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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成绩单的第二天学校放寒假,恨水也和姐姐约好同时回磨盘,这会儿他正在打印室里等车,是局里下乡便车。思雨明萱俩在路边树底下说话(明萱不去,她送思雨过来),不巧此时办公室主任来电话,通知恨他去高州开年终总结会。
这会本来是齐局长去的,由于政法委书记临时抓差,要齐局配合调处一起河道纠纷(跨省界纠纷)。情况突变,恨水领命后跟明萱商量。
明萱当然巴不得去磨盘看看,一辆警车过来,恨水送她俩上车,然后返回打印室拿报纸。打字室外面有几个妇女站在那里闲聊,是几位住在大院的家属,恨水都认识,刚好捡到半个耳朵:
“真的是那个吗?”一个年长者问。
“是啊,我认得,那天她老儿死我见过她,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来。”
“咦哟,好模样嘛。”
“当然,不然人舍得离嘛。他前妻也蛮不错的吔。”
“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哈,外表老实巴交的......”
“算了算了。”另个女人瞥见恨水,赶忙捅对方一下,谈话就此终止。恨水低着头走出打字室,一会儿,他上了另一辆警车。
白颜色的太阳升起还不到一树高,就钻进了厚厚的云层。车外寒风凛冽,车内温暖如春。思雨眼盯着车窗外面,眼看着穿过一座大桥,她招呼道:“叔叔,请在前面岔路口停车。”司机说:“我把你们送到家吧。”“不要不要。”
今天的“磨盘大道”干净而又寂静,未见有行人和车辆,路旁的意杨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昨夜霜重,时间将近九点,四野的油菜和路两边的青菜还披着一层银霜,水渠已经结冰,边沿不时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一阵寒风袭来,明萱忙锁紧风帽带子,思雨却用手捂着耳朵侧身横走。她的羽绒服本来也有风帽,可她嫌难看非要庭芳取下。
“思雨,你那手套真好看,在哪买的?”明萱说。
“是我哥买的。”红嘟嘟的脸儿扬起得意的笑容,“哥在德国买的圣诞礼物,还有一套智力积木,”思雨用手比出半尺多长,“百十根这么长的木条,能摆一座拱桥呢,不过要有技巧。”
“知道,就像我们中国的石拱桥。”
“还有一种简单积木,也蛮有意思,四个不同形状的木块,拼一个‘T’字。看起来非常简单,我老妈硬是拼不来,物理老师拼老半天才拼来。”
“你拼来了?”
“当然。”思雨一副得意的样子,“物理老师说,这叫,反向思维。还说人德国人就是聪明。”
“行啊,思雨。”明萱由衷地说,“不过有哥的感觉真好!”
“爷爷——”接到电话的毓德老头,身着一件蓝咔叽大衣早早的在老枫树下迎候,显然他没能听到思雨的喊叫,却朝她们不停地招手。思雨兴奋地摇着明萱手臂,“姑姑姑姑,看,那,你的老爸。”
明萱不识逗,这句玩笑没能让她高兴,却情不自禁出了眼泪。
“对不起啊姑,我不是有意。”小思雨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
“没什么呀,我,风刺了眼。”童言无忌,自然不必介意。又走了几十米远,随着思雨一声“爷爷”,她也运动脸部肌肉,挤出一丝微笑,“爸。”
“哎!好好好,先明姑娘是吧?”老头说。
“明萱,王,明,萱。”思雨说,“谁告诉你先明呀爷爷?你以为谁都跟奶奶一样,‘明’字辈儿是吧。”
“好个你个思雨,嘴巴越来越厉害,比你爸强多了。快,快进屋,冻坏了。”一会儿,进屋了,他又喊,“老伴儿,看谁来了。”
“妈。”老太太从后门进来,明萱亲热地叫了一声,便四下打量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家”。所谓“熟悉”,倒不是她何曾来过,而是往日在她不厌其烦地盘问下,恨水从门前到后院做过n次描述。今天刮的西风,当然要大门紧闭,真的是“关门来说话”,刚聊几句忽然听到外面汽车喇叭声,老太太对思雨一挑:“你大姑来了。”
玉莲一个人开车来的。她跟明萱已是第二次见面,却是以姐妹相称,两人都高兴得不得了。明萱自不必说;玉莲打小就羡慕人家有妹妹;当然她从内心还是希望她们有另层关系,从母亲赞扬中她认为这姑娘是无可挑剔的准弟媳。
玉莲带来好几条大青鱼,还有五条鲜活的鳜鱼,大家一起将鱼提到后院,老太太找来一个大浴盆,思雨蹦过去忙着压井水,压上来的井水还冒着热气,两个姑娘洗鱼,老头拿来菜刀剖鱼。“爸,我来。”两个女人异口同声。
“小萱让你姐杀鱼,喏,”老太太朝厨房一指,“干技术活儿归你。”
“烧鱼吗?烧这个带刺的家伙,我喜欢。”思雨说。
“当然罗宝贝儿,嗯,先做蛤蜊吧,我都洗好了。”老太太端出盆蛤蜊,“这是国华从深圳带回的,我还不知怎么弄。”
“我来烧菜。”思雨自告奋勇,须臾她从厨房里拿出两个蒸红薯,递一个明萱,自己一个,“小姑你指导我好吗?”
