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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虎完全没有想到事情成了这个样子。之前,在来晓晔家的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着如何在被审问时辩解,如何脱身。他是记得父亲提过,他在白海湾有个做官的“叔叔”,虽然那是父亲去世之前的事情,并且当时他父亲也并不清楚这位“叔叔”到底在白海湾何处做什么官,但六虎寻思着,如果有必要,可以说出来,看看能不能吓唬住这位治安官——现在看来完全是多余的。
眼前这位,应该就是父亲说的“叔叔”了。令六虎更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虽然对他讲过一些当年打仗的事情,但从来没有说过肥牛和小石头的父亲也是护国军,而由于父亲的严令,他也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看着眼前的这位晓晔“叔叔”,六虎心中很是兴奋,又有些复杂的情绪。
在六虎的记忆中,父亲生前很少提及往事,他所知道的一些内容,很多都是是在他的追问下。母亲和大哥二哥的只言片语。在六虎看来,投身名为“护国”的义军,平定国中暴乱,是多么伟大又光荣的事情啊,简直是可以写入史书的英雄事迹。可每每父亲提及此事,言辞间,似乎都带着一丝痛苦。六虎知道的,是暴动的起因——共和三十六年一月,首席执政东襄-曲川在各地郡县设立执政厅,允许平民公开推举、任免地方长官,并可以议政参政。这是史书中所能看到的。而在这以后,史书上记载的内容是“二月,郡县执政厅携民反,囚郡守,戮县令,私刑之下吏办事不可数,而多有府学学堂、国学院生壮其所为,军镇多乱而不能平。”但六虎不明白,为什么会从“囚郡守,戮县令”变成晓晔所讲的那样毫无秩序的混乱局面。各地的执政厅夺了权以后,为什么还会让全国陷入这样的混乱呢?
暨祁。晓晔提到了这个人。每次六虎的父亲讲到他时,都会恭敬的加上“将军”二字。可六虎分明记得,每次父亲提到他的样子,就像晓晔一样,虽然很轻微,但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六虎看到,晓晔比他父亲的样子还要沉重一些,在他讲到暨祁之后,好一会都没说话。“暨祁将军怎么了?”肥牛倒是一脸期待,看样子他爹好像并没有给他讲过太多东西。
“我那时候才想起来,我要找人去救我的同窗们。于是我领着他们到了学堂。结果,我们到了的时候,其他的学生,老师,都死了。那些人还没来得及走。正在学堂里搜刮值钱的东西。”晓晔的声音中似乎并没有太多情感,却让六虎感到无比的压抑。
他父亲也讲过相似的事情。一伙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在半夜冲进了他们的村子,见到小孩和男人就杀,见到女人就强暴,烧房子,抢粮食。六虎的父亲带着他娘和五个哥哥拼命的朝山上跑,后边跟着十几个暴徒追他们,不时的放箭。他的三哥和五哥背上中了好几箭,当时就死了——所以他虽然叫六虎,但却只有三个哥哥。他们跑到半山腰就被追上了。父亲说,当时他拿着一把菜刀,而那些人都拿着砍刀长剑,根本不是对手。他娘之前就看到了那些人是怎么对其他的女人的,实在不愿意忍受那样的屈辱,让他爹杀了她。他爹都已经要下手了的时候,一群骑着马穿着白袍的人冲了过来,他们都拿沉重的家伙,马上挂着马灯,一下子就把那些暴徒都打死了。而后,又冲入了村里,杀死了村中的暴徒,救下了幸存的村民。领头的便是暨祁——那时还不是将军。而后,父亲就毫不犹豫的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我跟着他们,把那些人都杀了。然后,我就跟着他们一起走了。”晓晔十分简练的把那段经历带过,“我就是那时候认识你们父亲的。”他的语气稍稍轻松了一些,朝三人微微笑了一下。
“我们最先肃清的是白海湾,白袍子越来越多,成了护国军。在我加入的那时候,队伍人并不算太多,一百几十号人吧。也不光都是白海湾的。我年龄在里面算是小的,又是新来的,还是个书生,经常被人瞧不起,被人欺负,只有你们的父亲一直照顾我,他们教会了我很多事情。”晓晔的语气终于放松了下来。
“我爹爹在军中做什么?”小石头十分好奇的问。她终于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
“你爹是暨祁将军手下的斥候,他在种菜以前是个猎人。后来军队壮大,他一直当上了先锋营营校。”晓晔回答。小石头有些不敢相信,但也有些激动起来。六虎能理解她的心情。在黑石村,虽然小石头家因为种菜,比许多乡亲都要富裕,可是白海湾人对菜农却颇有些成见。即便是小石头爹这样的老好人,也总是在背后遭人非议。
