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黯然回眸 > 第一部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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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腊月中旬,这一带的几家工厂已陆续开始放假,在这里打工的外乡人一批一批地返乡,街市更显空寂。犹如一场严霜后的原野,在肃杀的冷冻中失去了生机!

  原来,这一带还有几盏明灭不定的路灯,虽然年深月久无人更换灯泡,但还能透出一团昏黄的光亮,点缀着一息尚存的生机。现在,每到晚上,这里路面上几乎断了行人,市政部门干脆连这一带的路灯也关停了。日光一断,黑魆魆地如进入了鬼魅世界。谁肯黑灯瞎火地跑到这里来宵夜?

  本来这一带的小餐饮业每年这个时候就进入了淡季,现在是屋漏又遭连夜雨,淡得让人心寒!

  志泉就与白云商量:宵夜就暂时不做了。

  白云还不想撒手,但细想这些天,有时整晚没有生意,还要消耗人工、水电、煤火,得不偿失,也只好同意暂时放弃。

  晚饭刚吃过,建设早早就跑了。

  等白云收拾完,天已经黑下来。今天她兴致很好,又难得有晚上空闲的时候,就对志泉说:“今晚月色这么好,我们出去转一下?”

  志泉除了每天买菜外,多日来未偏离两点一线的运动轨迹,也闷得慌,很想出去散散心,呼吸原野的新鲜空气,立即表示赞同。“好吧,往哪里去?”

  白云最担心志泉往方玉那里去,又不便于直说。只好表示:“随便走,走到哪里是哪里。”暗中却精心把握着“航向”。伸过手挽住志泉的胳膊,却朝与方玉店相反的方向走去。

  今天是腊月十五,浩瀚的蓝天,一轮皎洁的明月已冉冉升起,溶溶月光泻下一地银白。远山近水在月色笼罩下,如披上婚纱的新娘——端庄、典雅、空蒙、灵秀,使静寂的夜色变得更清澈、迷幻。

  路上已看不见行人,尘世的噪声消失殆尽。只有村落中偶尔传来几声狗的吠叫,如裂帛般撕开夜的宁静。远处几缕晚炊的轻烟,缠绕着山谷中升起的雾岚,互相扭动着、拥抱着,最后交织在一起,完成了它们爱的历程!

  置身于神奇美妙的大自然怀抱,他们便有进入神仙福地般超凡脱俗的感慨!钟情于大自然风光的共同志趣,常使他们产生心照不宣的美感。哪怕是穷山恶水,也能品味出其独特的韵味,和造物主鬼斧神工的匠心。

  在自然环境中散步,已成为他们现实生活中最奢侈的享受!

  一天到晚如机械般的程式运转,已如腐蚀剂般在逐渐销蚀他们心中美好的情结。那种枯燥、单调,与愿相违的生活,使他们感到蜗牛式的烦恼——既想摆脱外壳的束缚,又不得不依赖它生存!

  现在已很难有这种机会和心情,又值此良辰美景,怎不教人心旷神怡!

  他们享受着让人销魂的月光;享受着患难中弥足珍贵的友情、亲情、爱情;享受着暂时摒弃诸多烦恼的二人世界,各自在心中想着,要是人与人、人与自然能和谐相处,会消除多少人间的险恶!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走着,时而原地伫立,环顾着周围的景物,长长的吁气,表示赞美和叹息。他们甚至不愿多说话,害怕扰乱模拟的虚幻世界,又回到了无情的现实。

  他们需要自欺欺人地赢得片刻的安宁;哪怕暂时桎梏着的心魔,明天会更加疯狂地啃噬他们的灵魂!

  又来到那条已经废弃的马路上,这里离住地已有三公里开外。马路两边丛生的藤蔓、杂草已完全覆盖了路面,两排未经修剪的树木,枝叶纵横交错,显得荒凉、古朴。

  周围已看不见村庄,隔绝了一切人世的喧嚣;昆虫也被冬天的寒冷噤声。他们如洪荒时代的造物主降临这个空旷的世界,一切生命的迹象尚在未知的未来!