“没问题。”明萱手机来了短信,是恨水的,她没有回复却试着上网。她前天在网上给思雨拍了一套衣服,看快递到了哪。
“姑,小姑,蛤蜊怎么烧啊?”思雨站在灶台上像模像样地做准备。
“笨!摆渡一下不就知道啦。”明萱把上网的手机递过去,其实她也不会做蛤蜊。
“哼!爸爸要我跟你学,你好,却不教人家。”思雨说。其实她还不会手机上网。
“你爸哪里是说学做菜啊,傻B。”
“你才傻B!”混熟的思雨喜欢跟她拌嘴,而且往往不依不饶,“你不但是傻B,你还是超级傻B。”
“什么!”明萱佯装生气,拿眼瞪她。
“不是吗?你一个黄花大姑娘,却喜欢老顾这种大叔而且他还有个小累赘,难道不是超级傻B?”
“你你你你!”明萱这回真气,气得面红耳赤。真的是大人上小孩儿当。
“你呀,也别生气。”思雨嬉皮笑脸地,“没准儿哪天我也像咱家老顾一样犯傻,叫你一声妈——记住,犯傻可以遗传滴,哈哈哈哈!”
“思雨你笑什么啊?”玉莲在外面洗鱼问。
明萱对思雨摇起手指头,思雨:“小姑她讲笑话儿。”
“是吗?”
“还是我来吧,实习生靠边儿站。”明萱说着走到灶台另侧,操起菜刀切洗好的萝卜,唰唰唰唰,思雨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由于学做蛤蜊耽搁了时间,直到中午一点菜才上桌。
话分两头。先不说这一家人享受鱼鲜和海鲜(当然老太太除外),只说说远在高州开会的恨水。他们十二点准时就餐,饭后恨水没有回招待所休息或打牌,而是一个人跑去逛街——他本不喜欢逛街,一个人在心情特好或者特糟的情况下,行为往往反常。
这是一条老街,他正走着,忽听得有人叫“王师傅,王师傅”,扭头一看,一个手机贴膜摊柜坐着一个年青姑娘,恨水环顾四周,这会附近就他一人,便冲姑娘一笑:“叫我吗?”姑娘脸一红:“对不起,我,看错人了。”向来口拙的他,竟回问一句:“你是高州的?”
“是高州的。”恨水走开了,姑娘又大声问,“你是哪儿的?”
“江城。”
“江城?这就对了!你认识王明萱吗?江城美食城的。”
“认识认识,她就是我妹。”恨水马上转身。
“嘿!我就说我没看错吧,果然!”姑娘深邃的眼睛荡起一洼春水,“我姓丁,我妹在你妹店打工。”
“啊!你是小丁的姐!”他看得姑娘很不好意思,“像,像。”
“是啊,有一次我在宽素坊吃饭,你在那里接电线,我听见王老板叫你哥,我当时特地留意一下,心想,兄妹俩一点儿都不像。”
“啊,是,我们不是亲兄妹。我姓顾。”
“同母异父?”