“你是随你爹啊。”肥牛冷不防说了一句。六虎在两人中间,尴尬的吐了吐舌头。他是想奉承小石头,可似乎忘记了她是女孩子。小石头直接无视了他的声音。
“晓晔叔叔,”六虎想起另一件他始终没有答案的事情,“我爹从来都没告诉过我,后来护国军为什么要解散。”他看到,肥牛努力的朝他点了点头。
晓晔长嘘了一口气,似乎在斟酌着该说些什么,“我们在王兴领赏受封以后,将军遣散了护国军。他被封为监国司使,我们这些旧部无论在哪做官,仍旧都是他的部下,对执政院来说,威胁太大了,而无论我们还是将军,也都很危险。”
“是不是说书人说的,呃,拥兵自重啊?”肥牛问。在六虎的熏陶下,他也看过一些传奇小说,可是书中的雅文让他阅读起来十分困难,更重要的是他蒙学时睡的太多,许多字都不认识。但是,卫镇和县城里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对他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晓晔苦笑了两声说:“对,就是这样。”
这种答案完全不能让六虎信服。他知道,监国司本身就拥有很大的权力,虽然设在治安院之下,但真正的权力却比治安厅要大。描写老共和国的传奇小说中常有监国司密探发现某位大官密谋造反,或是暗中要谋害某位执政,再或是贪赃枉法,然后就直接把他抓了起来,无需通告治安厅或者当地的郡守县令就可以抄家搜查。而且,除了白海湾,和连军队都无法驻扎的新川晚月山地区,监国司的官厅遍布全国。如果监国司使能掌握军队,那对于执政们来说的确很危险。可这不是解散一支军队的理由。护国军能平定一场正规军队都无法解决的暴乱,而且他们一直在打仗,战斗经验非常丰富,按照小说里的说法或者史书上的记载,这种时候,通常都是把军队打乱到其他的部队中,几个重要将领授予官职离开军队,而从不是直接解散。
除了这个,六虎还是想问之前就一直不明白的问题,暴乱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可晓晔先开口了。“让我问问你们吧。”他换了一副模样——一脸饶有趣味的严肃。
“你们是怎么想的,来卫镇偷贡鱼?”
六虎和肥牛面面相觑,小石头脸一下子红了。
“肥牛的大伯明天来村里我们想给他准备点好东西吃。”“我嘴馋了不怪他们。”六虎和肥牛同时开口,说出完全不一样的解释。
六虎尴尬之余,也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也跟事实差不多,但肥牛毕竟自己承担了责任。
“我大伯的确要来。”肥牛紧接着补充。
晓晔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盯着六虎。六虎感到浑身说不上来的不舒服,又有点想笑。
“我们,我们就是……”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是闲的无聊。”晓晔总结道。
“啪!”的一声,让六虎、肥牛、小石头同时哆嗦了一下,肥牛差点从床上蹦了起来。
“你们今天要不是遇上了我,要是被卫兵抓到了,知不知道会怎么样!”晓晔怒容满面直瞪着三人。
“我,我错了……怪我……”肥牛又抢着承认错误。
“我们不敢了……”六虎也苦着脸认错。他不知道肥牛怎么想,只是他心里面还是很开心的。由于经常跟肥牛一起惹事,大人们没少责罚他们,晓晔的愤怒,已经算是最轻微的了。
小石头就没六虎那么脸皮厚了。她低着头不敢说话,甚至有些发抖。
晓晔叹了口气,抬着头,闭上了眼睛。六虎的经验告诉他,在挨骂中,大人叹气了,就表示已经没什么了。他迅速的斜了一眼肥牛,发现他也在看自己,还在憋笑。
随后,晓晔睁开了眼睛,“你们今天在我这住一晚上吧。明天一早回去,就说在卫镇玩遇到了我,我认出了你们,留你们住了一宿。明天下午我会去黑石村一趟的。”说完,他又叹了口气,似乎他已经注意到六虎和肥牛的样子不太对,但是也没说什么。
“谢谢晓晔叔!”六虎赶紧说。他没想到,晓晔竟然不准备去告状。
晓晔已经收起了怒容,他轻轻笑了一下,打开了桌子旁的一个小柜子。在里面掏了掏,翻出一条毯子。六虎早注意到,治安官的家简直太小了。除去桌椅床铺,就是一个低矮的柜子,而屋子里也几乎没什么空余的空间了。虽然这些东西并不破旧,但作为一名地方官,这样的家几乎可以说是简陋。
“我经常调任,东西多了不好带,又没法买房子,平时就自己,房子小了点。你们在床上挤一下,我睡地上。”晓晔主动解释了。坦白的说,他的床倒是不小,不管横竖都睡得下他们三个。可问题在于,小石头是个女孩子——还是肥牛喜欢的女孩子。他瞟了瞟肥牛。那家伙,果然一副羞臊的样子。他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无法说出口。还是让他挨着小石头吧,六虎决定。
“那,我先睡啦,还真困……晓晔叔,我想洗洗,这有没有……”可肥牛结结巴巴的话让六虎万分无奈。
“出门右转,有个拱门,里面有水井。”晓晔回答。肥牛谢了一句,随后几乎是跑出了小屋。晓晔似乎看出来点玄机,他笑着问六虎:“小胖子什么毛病?”