  寂静——几乎让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们希望在万籁俱寂的时空中净化自己的灵魂,每来过这里一次,就会受到一些新的启迪。

  月光从树的枝桠和尚未凋零的叶片间漏下来,投下一地稀疏的阴影。微风吹来,他们的身影似乎在随着枝叶晃动。当他们把目光再次投向灰蒙蒙的远山,突然一声尖利、悠长的狼嚎,划破夜的寂静;声音之悲凉、凄惋,使人毛骨悚然。

  白云打了一个寒颤,身子下意识向志泉靠过来。志泉将她揽于怀中,轻声问道:“怕不怕?”

  白云靠在他身上,仰脸看着他,“不怕,有你在身边什么也不怕!只是叫声太凄惨了。”

  志泉用手拍着她的脊背,似是安慰,似是鼓励:“不怕,我的白云什么也不怕!有了那天的经历,还有什么可怕的!”

  “又笑话我了,那是一时情急,打算拼命!”

  “人有时真要有那股拼劲!比如你遇到狼群的攻击,退让是没有出路的;奋起反击方有生还的可能。人类社会更是如此!”

  又一声凄厉的狼嚎声过后,更远处传来几声低沉的回应,却显得那么遥远,那么缺乏震撼力,然后一切融入沉沉夜空。自然界中唯一不协调的音符,也被浩瀚的宇宙湮没了。

  白云似是突发奇想,下巴倚在志泉的肩头,与他窃窃私语:“听人说,在静寂无人的月夜,若对天许愿,会很灵验。你何不许下心愿,或许老天能为你降福。”

  志泉本不信神灵降福之说。但此情此景,已使人仿佛进入了神造万物的魔幻境界,现实与虚幻已融为一体。他陡地站直了身子,仰望着天上明月,如虔诚的佛教徒般,在胸前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若果真有天地神明,总得使阳光雨露均沾。我一生无所求,惟求在有生之年能偿清债务,卸掉身心的重负,死而无憾矣!”

  白云怕他还会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就要伸手扪住他的嘴,一边劝慰道:“求神拜佛多说吉利话,怎么就扯到生死上去了?”

  “这确实是我最大的心愿,舍此已别无奢求。”

  “难道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值得你眷恋?”

  “有,当然有!”志泉已感知她的话有所指,又矜持地不愿立即改口,如是转而向她发问:“要是上天只能满足你一个心愿,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白云亦如刚才志泉许愿时的神情,只是显得更庄严肃穆,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但愿能帮我最爱的人渡过人生的难关,有朝一日能无牵无挂地返回故乡,与他相依相倚,在故乡沿湖的小路上,在落日黄昏中,慢慢地走完人生的旅程。”

  志泉再次被她的真情所感动,更有于心不忍的感觉。“你还这么年轻,只怕我不能陪你走到尽头,又要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只求能陪你到百年之后,于愿足矣!要是能与你生不同时死同穴,又何求益寿延年?”

  志泉再找不到适合的言词表达当时的心情。环顾沉浸在迷漓月光中让人消魂的夜色,眼前幻化出传说中的天使形象——一位驾着白云、翩翩向他飞来的仙姑,轻扬拂尘,使他烦心顿释。

  随后几天,他们就因循同一种方式——最俭朴、最美妙的方式,向大自然寻求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补偿。像与野兽拼命撕咬中受伤的猎犬,利用暂时的间歇,赶快舔一下伤口,准备后面更惨烈的争斗。

  他们每天散步的路线时有变化,似是随意性很强,又似遵循着某种规则,彼此心照不宣。但在一点上,双方都讳莫如深——那就是是否去方玉的店。

  常常是白云也不说不去,志泉也不说要去,有时白云随着志泉的脚步走近了;不经意间,志泉又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牵着,朝别处走去。

  双方都感觉到对方下意识的行为,但谁也没因下意识而撇扭,好像一切自然而然发生在情理之中。

  “天已经黑了,怎么门前的灯还没有亮?”今天又从方玉店前经过,志泉好像突然有所发现,觉得奇怪:过去她门前的灯亮得最早,会不会有什么情况?