“算是吧。”
接下来,两人又聊了下姑娘何时客居高州,生意怎样等等,无非一些客套话儿,然后就告辞。异di见到老乡,即便拉起来是熟人,这在人口高密度流动的今天,也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就是这件平常事,却引出一段故事。
话说这丁姑娘,本就姊妹俩,她叫丁畅,妹妹叫丁扬,她们的父亲乃是祖传匠人,在江城开纸马店。父母亲都非常传统,家教甚严,终于培养出丁畅这么个淑女,同时也造就了她的保守性格,加上挑三拣四的毛病,今年二十有九的丁畅还是单身一个。她是中专毕业,后来女承父业,心灵手巧的她很快便掌握了娴熟的扎纸技艺,去年因同学介绍跑到高州干上了手机贴膜,那双很有灵性的纤手愈加派上用场。妹妹丁扬则属于父母的“超生”产物,一出生就被“藏”在外婆家,外公不在了,外婆一泡屎一泡尿把她拉扯大,但却舍不得严苛,天长日久就养成了丁扬的放荡任性。于是姐妹俩虽是一奶同胞,但性格完全相反。可见生活环境与后天教育更能影响人。别看丁扬在宽素坊蛮懂事的样子,其实她才19;别看她才19,却离过一次婚(准确地说是解除同居关系)。反之,姐姐丁畅至今尚未谈过男朋友!然而,一向“不急”的丁畅,这两年也急了——同学们都生儿育女,于是婚介所她光顾过几家,至今一无所获。刚才听丁扬在电话里介绍,她一下子喜出望外——正渴望这样的钻石王老五,于是心里面思忖:怕真是机缘巧合,自己从来不喜欢与人搭讪,偏偏今日鬼使神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按照丁扬提供的手机号码,她拨通了恨水手机:“喂,顾局长吗,我是小丁,就是......”
“你好,知道知道,有什么事吗小丁?”
“是这样,我想捎点儿东西回去,方便的话......”
“没问题没问题,啊,我可能明天下午散会,到时我把车开到你那里,单向行驶我知道,拜拜!”
再说磨盘这边,午饭后暖烘烘的太阳让地面开了冻,老头提着蔸子扛着锹去田里挖荸荠。听说挖荸荠,思雨跳起来要去。玉莲洗好碗筷,老太太领着她和明萱楼上楼下的收拾东西,一直忙到天将擦黑才吩咐明萱去弄饭。
吃晚饭时,思雨全然不顾爷爷的劝阻,一边吃一边不停地给两个姑姑传达见闻:
“真好玩儿,明明是一蓬枯草,爷爷愣说是荸荠,结果用锹一挖,哇,好多好多的荸荠,红彤彤的,也有挖破了白白的......”
“都在泥巴里吗?”明萱问。
“妹你问的真幼稚,荸荠不长在泥里长在树上不成?”玉莲说。
“别这样说你妹。”老太太说,“她们俩街上妞儿,哪儿见过。”
“哼,这会儿笑!在田里冻得哭鼻子。”老头呡了一口酒,“也是,这个鬼天,实在是冷。”
“是啊,”明萱说,“今年有点反常,往年好像没这么冷。”
“看起来俗语说的没错,”老太太用“公”筷子给思雨夹鱼肉,“今年正月立春,这腊月又逢春,俗话说,两春夹一冬,十个牛栏九个空。”
“什么意思?”思雨问。
“冷呗。”玉姣说,“牛都冻死了。”
吃完晚饭,思雨说要去看牛栏,老太太笑道:“傻瓜,现在哪有牛栏,全垸只有四头牛,像宝一样栓在别人屋里。”
“这么冷的天,早点睡吧。”老头叼着烟进了南边前房。
思雨老早表态要和小姑睡,她们睡北边前房。玉莲就跟老太太睡南边后房,她刚睡着,手机响了,满以为是家里打来的,一看是哥哥继成的。接了这个电话让她大惊失色,原计划明天大家一起去江城,也不得不改变。
继成在电话里说,就在今天上午,仇萍被人在网上骗走120万,其中20万还是公款。
次日一大早,玉莲就将思雨明萱叫醒,说她要赶去兰图,顺便将她俩带回江城。
“出什么事啦?”明萱思雨都这样问。
“大哥叫我过去有点事。”玉莲说,“快起来呀,思雨。”
“啊——你们去吧。”思雨赖在热被窝里压根儿不想动,“我过几天跟爷爷奶奶一块儿回去。”
