雁鱼,今儿个得好好痛快一回。”
思辰道:“你那么有钱,怎么会过的跟逃犯似的?”
西泠鼓也不看他,自顾自的左一下右一下大快朵颐,嘟囔不清的道:“这事说不明白,先吃东西,你也尝尝啊,别老是说话……”说着又喝了杯酒,显然是怕自己被噎死!
两个人正吃的高兴,冷不丁旁边有人“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很有意思,好像故意让思辰和西泠鼓听见似的,刻意的十分用力,几乎都带着腔音了。西泠鼓眉头一皱,若是别的也就算了,可哼这一声的人分明就是在自己身后,也分明是在哼给自己听的。这倒是让吃的十分销魂的西泠鼓大感扫兴。他顿了一顿,慢悠悠的啜了一口酒,然后缓缓回过头,盯着哼了一声的那人。
二人背后的这一桌坐了三个人,年纪也不大,都在十六到十八之间,哼出声音的这位身着青衫,头戴纶巾,白白净净的很是儒雅。他对面两人相较之下就显得随意粗犷了许多。这青衫少年并不看西泠鼓,只是端起自己的酒杯,喃喃道:“我当是什么气质高洁的公子,原来也是一个粗鄙俚俗的家伙,呵……”
西泠鼓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这一桌三人也是靠窗,但位置比起自己却大大不如,从这儿往下观景,只能看到秋澜湖一隅,那些画舫游船却是无缘得见。想必是之前看此处无人,便要搬来这边,却被那心思活络的小厮拦住。那小厮得了自己的好处,定然也说了什么“这桌客官气质高洁”之类的捧话,故而引得不满。西泠鼓大概推测了一下,脸上便带了一丝玩味的笑,干脆起身离席,搬起凳子走到那人身边坐下,大大咧咧的一扒人家脖子,“呃”的打了一个酒嗝,道:“这位公子,是在说我吗?”
事出突然,两桌人都始料未及。那公子哥儿被酒气一顶,差点翻出眼白,顿时间傻了过去。他对面的二人猛然起身一拍桌子,叫道:“混账!”
思辰起身站过来,却不说话,只是拦着了对面的两个人。
西泠鼓笑了起来,冲思辰笑道:“兄弟上一边看着,我倒是想让这两位仁兄好好混账我一顿!”
那两个人怒不可遏,其中一个上来就扯西泠鼓的肩膀。然而却意外的发现手肘一弯,已然拐了方向,被人夹入腋下,而后胸口一紧,却被人用肩膀生生撞了出去。这一下变化太快,那人正自茫然间身子就已经向后倒出,也亏得他反应及时,双脚一错一前一后扎了个三角形才硬生生站住。
西泠鼓意外的看了一眼思辰,道:“兄弟好身手啊!”
这两个人吃了一瘪,这才顿住了,看向西泠鼓沉声道:“这位兄弟,能不能先把我表弟放开。”
西泠鼓“哦”了一声,凑到这青衫公子哥跟前又是一个酒嗝,随后松开了扒着人家肩膀的手,道:“哎呀,早晨的韭菜包子没消化完,实在不好意思。”
这公子哥方缓过神,又被西泠鼓口中的“韭菜包子”震慑的脸色大变,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可怜兮兮的挂在脸上,几乎要痛哭流涕了。偏偏西泠鼓哈哈大笑,指着这公子哥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可比刚才讨人喜欢多了。”
这公子的两个表哥愣了一下,想笑,却生生憋住。其中被思辰一招击退的那人拱了拱手,道:“这事是我表弟失礼在先,我先替他给二位陪个不是。可这位兄台……”这人对着西泠鼓既讨厌又无奈,看了看表弟,终究还是道:“这位兄台也不该如此折辱我表弟啊。他是国学堂学子,你这般……让他,确实太过难堪。”
“哦。”西泠鼓恍然大悟,呵呵笑道:“国学堂……就是那群整天之乎者也喊着士可杀不可辱的神经病吧。”
站在一旁的那个表哥噗的笑了出来,又忍住了。他们二人打扮精干利索,一看就知道跟这些酸腐的文人士子没半点关系,是以对西泠鼓的话大加赞同,觉得那些什么子曰诗云的学子们实在是无聊神经。但自己的表弟又毕竟是国学堂学子,不管怎么说还是要顾及一下表亲颜面,真是别扭的好不销魂。他瞅了瞅表弟,又看了看西泠鼓和思辰,上前将正晕晕乎乎的表弟扶起来,道:“兄台请口中积德。”
西泠鼓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道:“积德积德,我一个南越人对国学学子积什么德?”
