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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推敲，周文通用了整整两天写完三千字的稿子，里面数据翔实，例证充分，甚至连成欢之战中难得亮点，聂士成部几个北洋武备学堂出身小军官都有名有姓。为了保证准确性，不惜打开平板电脑，从里面的书籍里查找验证。
周文通的认真更让文达觉得所图非小，尽管一再追问，文通只是笑而不语或者所答非问。
草稿是用简体字写的，终稿却必须用繁体字，兄弟俩不得不又用了一天抄写出来，为此耗尽了带来的碳素笔。
申报虽然已是上海滩最大的报纸，但此时发行不过万份，报馆正式名称美查股份有限公司，吸收了华人入股，经营上还是英国人主持。报馆自己盖大厦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现在的申报馆还在简陋的小洋楼里。同在公共租界里，实际也不到半小时的步行路程，周文通决定亲自上门投稿，如果申报不收也好另寻他图。正如文达猜测的，实际上他更把这篇稿子当做一块敲门砖，敲开报界的大门，敲开在上海乃至更广范围的声望，更期望敲开某些人的眼帘。
报馆的门房尽责地把他拦了下来，在验证确实带稿子来投稿之后，上楼找人接待。门房里有对外的电话，内部总机分机还没出现，电话更多的被称作德律风的洋名字，即使相邻房间打电话也必须通过电话公司转接收费。
很快，出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小老头，头顶花白的头发残留无几，在脑后勉强梳成个辫子。老头进屋直接自报家门——报馆编辑方致远，然后伸手要过稿子展开阅读，没有问周文通姓名，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见了这架势，周文通有点发凉，立时将成功概率降了几分，年纪大的人更趋向保守，而他这篇稿子偏偏不同主流地标新立异了。
方编辑一页页翻看稿件，看得很慢，也很认真，终于在双方漫长的沉默之后，把眼睛从稿子上移开，抬头看周文通。
“替别人送的？”
“自己写的”，周文通心里苦笑，敢情人家把自己当做了跑腿的。
听到回答，方编辑重新打量了一番周文通，然后说道，“你这篇稿子里有很多数字，都核实过？”
“请问您具体指的哪些数字？”
“比如前面提到的日本步枪”，说着将稿件翻回到首页。
“核实过”
“怎么核实的？”对方毫不放松，继续追问。
“我用过这种步枪”，周文通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前世他接触过村田二十二步枪，也就是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更绝没真枪实弹打过。
“看来你对这种枪挺熟悉的？”
追问似乎告一段落，只是语气中用了问句，明白地表明仍存疑虑。
“因为战争中暴露出来的问题，日本人正打算重新设计改进。”周文通的回答想要打消对方疑虑，不过说出来后马上就有些后悔，日本人正设计三十步枪应当属于军事机密。
“哦？你是日本人？”果不其然，方编辑立时扩大了疑问。
“不，我是中国人，美国长大的华裔，日本人打算重新设计枪支的消息只是听说，目前单凭我的能力无法证实。”
方编辑听说之后，沉吟片刻，问道，“你是美国长大的，讲英语没问题吧？”
“没问题”，周文通只好继续扛下去，他英语根本谈不上流利，虽然从小学算起十几年的学习，但眼下否认会立时让对方对自己身份存疑，这危害甚至可能超过稿子本身。
方编辑接着又核实了几处例证，包括聂士成所部军官姓名，都被周文通搪塞过去。
“你这篇稿子很有观点，既然你能讲英语，我会把稿子推荐给爱皮诺托先生。方便的话，明天上午过来，或许爱皮诺托先生有时间见你。”
最后，方编辑给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爱皮诺托先生是谁不知道，但周文通明白肯定是个讲英语的外国人，很可能是英国人，此时美国还只是个二流国家，在中国势力微弱。
5月18日是星期六，洋人习惯在周日休息，叫做礼拜天，现在尚没有后世双休日之说，就连呼声都没有。
旭日东升之时，周文通再次走向申报馆，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掉昨晚熬夜的疲惫。为了应付即将的英语对话，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可能谈到的话题，常用的语句，或许用得上的词汇，好在有周文达准学霸级的强大，没有电源情况下近乎电子词典的存在。这是背水一战，也许两天之后，他和弟弟将不得不面对饥饿。
报馆门房没重复前次的盘查，直接按周文通的要求，上楼去找方致远。这次，周文通等的时间略长，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花白头发的方编辑才出现。
“跟我来”，简单一句话之后，方编辑径自转身，周文通只好跟在后面如影随形。
报馆里装饰简单，楼梯甚至有些台阶缺损了边角。方致远直接把周文通带到最里面的房间门口，然后轻轻叩门。