“起来吧小姐,你不拿成绩单啦。”明萱说。
只这一句,思雨腾地一下爬了起来。
再说兰图这边仇萍被骗的事。
其实此事已经摆平。所谓“摆平”并不是钱找回,而是公款被补上。
玉莲一到,就给仇萍账上打去20万。五天以后,仇萍不知从哪弄到20万,还给了玉莲。平白无故倒那么大的霉,难过是必然的;但是一百多万对于别人来说是天大的事儿,对她仇萍来说好像不太凶险。“权当白忙活一年。”她真是这么想的。
即是这样,这件事情还是差点儿要了她老命。
话得从头说起。其实她这次并非网上被骗,是当面被骗,而且骗子的技术含量也不是蛮高。说网上被骗那是继成爱脸儿,当然钱也是从网上走的。仇萍有个网友,昵称“黄金大道”。之前仇萍先后两次从他手上买过黄金,转手就赚了好几万块,还落得一只三维金砖。这次“黄金大道”说要去澳洲开矿,余货悉数脱手(当然只对网友)。仇萍便约他见面,他将两箱黄金交给仇萍,要仇萍马上打120万到他的卡上,而且那张卡先放仇萍手里,说一个月后等仇萍黄金出手他再来取卡。仇萍当面抽样几支去银行找熟人检验,结果确认是纯金。于是她按他的要求做了。
这桩看起来“万无一失”的买卖,仇萍死也想不通到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打款的当天傍晚,仇萍在储藏间兴奋地打开箱子,顿时她吓傻了:两箱子铁坨!她立即打开手机查询银行账户,脸都吓白了。
当时她第一个想打电话韶华,可是号码拨出她又放弃。因为“做成”前两笔生意,她曾在义姐面前吹嘘,韶华说“以后有什么好生意算我一份”,她也答应了,但却食言。所以这会儿她愧不敢当。
她打了父亲电话,老头只在电话里说一句“我马上就来”,挂了。他不想惊扰她的母亲,老太太高血压。
老父亲听她说了情况后,气得七窍生烟,问她继成知道不?她说不知道,还说不能告诉他。
“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出这么大的事你还瞒他!”
一会儿工夫,继成回了。他听了也气得满脸通红。
“要不,报警吧?”仇萍怯生生地说。
“报警?你傻呀你,这钱......”尽管在场的是老丈人,后半句他愣是没好意思说。
接下来老头将女儿狠一顿臭骂,骂得狗血淋头。
这本是人之常情。女儿做了那么大的错事,做父亲的当着女婿的面肯定要狠狠责骂自己女儿。可是,又气又恼的仇萍却经不得父亲的骂,她气急败坏地冲下楼(自己的复式楼),然后又“砰”的一声破门而出。
继成情知不妙,说声“爸您先坐会儿”,便尾随而去。出来不见仇萍,他跑到电梯口,不巧这天晚上电梯发生故障,继成想都没想就沿着安全出口往上跑。没错,仇萍是上楼,也不知是什么力量,那么肥的身躯平时一层楼都懒得上,这会儿却一口气从6楼爬到12楼——顶层!
千钧一发之际,继成一把从背后抱住了已经翻过女儿墙的仇萍。
无疑是肥胖让她捡回了一条命——之前她翻两次都没有成功。
回到家中,一向对女儿痛爱有加的老头子,更加怒不可遏:“让她去死!去死啊!哼!这种人活在世上也没有意义!”
“爸!”继成说,“您消消气。这几年特别是今年,仇萍脑子有些不行,有时候转不过弯,老实说,她这个样子我也有责任。”
“呜呜呜呜......”仇萍失声痛哭,继成这句话着实让她感动。刚才从12楼下到6楼他一直挽着她,她心里头热热乎乎的,甚至萌生出个怪念头:“或许这一百多万丢得值,大概就是妈常说的‘退财折灾’。”
“这件事情根本和你无关,你有什么责任!”老校长仍然气愤难平,对着女儿凶,“你以为天上真有馅儿饼掉?你这头猪!蠢猪!人,穷不怕,怕就怕穷了心!你这个穷了心的东西!”
“呜呜呜,”仇萍哭得很伤心的样子,“有20万是,是,是公款啊,呜呜呜后天就要......”
