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府正堂轩昂宽阔,中间四根粗大支柱撑住房梁,四面还各有六根,共二十四根小支柱耸立,气势不凡,尽显豪族盛气。大堂正中铺有地毯,由门口穿过客位相对的几案之间,一直延展到主位。
骊山耆老韦元魁跌坐于正中主位,两名十几岁的侍女随侍在坐塌后的屏风前。韦元魁高达魁梧,很具威势。他脸上肌肉不多,面皮松塌,一双眼珠却是凌厉有神,令人望而生畏。韦元魁的大儿子,新丰县司户参军韦鸣坐在下首位,今日并非县衙假宁日,韦鸣是专程陪着崔造进村迫害韦侯成一家而回府来的,由于韦寅召集数百族人在府门外可笑地声言要讨啥子公道,设宴款待完崔造后,韦鸣跟韦元魁并没有离开正堂,两人说笑着等待听外面的好信儿。
韦谦进来这会,父子两人都没有笑。不用韦谦赶来禀报,府门口的奴仆们早就将李琅带人回村的事儿告诉他们了,他们正在琢磨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听下人说,李琅小儿回村,带来了杨驸马的家仆。”没等韦谦开口,韦元魁就先问上了,“前天你见过杨驸马的那些人,是不是他们?”
“没错,正是杨驸马的人,共有十骑,弓刀齐备,身手不凡。”韦谦恭立一侧回禀,“他们一见面二话不说就与崔参军刀兵相见,崔参军不敌,捕吏被砍翻两人,好在他们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看情形,杨驸马是想跟公主对着干。”韦鸣的长相身形遗传于韦元魁,心机也不亚其父,出口就道破实质所在,提议道,“我们立马派人上禀公主,告知李琅在这里,请公主派邑臣司的骑卫过来。我们对付不了杨驸马的人,自有人能降服他们。”
“没用的。”韦元魁神色平静,“杨驸马是什么人,能让我们钻这个空子?杨驸马肯定会阻断我们与公主的接触。”
“那该如何是好,杨驸马的人如果因……那事打上门来,我们难有招架之力,是不是该去县衙多找一些捕吏来撑场面。”
韦谦说的“那事”指的是韦府事先知道杨錡指使李昌贵的内情。作为韦府的家生老奴,韦府的很多事由他具体经手,不会瞒他,包括这件事。韦府内,除了韦家三父子,韦谦也是知情人。
“县衙里的大部分捕吏和不良人被派去弹压和拦截潼水人,仍旧不敷使用,现在连与崔县尉交好的市井儿都被当作捕吏在用了,县衙没有多余的捕吏可派,这次崔参军亲自带了几名捕吏来村,还是卖了我们韦府好大的面子。”韦鸣摇头,想了想又道,“即便县衙抽调大批捕吏前来也是无益,难道要跟杨驸马的人硬碰硬?那样事情只会弄得难以收拾。”
“大郎说得在理,与杨驸马发生冲突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韦元魁赞同韦鸣的顾虑,淡然道,“依我看,杨驸马没理由替李琅出头。他身为国朝驸马而非响马匪盗,不会做出马踏韦府的草莽举动,我们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韦谦连连点头,请示韦元魁父子:“那我们……”
“你去让崔参军和二郎把人都撤进府来,不必跟李琅对峙,避免跟杨驸马的人再次发生冲突,我们先静观其变。”韦元魁吩咐韦谦,“你留在外面监视李琅的一举一动。记住,不须慌张,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出了什么事,哪怕是那事被揭穿,我们韦府也扛得住。”
韦元魁的话中,透出京兆韦氏内蕴的自信,韦谦暗自叹服,转身离开正堂,出府而去。
韦府大门外,再次汇聚了数百乡邻,男女老少都有。与刚才压抑的安静不同,这次是人声鼎沸,几乎所有的眼光都盯在李琅身上。痴哑顿愈这事太稀罕了,以前从没听说过,奇迹是真的嘛?乡邻们都在翘首以待李琅开口说话,连清江村人都是如此,感觉眼前的这个李琅熟悉又陌生。
李琅干咳一声,环目四顾道:“谁是医生?”