此言一出,那两个人不禁对望一眼,同时露出恍然的神情。
思辰也是一愣,他听秦老师说过,南越地处睢渊最南方,面朝大海,常年春暖花开,气候宜人风景秀丽,有睢渊春城之说。可南越人却并不如此地风景一般温婉秀丽,而是豪爽粗犷的紧,崇尚的是武力超群,最为鄙视的则是睢渊帝国中那些国学生,视所谓的圣人教诲子曰诗云如洪水猛兽。十多年前国学大师张夫子偏不信邪,只身前往南越,要布圣训于春城,结果被南越城城主逮住拔光了胡子。张夫子羞愤交加几欲自刎,后来朝中数位大员纷纷出面干预,南越城主这才不痛不痒装模作样的道了个谦。张夫子还恨恨的给了南越一句评语:蛮夷未开之地!
既然西泠鼓是南越人,那么戏弄这个出自国学堂的公子哥也在情理之中。两位表兄弟暗叹表弟的运气不佳,但却对西泠鼓的做法并没有太多的厌恶。他们二人前来恒熙城应试尚武堂,本来就不想横生枝节,对这个酸腐表弟也没有太多好感。再说表弟也算咎由自取,二人叹了口气,道:“南越春城,果然名不虚传……今天的事是我们不对,二位刚才也出了气,咱们这就算了吧,告辞。”
西泠鼓拱了拱手,笑道:“不送……这位公子哥,下回再能相遇,还请你尝韭菜包子哦。”
那公子哥大惊失色,掩面而逃。两个少年哭笑不得,也跟着离去了。
西泠鼓哈哈大笑,携了思辰的手坐回桌上,道:“这些酸学生,实在是讨人厌的紧,幸亏这是我,脾气尚好,要碰到我二伯,不打的他满地找牙便不姓西泠!只是可惜了好好的兴致,硬是让这小子破坏掉。”西泠鼓不满的巴拉巴拉剩余的秋雁鱼,道:“说起来,你刚才的身手倒真是矫健。”
思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西泠鼓是在夸他,想了想,道:“我三叔对我要求挺严厉的,打小就是这么练,也没什么好不好。”
西泠鼓嘟囔道:“我大伯也整天督促我练功夫,可我就是练不出来那份身手。”
思辰顽心顿起,笑道:“倒也不能这么说,你那一手韭菜包子可比我厉害多了。”
西泠鼓愣了愣,顿时笑的前仰后合,抬手喝了一杯杏花春酿,呵呵笑道:“我家里有钱,从小就听过太多吹捧的话,可却没谁能比的上你刚才的这句。冲这句话,你倒是能做个小官什么的。”
两人在楼上谈笑风生,此时日光已渐渐下落,萍逢酒居另一侧章台巷的灯火已悄然亮起。朝下俯瞰,一排排的房屋楼阁间明晃晃一片,犹如夏日芦苇荡中晶莹的万千萤火。章台巷车水马龙辉煌一片,整个恒熙城也宛似灯海一般。凉风吹过,带着秋澜湖清爽的气息流转弥漫,让人充满了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一夜鱼龙舞啊!
聊了,吃了,闹了,笑了!完事之后西泠鼓与思辰二人都已是累的不行。二人洗过澡,约定好明日一起再去尚武堂为西泠鼓报名考试,便各自回房休息。夜景虽好奈何困意更凶,西泠鼓整个人几乎要闭着眼走路了,打着哈欠对思辰摆着手喊了一声晚安,随即摔进屋里埋入了松软的床上,犹如死尸般一动不动。
房内并没有点起灯火,当然,西泠鼓现在也用不着灯火。
窗户半掩,细碎的月光从窗外斜斜倾洒下来,便在近窗的红木桌上投下一个淡淡的人影。那人影个子不甚高挑,站着一动不动,面朝躺在床上的西泠鼓,静静的看了好大会,才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的坐了下来。
“小鼓啊,你就不能让家里省省心?”
这人影叹息着点了点桌子。
床上的西泠鼓呢喃着扭了扭身子,却在一瞬间整个人都僵直起来。然后他犹如一个撞上墙的皮球一般从床上弹起来,慌不迭的揉揉眼,结巴道:“大……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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