“犯傻。”六虎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心里骂了一句蠢胖子。
“我怕黑,你陪我去。”小石头轻轻地扯着六虎的短衫。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肥牛,然后一言不发的领着小石头出去了。结果,刚一出门,正碰见肥牛回来。他小跑着,脸上都是水。看到小石头拉着六虎的衣服走出来,便愣在原地不动了。
六虎心中已经是第三次骂肥牛了,不过这次有些底气不足。他想起之前在围墙上的事情,忙拨开了小石头的手。可肥牛直接绕过了他们,黑着脸回屋了。小石头又拉住了六虎的衣服。
往返两次,二人都一言不发,只是回来时候,小石头拉的更紧了。六虎相信,肥牛如此,就算小石头再迟钝,也能感觉到一些,那这也就说明,肥牛基本上没戏了。
回来时,肥牛已经睡了——虽然可能并没真的睡着,晓晔还坐在椅子上,只不过毯子已在地上铺好。肥牛选择了最靠墙的位置,半倚着床头。
“可以熄了灯吗?”小石头轻声问晓晔。
“哦,当然。”晓晔吹了灯。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但因为离得近,六虎还是看到,小石头径直躺在了最靠近床边的地方。没办法,六虎只得小心翼翼的躺在了两人中间——靠近小石头的一边——他实在怕肥牛气不过突然翻身掐死他。
六虎不知自己用了多久才睡着。他从未跟女孩子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他大部分时候,并没有在意过小石头的性别问题,因为除了有时候喜欢撒娇斗气,计较一些他们不会在意的事情以外,小石头和村里其他的女孩子几乎没什么共同点。可此时,躺在同一张床上,近的可以听到她的呼吸,能闻到她身上与男生完全不同的味道——微微的甜味,甚至她刚刚翻了一下身,一只手碰到了自己。这让六虎完全不适应。更让他无法入睡的还有不断在脑海里闪现的父亲的容貌,以及他从未见过的护国军军队,还有那些让他困扰的问题。
六虎醒来的时候,感到左边胳膊有些发麻。同时,他感到鼻子上一阵痒痒和闻到了淡淡的香味。扭头一看,小石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了他胳膊上,靠在他身旁。六虎倒是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肥牛一个人把被子裹在了全身,抱得紧紧的。
可这种情况又是刘虎完全无法预料也无法解决的。幸好他们都没醒来。六虎慢慢把小石头的头推开,解下短衫外褂盖在了她身上。他坐了起来,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六虎拉开了挡在窗上的帘子,他惊奇的发现。昨晚并没有注意到,晓晔家的窗户不是用纸或薄布糊上的,而是拼在木框里的药玉,还是颜色发白的,不是常见的绿色。透过药玉窗户,六虎看到外面的阴云跟昨晚比起,似乎散开了一些,几缕有些微弱的阳光射进了屋内。
六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石头。阳光正照在她脸上。六虎突然觉得,这姑娘其实也挺漂亮的。圆圆的带点尖角的小脸,微微上翘的嘴角,小小的鼻子,像柳叶一样又不至于过分浓密的眉毛,以及不似村中其他女孩那样发黑发黄而是白皙带些粉红的皮肤。如果平日里她不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和不经常用她那张漂亮的小嘴说一些尖酸讥讽的话语,六虎应该能早点发现身边这个漂亮的女孩。
“看够了没有?”六虎的脸顿时通红,像是发了高热一样。小石头并不是生气的口吻,还带点笑意,不过眼神还是有些迷离,似乎没太睡醒。她伸了伸胳膊,慢慢从床上起来,又朝着还愣着不动的六虎笑了笑,披上了他的外褂。
六虎拧着身子转了过去,差点没扭到腰。“你……醒了怎么不说一声……”他毫无底气的嘟囔着。
“白痴。”小石头恢复了平时的语气,“起床了大懒牛!”六虎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随后是肥牛震天动地的叫喊。
“我这就起来爹!别掀被子!”六虎转过身,看到肥牛闭着眼睛惊叫着,两手在身上乱划拉着,好像在拉被子。他和小石头笑的前仰后合。
“哎呀你们俩……”肥牛好一会才清醒过来,看着已经笑成一团的两人,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脸红的像煮熟了的螃蟹。
“你睡觉都光屁股吗……还怕掀被子……”小石头笑的喘不上气,仍不忘嘲笑肥牛。
“你们真是的……你们……”肥牛红着脸嘟囔着,从床上爬起来,“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在外边呆了这么久,这回家肯定得挨收拾了!”他扒到窗口,努力地朝外看着。
“切,还不是因为你。”小石头嗤之以鼻。
“是啊,我们赶紧回去吧。”六虎附和着肥牛。
“现在就走?”晓晔从地上爬了起来,抻了下胳膊,扭了扭脖子,似乎睡得不太好。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六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少来这套了,你们少给你们爹娘惹点麻烦就行了,走,洗把脸去,我带你们吃点东西,然后给我老老实实回家。没什么问题的话,我晚上就能去你们那,你们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们这点事都告诉你们爹妈。”晓晔推开门,还不忘吓唬他们一句。三人忙摆出一副乖样,笑嘻嘻的点头,跟着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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