“你看你这个不成器的!”老人再一次愤怒,“去年天天炒股炒股,炒尸!把我一点钱都搜刮去了。”
“工会钱是吧?”继成说,“我,我来想办法。”
“不不不不,”老头急了,“你可不能抛头露面,我听说项坤跟钱总都进去了,你千万莫轻举妄动。你一心把工作搞好,把工作做好。”
“没事啊爸,我给我妹打电话,20万她拿得出。”继成说。
——这便是玉莲在磨盘接到的电话。
从磨盘回来的第三天思雨去学校拿了成绩单,这一回她变得没底气甚至还有些忐忑,走出校门才翻开那本成绩册,在一溜成绩栏里锁定:语文95,数学89。
千万莫以为这是个不错的分数,对思雨来说可是从未有过的最差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手拿成绩册呆立在那里,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思雨。”有同学叫她她也没听到,却抬头望着校门上方的电子屏幕。因上级规定不许对学生成绩进行排名,屏幕上滚动播放的是放假和收假时间以及各年级前三名——五(2)班再也见不到“顾思雨”三个字罗。
上午明萱特地做了几道好菜,准备为思雨庆祝。门铃没响,门开了,恨水买了些饮料还有鸭脖进来,准备犒劳女儿。一会儿,门铃响了,“当当当当,”恨水打开门正要打一个漂亮的响指,手在半空僵成一个特写——思雨沮丧表情让他吃一惊。明萱兴冲冲地跑过来,看到思雨立即收住笑容,手拦着嘴唇。思雨懒懒地递过红本本,恨水接过来飞快翻开,一会儿笑道:“不错嘛,我还以为......这个分数应该有奖。”其实他内心也不大痛快。
“别提奖字!”思雨伤心欲绝,“人家好失败,好痛苦啊,呜呜呜......”
“别介,失败是成功他妈嘛。”恨水说,“美国人惠特曼就说过,当失败是不可避免时,失败也是伟大的——伟大,知道吗。”
“行了行了,别讨论成败了,菜都凉了。”明萱催道。
“我吃不下,我。”思雨细声说。
明萱一番苦心,一桌美食,思雨却吃得很少。晚餐思雨的“痛苦”似乎还没消除,还是吃的那么少,本来有些气恼的恨水这会儿又心生怜悯,他对明萱耳语一番。明萱从房里找出一个信封来,恨水接过并抽出那份录取通知书给思雨看。
思雨足足看了三分钟,问明萱:“你没读?为什么啊?这是可名校。”对于明萱放着好好的大学不念,思雨只是感到蹊跷。是啊,让一个从小衣食无忧的孩子去理解“家徒四壁生活无着”的窘境,决不是一件易事。
“为什么,为了生活。还是让我告诉你吧。”恨水一口气讲述了明萱的“故事”。
思雨也许真的被感动,“心结”也解开了——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她说她一直以为明萱是因为蠢读不进书才跑去开饭馆,想不到竟是一个被埋没的“人才”。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期末考试考砸(自以为考砸)的思雨,一场疾病同时向她袭来。晚上吃了小半碗栗子烧鸡,两个小时后觉得腹部疼痛难忍,恨水就近把她送到中医院,恰好费医生当班,他初步诊断说是结肠炎。
思雨住院了,恨水却没有告诉庭芳。因为庭芳明知思雨放了寒假,既不来看看思雨也不问问思雨的考试成绩——她真的是乐不思蜀。对此,恨水或多或少心里有些介意。
一会儿费医生过来查房,这阵子思雨肚子稍好一点,静静地躺在那里发呆。费医生笑着对思雨说:“小姑娘,叫你姐帮你揉肚子好不好?”思雨:“她不是我姐。”费医生又笑:“哦,不是姐是什么?”“我不告诉你。”
明萱问:“费医生,思雨这种病可以对她腹部进行按摩?”
“当然可以。”费医生说,“以药物治疗为主,适当辅以按摩疗法,这种辅助治疗对于老年和青少年患者尤为奏效。”接下来应明萱的要求,他给讲了下按摩的动作要领,“最好按顺时针方向揉腹,揉的幅度由小到大,即先从肚脐开始,再慢慢扩大,直到整个腹部,揉一刻钟可以歇一会儿,然后再揉。”
深夜,外面北风呼号,寒气逼人。病房内空调开放,温暖如春。思雨再次被痛醒时,已是凌晨两点多。明萱坐在马扎上,手伸到被窝里,一直在她的腹部做轻轻的按摩。明萱见她醒了,朝她嫣然一笑,看她的嘴唇在翕动,便问:“想喝水吗?”她微微领首,明萱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喝了水,说:“你睡吧,我不痛,真的不痛。”“你睡。我睡不着。”说着,又继续按摩起来。
凌晨,东方吐出鱼肚白,玻璃窗已投下淡淡的光亮,朦朦胧胧的病房渐渐清晰起来。睡眼惺忪的思雨眼角滚出一颗泪珠,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妈。”
还在进行着按摩的昏头昏脑的明萱,听见叫声连忙神经质地回过头——她以为庭芳进来了,直看到思雨对着她微笑并再次叫“妈”时,她才完全意识到,才相信这是真的!差点喜极而泣:“怎么?犯傻啦?”