听到里面传出英语进来的声音，方编辑才推开门，伸手示意周文通进入。
相比较外面的简朴甚至简陋，房间里仿佛另一个世界，墙面贴着壁纸，房顶吊着硕大的玻璃吊灯，木地板上铺着红色地毯，墙角处摆放着几大盆绽放花朵的植物。光亮的大班台后面，坐着位中年洋人，上身挺直，头枕在皮椅靠背上，使得目光略向斜上方。
见周文通进来，洋人略一颔首，方编辑立刻示意周文通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边低声说道。“爱皮诺托先生，申报馆的董事总经理。”
“见到您非常荣幸”
周文通用事先准备好的英语致敬，此时洋人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文章是你写的？”
爱皮诺托拿起桌子上的稿子示意，发音圆润饱满，似乎就是传说中的牛津腔。
“是的，本人关于甲午战争的一点见解。”
相比较爱皮诺托的英语，周文通发音更简捷，两者之间似乎是精雕细琢手工品和批量工业品之间的比较，而且这工业品还不时发音不准，更像是粗制滥造的货色。
“扬基”，周文通看见爱皮诺托小声嘀咕的同时，眉毛微微皱起，“黄皮肤的扬基”。
周文通始终平静地看着对方，腰身挺直。
“当过军人？美国军人？”
周文通的身姿引起了爱皮诺托的注意，听口气隐隐感觉出一种鄙夷，不是对他的个体，而是词汇所指的整体。
“我在美国军校短期受训过，并且，我的私人教师是前普鲁士军人。”
“普鲁士军人”爱皮诺托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出色的陆军，如同大英皇家海军，都是世界上最优秀的。”
“是的，我老师曾经参加过普法战争，受伤之后退役。”
“普法战争，普鲁士人的伟大胜利，法兰西军人像小丑一样可耻地被打败了，国王将军统统被抓住了，真是一支该被丢进垃圾箱里的军队。”
周文通目瞪口呆地听着，爱皮诺托毫无顾忌地表达对普鲁士的亲善和对法国人的蔑视。要知道，二十年后，德国人曾两次同英国人生死相搏，而法国人则始终是英国并肩作战的盟友。不过很快他就释然了，德国现在还没露出锋利的牙齿，好像普鲁士王族和英国皇室还是直系的血亲。
“现在说说这篇文章，就先从日本人的步枪说起吧，你似乎对那种枪很了解。”
爱皮诺托终于回到正题，只是神态比周文通初进房间时随意了许多。
“这款步枪的部分设计是当今世界最先进的，比如使用无烟火药，在比如尖头子弹，似乎现在欧洲有些大国还没普及尖头子弹。设计本身就决定了这种步枪的最大优点：射程远射击精准。”
见爱皮诺托没有异议，周文通继续说下去。
“但是这种步枪是内置弹筒式弹匣，在没打光子弹之前无法装弹，再就是该种步枪机件暴露，混入尘土后枪机卡笋，也就是说在尘土飞扬的恶劣战场环境下无法正常使用。这意味着，在遭到对手大规模炮击和持续坚决抵抗下，战斗力会急速下降。”
“很有意思的判断，按照这个逻辑进一步推断，应该有可能你们清国军队只要战场上再多坚持一段时间，胜利女神就会光顾这边。可惜，那是一支糟糕的军队，比法国军队还糟糕，虽然他们曾经打败过法国人。”
爱皮诺托有些兴奋，甲午战争期间，英国人经营的申报是旗帜鲜明的主战派，虽然英国是日本的准盟友。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申报是在中国面向华人，如果敢于挺日，恐怕不等战争结束就会关门大吉了。
周文通的文章有意误导向村田二十二步枪，实际上清军是被使用老式单发村田步枪的日军打败的，被冷兵器类的刺刀打败的，新式步枪只装备日军少数精锐部队。不过他不能实话实说，大清帝国，皇室需要脸面，北洋官员需要脸面，北洋军队更需要脸面。
接下来的谈话更加轻松随意，淮军为主的清军堕落是有目共睹，除了北洋武备学堂，中国再无现代意义的军官学校。话题最后集中在步兵战术上，爱皮诺托曾经在英国皇家步兵团服役。
“淮军仍旧采用横队成方阵作战，每战必全军列队，一是在火炮枪弹打击下伤亡惨重，以致军心崩溃；二是阵线两翼薄弱，日军小股分兵袭扰，然后乘淮军兵疲力竭，一举击破。这其中固然日军中下级军官素质较高，能够独立担负战场指挥作战，淮军战法落后也难辞其咎。”周文通始终强调淮军而非北洋军，“这种战场队形与普法战争中的法军队形相当，而武器发展，使得日军火力远强于当年的普军，从战术角度看，开战之初就已经败了。”
“真是不可思议，欧洲陆军已经采用了完全散兵线进攻，后装枪淘汰了横队进攻，想不到普法战争二十年后，清国军队居然还采用如此落后的战法。”爱皮诺托兴致盎然地回忆起当年在皇家步兵团的战术操训，“你们的军队做不到也是能理解的，必须有优秀的尉官和士官，否则就是散兵没有线，我们当年可是靠尉官的皮靴和士官的拳头，把新兵打成散兵线的。”
周文通默然，基层军官是部队训练和指挥的基石，日本士官候补生、士官学校、陆大海大构成了完整的军事教育体系，在这个时代有着合理性。满清最后几年的军事变革中，也倾向于学习这种路数，陆军小学、陆军中学乃至军官学校，可惜国力难支半途而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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