众人闻声,有震惊有愕然,随即叽叽喳喳议论纷纷,李琅发出的是关中本地口音,吐字清晰,绝非一个傻子能说出来,痴哑顿愈的奇迹是真的。乡邻们大都将注意力放在李琅是不是真的会说话上,至于李琅说的什么反倒没在意。见没人应答,李琅只得又问了一遍:“这里有没有医生?”,完了看向地上平躺着苏氏解释道,“苏二娘不知怎么啦,有哪位医生愿意过来看看。”
此时韦寅和族老们重新计略已定居后赶来。见李琅首先想着苏氏的状况,韦寅暗暗赞许,也少了份顾虑,一个懂得把感恩放在首位的人,理当很讲道理,韦姓族人以前嘲弄过李琅的事儿不至于令双方产生龌蹉。韦寅站了出来,笑着走到苏氏身旁:“老朽不是医生,不过年岁痴长,多病成医,倒也略懂一点医术,不如让我来看看。”
清江村只有二十几户,在李琅的记忆中,对本村人都有印记,看到韦寅其人,思维就立马反应出他是韦姓一族的宗老。韦寅在骊山北麓拥有宗族权威,在如何回击韦府的决策上,无法脱离韦寅的支持,李琅笑着点头。
韦寅也点了点头,蹲下身去,见苏氏双眼紧闭,人事不知,忙一手拿过苏氏的手腕凝神切脉,片刻后道:“苏氏既悲又饿、流泪过多,以致体内焦躁虚脱昏迷。”
韦寅回头吩咐孙子韦迈:“快去家里端一碗糖水过来。”
韦迈应了一声,赶紧跟妻子赵氏回家用温开水熬了一碗糖水端来。赵氏扶住苏氏灌下糖水,韦寅掐苏氏的人中。不一会儿,苏氏悠悠醒转,赵氏扶着苏氏背靠大槐树坐下。
苏氏第一眼见到李琅极为震惊,李琅朝她点点头,没急着说话。韦寅将韦侯成已被救走医治的相关事情跟苏氏说了让苏氏安心,苏氏听后放声大哭。赵氏一边用袖子给苏氏拭泪,一边安慰。等苏氏哭了良久,大哭声慢慢变成抽泣,李琅才轻声道:“嫂子,父老乡邻都在这里,你能否把今天这件祸事的来龙去脉说出来。”
与其他人一样,虽然早两天就听闻李琅痴哑顿愈已有心理准备,但真正亲耳听到李琅说话又是另外一种感受,苏氏十分惊诧,一时怔怔无语。
“苏二娘,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赵氏和旁边的一些乡邻出言鼓励,“说出来,大伙儿好替你申冤。”
苏氏回过神来,调整片刻,将青娘后半夜跑到他家密告的事情细细地倾诉给众乡邻,现场哗然一片。瞥见崔造和韦祁铁青着脸色,带着官差和奴仆退回韦府,人们的胆子放开了,宣泄出长久积聚的愤懑,纷纷指责韦家和崔造,那些遭受韦府迫害过的乡邻中还有人破口大骂。
苏氏站起身来,想着去医馆照看韦侯成,但村里这一边,她同样放不下,不知四娘和青娘现在怎么样了,她将目光投向李琅:“四娘被韦鸣亲手暴打,流了很多血,情况糟糕。青娘出府给我家报信被韦府发觉,现在也不知怎么啦……”
“嫂子,别担心,她们会没事的,我想办法让韦府放人。”李琅听出苏氏的意思,安慰几句后,请杨湛出面向韦府要人。
本来,杨驸马并非有司衙门,没有踏进韦府索要人家小妾的权力。即便以私人侦查公主落水真相的由头,韦府也完全可以不卖杨驸马的面子搬出国朝律义正词严地拒绝放人。但韦府也有担心,杨驸马出身前隋皇族,又是长宁公主的儿子,拥有非常宽广的家族势力和朝堂人脉,韦府害怕杨驸马遭拒后恼羞成怒动用关系立案抓人将事情搞大。如果杨驸马执意立案抓人,咸宜公主作为妻子和落水受害者,不好出面阻止。韦府权衡之下,只得让步放人。
青娘给苏氏报信被发现后,韦府主母张氏家法伺候,直将青娘打得昏死过去,她和四娘都是躺在门板上被抬出的。看到被打得头身是血,浑身淤肿的两女,人们唏嘘不已痛骂韦府翻脸无情,苏氏痛哭失声。
“两人脸色惨白,明显失血过多气血两虚,需尽快补血益气,耽搁下去性命不保,快点抬去弥家庄济世堂。”韦寅上前一查看,立即吩咐族人将伤者抬去医馆,交代道,“跟弥医生讲,一切以救人为要,我们骊山韦姓一族以信誉作保,不会欠他的钱。”
苏氏感激涕零,族里愿意担保,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她家的院子被烧,辛勤劳作得来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如今身无分文,如果要她现在拿钱医治韦侯成,四娘、青娘三个病号,那只有把她给卖了。
“嫂子,我那里也有些钱,明天就给你送到医馆来。”李琅也给了苏氏一颗定心丸。福安观里,他埋藏有四贯铜钱,付医药费绝对只多不少。
苏氏走后,李琅面向喧嚣的现场,四下摆手:“大伙儿静一静,先听我澄清一件事。”
李琅的话空前好使,很快,嘈杂的声音就弱了下去,人们竖起耳朵等着李琅说话。
“这位杨壮士和其他诸位壮士来自公主府。”
李琅介绍杨湛等人,由于有言在先,杨湛只得颔首附和。公主府,当然也就是驸马府,国朝所有的驸马府第,都应该说成公主府更恰当。因为府内一切事务由公主主导,公主配备有专属官衙邑臣司,总隶属宗正寺。在公主府,驸马并非作为主人,而是作为一个男人存在的。并且,在一般情况下,驸马这个男人只能拥有公主一个女人,而风流一些的公主却可以随意召唤俊美男宠。他们确实来自公主府,但却是驸马的人,与公主府邑臣司那些人立场并不一样,乡民们分辨不出其中的区别,肯定以为他们是公主的人,潜意识里就会自我认定李琅得到公主支持,李琅自然就能从中一举获取权威……杨湛判定这是李琅的用心所在。
“也许诸位乡亲早两天就有听说,公主在灞桥处死李昌贵,当众亲口宽恕了我并委托我侦办真相。但而今韦府和新丰县衙却声称我犯了谋害公主之罪,以此为借口对我发下捕杀令,还构陷牵连到韦侯成夫妇。相信乡亲们都很迷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你们听错消息了,还是韦府和县衙肆意污蔑?”李琅右臂指向杨湛,“现在公主府的人在此,他们会向乡亲们澄清事实。”
“公主确实当众宽恕了李琅,并委托李琅侦办落水真相。”杨湛不得不出言证实,但立即靠近李琅悄声警告道,“不要打着受命于公主的幌子鼓动乡人冲击京兆豪族府第。”
李琅淡淡一笑,他确实是要打起受命于公主的正统旗号回击韦府。
正统非常重要,即便实质是聚义,但必须打出堂而皇之的正统旗号。安禄山起兵时,不也打着讨伐杨国忠以清君侧的旗号吗?回击韦府,李琅的旗号就是诛杀谋害公主的嫌犯,与清君侧类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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