“嗯,我要傻到底!傻翻天!傻一万年!”
“呵!”她手摸思雨额头,“不发烧啊。”
“奶奶说了,说你俩要是生米煮成熟饭就好了。”思雨笑看着她,“我就是要给你们煮饭!”
“哈哈哈哈,看来你真的是——”一想,思雨才11岁,自己的脸倒红了,没好意思说出“傻”字。
“不是吗?让咱家的老顾叫你‘夫人’不就结了?”
“别介,小孩子家,少参和大人的事儿。”
说着她服侍思雨洗漱。一会儿,红红的太阳升了起来。病房里有了一些热闹,送餐的送药的打扫卫生的,似乎都赶到一块儿了。恨水也送来了稀饭馒头,他进来就问思雨:“好些了吗?”思雨点点头,又指着明萱说:“妈妈一宿没睡。”“啊!”恨水一激灵,看了一眼明萱,只当思雨开玩笑,也幽默一把,“是吗?妈妈一宿没睡?那,妈妈赶紧回去休息。去吧去吧。”
正午时分,正挂着吊水的思雨靠在床上看书,恨水站在一旁跟朱素玲说话,明萱提着她的手擀面进来了,此时窗外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鞭炮声,思雨问明萱:“妈,为啥那么多人放鞭炮啊,是不是过年啦?”
明萱红着脸说:“病傻了吧,过年还早着呢。今天是立春,人家放鞭炮,那是接春。”
“妈?”素玲诧异di瞪大眼睛,“啊,那,也叫你妈给你放个大炮,新年交好运。”
“朱头你可不要乱说。要是她亲妈听到,你死定了。”
“我说你傻吧,这会儿还怕她?切!”素玲又说,“你呀,后搭船儿先上岸,白捡这么大个女儿。我还有点儿嫉妒哩。”
“闭嘴!”明萱说。
“no.加油吧老王。”素玲起身去了,回头伸手给她一个“V”字。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思雨终于可以出院。这会儿她正坐在床上拿着手机看小说,明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思雨你今天出院真是时候,爷爷奶奶明天搬家,喜上添喜。”
正说着,身穿貂毛领皮袄肩挎小皮包的庭芳探头探脑地进来了,她眼睛盯着明萱,却叫:“思雨,思雨。”
“妈!”看见她,思雨喜得眼睛一亮。
“你这是怎么了宝贝儿?”她牵起思雨的手,又冲着明萱,“你,你就是那个女人?喂!你是怎么带孩子的?怎么小孩一到你们家就病啦?”
“她是肠胃……我,我也没有……”明萱语无伦次。
此时正好费医生进来给思雨复查。庭芳还是不依不饶,当着医生面数落:“我什么呀我?只顾着自己玩儿根本不管我女儿是不是?她跟我那么长时间都没事儿,跟你才几天就生病住院,是赶巧了还是成心啊!”
思雨脸蛋儿红红的,她刚开口说个“妈”字,费医生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并收了听诊器,扭头说:“请问你是?”
庭芳忙说:“啊,我是患儿的母亲,亲生母亲。”
“哦,你知道你女儿得的什么病吗?”
“我问过护士,不就是结肠炎吗。”
“知道结肠炎。我看你也不像个没文化的,你应该知道这种病可不是拉痢疾那么突然,它是一个较长的时间积累,懂吗?你女儿的个案,我想多半是病发前很长一段时间饮食不正常,比如烧烤油炸食品吃的太多。”他又嘱咐思雨,“以后尽量远离这些食品,近段时间还不能吃太甜太辣和太过油腻的,还有豆类也要少吃。”又拍了拍思雨,“没事儿啦,可以开开心心的过大年。”
费医生刚出去,满脸羞红的庭芳扯着思雨眉飞色舞起来:“乖女儿,妈妈今天来给你一个惊喜,你猜猜看,会有什么惊喜?”
“给我抚养费?”思雨说。
“瞎说什么呢!”庭芳的脸红得发紫,“妈妈带你去旅游,告诉妈妈你想去哪?”
“我哪里也不想去。”思雨一副不屑的样子。
“怎么跟妈妈这种态度,是不是顾恨水教你的?”
她话音刚落,恨水办完出院手续进来了:“呵,今日是什么风啊?”
“我正式通知你,我是来接思雨去旅行的。”庭芳对他说。
“不行!”恨水脱口而出,态度明显强硬。
“不行也得行!我好不容易说服我老公,才争得这个机会。”庭芳委屈地说。
“去哪里?”思雨问。
“为了错开春运,妈妈特地选择逆行,去广州。”
“不行。思雨病刚刚好,必须在家过年。”恨水说。
“你别拿病说事儿,我问过护士的。”
“那也不行。”
“凭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顾恨水!你也太霸道了吧,思雨可是我生的女儿!”
“我看这事儿还是跟思雨商量一下吧,”明萱又对庭芳说,“你也太仓促了一点,要是提前打个招呼……”
“嘿!胯裆里伸出一张嘴!”不等明萱说完,庭芳立刻把火撒在她身上,“你算老几啊,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老子带女儿还要和你商量么?贱妇!”
“嘴巴放干净点!怎么骂人啦。”恨水也不客气。
“我骂了又怎么样!我还要......”
护士长在门口大声喝斥:“哎哎哎,你们干什么呀,这是医院不是放牛场,要吵到别处吵!病人需要安静,不许大声喧哗!”
庭芳气得满脸通红,扭头就走,出了房门,又回头撂下一句:“思雨,下午五点的火车,你什么都不用带。”
庭芳走了。思雨惘然若失地傻愣在那。恨水说:“走啊,怎么,舍不得这个地方?”
“等等,先把这个问题说说清楚再走。”明萱又问思雨,“思雨你到底想不想去?”
“我?我也不知道。”思雨小声说。
“你不知道我倒知道。你最远就去过兰图和星子,连火车都没坐过,是不是?但是爷爷奶奶搬到新家过年,你又有点舍不得他们,对不对?”
思雨点点头。恨水却说:“少这个那个的,一句话,不去!”
明萱说:“你说的也不算数,我看,这件事情,非得思雨本人做主。再说,她妈妈也是煞费苦心的,将心比心,思雨该珍惜。”
恨水问女儿:“你真愿意去?”
“……”
明萱见思雨表面上左右为难,便说:“我们用抓阄来决定,好不好?我写两个字条,一个‘去’一个‘留’,思雨你抓到去就去,抓到留就留,好不好?”
“好。”
明萱“认真”的写起纸条,写好团成团,思雨伸手抓了其中一个纸团,打开一看:“去!”愉悦之情油然而生。她哪里知道,在明萱这里,她根本没得选择。
但是思雨最终还是没有去。
临时改变主意,十有八九是知智的原因——说服庭芳他有的是办法。好在能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年,还有那么漂亮的新房,还有无话不谈的姑姑,对于去不去广州思雨已经无所谓了。
腊月二十九一场大雪,给这片号称“江南”实为江北的大地披上一层素装,冰街雪道,玉树琼枝,自是江南极少见的美景。今天是大年三十,天上时不时地飘着零星雪花,“瑞雪兆丰年”,突如其来的一场雪给今晚的除夕夜也增添圣洁而又浪漫的气氛。明萱姑娘起了个大早,特地花点时间细心打扮一番,一会儿工夫,光泽直溜的马尾被编成侧偏的三股辫,看上去更加秀气外带几分俏皮。梳洗完毕,她在父亲灵前敬上一炷香,合拢双手面对着父亲遗像,想说几句什么,不料喉咙管硬硬的,嘴巴一瘪,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
她擦干泪水,进到厨房煮了两碗粉条,面里放有鹌鹑蛋鸡丝香菇丝还有虾米和糍粑。煮好早餐,她跑到房里问思雨是在床上吃还是下来吃?
“我起来我起来,床上吃老爸会骂死我的。”思雨赖床毛病彻底改了。
明萱知道,思雨舍弃新居、舍弃爷爷奶奶来这里跟自己作伴,绝不只是“好玩儿”,小小人儿也有缜密的心思,所以她心存感激,觉得和思雨在一起也是一种享受,包括做饭。
刚刚吃完,新屋那边恨水来电话催。“几桌酒席都不慌,还在乎餐吧‘年饭’?”出门时明萱还在心里嘀咕。门锁好,下了好几步她又回过头去来打量门两边“夕阳流水无限恨,暮云春树一天愁”的黄色春联,再次洒下几滴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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