  白云也指着附近几家店说:“你看,这几家也未亮灯。”

  果然,有好几家门前都是黑灯瞎火,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按常规,这时正是“路边店”车水马龙的时候,志泉有些担心起来,对白云说:“进去看看,正好,为上次帮忙的事,我们也该上门表示谢意。”

  他们进门一看,餐厅里也漆黑一团,只有左边一间房里透出灯光。推门进去,只见方玉与几个同行在一起搓麻将,见他们进来,一起站起来打招呼:“好长时间不见了,今天怎么有时间?”

  志泉打趣道:“想你们了,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闲,’过来看看。”

  “是想方玉吧?”都是一些风流班头,说起话来百无禁忌;而且都知道方玉暗恋志泉,也想在调笑中逗她高兴。“你就不该带嫂子来,不怕她吃醋?”

  这种玩笑,开得方玉心里高兴;而且将近十天未与志泉见面,心中着实想念。只是碍着白云,不好总往那里跑;而且也暗中铆劲,想让他主动找上门。哪怕远远见一面,也可缓解思念之苦!

  只见她将右手一扬,作势要打人,“你们这些泼皮无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拿我哥哥、嫂子开玩笑,小心我刮你们耳光!”

  一边说,一边将白云拉到她的座椅上坐下,亲热地叫了一声,“嫂子,今天进门见你满面春色,必有好运,正好与他们玩两圈。”

  白云要起身推让,却被志泉在肩膀上一按,“难得有机会消遣一下,我也想与方玉说说话,”

  白云不好再推让,只好在牌桌边坐下。

  方玉更来了精神,又拿出两百多元散钱,放在白云面前,“这是我刚才赢的,留给你做本,保证今天嫂子有火!只管狠狠宰他们”

  白云哪肯要她的钱,方玉却一把按住她的手说:“你难得打一次牌,反正我是赢的;你总不至于怀疑我别有用心吧?”一句话堵得白云再也无法开口。

  方玉带志泉在外面客厅坐下,又将电视机打开,并开到一定音量,为的不是看电视,而是免得房内的人听到他们说话,使他们的语言受约束。

  志泉坐下就问:“现在正是春节前的货运高峰期,你们做生意的大好时机,怎么关起门来打麻将?”

  方玉小声告诉他:“今天派出所所长说了,县里布置这两天开展春节前的‘扫黄打非’,对所有涉黄单位都要进行检查。所以我们宁可关门停业。”

  “你们让小姐离店,只做餐饮生意,怕什么?总比关门停业好。”

  “你真是孺夫子,”方玉笑着说。“我们这些路边店,靠的是小姐;没有小姐,谁肯进店?就是客人不知情进来了,他要小姐,你又不敢做,反而得罪客人。所以不如关门,又清闲,又少了麻烦。”

  “这些司机这两天总不至于不吃不住吧?”志泉还在打破沙锅问(纹)到底。“要是时间长了,你们怎么办?”

  方玉见他不谙此道,甚至表现出某种意义上的政治幼稚,反而需要她来开导开导,“司机腿长耳灵,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他们清楚得很。这么长的国道线上,他们可以随处安家。”

  她知道志泉还有话要问,继续说:“至于上面检查,只不过是例行公事;来时一阵风,风过无影踪。他们只是借势吓唬吓唬人,让你知道有这么个阎王管着你,不要忘了上供!你干行政工作这么多年,连他们这点做派还不了解?”

  志泉在地上站起来,在方玉面前来回踱着方步,似乎有什么想法,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试探着说:“我是想,你能不能改变经营模式,做一点正道生意!”

  方玉知道他还有未出口的话,沉默有顷,发出一声叹息,干脆把话挑明:“我何尝愿这样,你知道别人背后怎么称呼我们——鸨母、下三烂!但现在世风日下,不踩红线能发财?不是我贬损你们,那样辛苦能赚几个钱?”

  见志泉脸上发红,急着要说话,方玉索性堵住他的话头,放缓了口气说:“我的泉哥,我知道你准会说你们赚的钱干净,心里踏实。但这样下去,你的债何时能还清,心里能踏实吗?还有千千万万被当局抛出轨道的人,负债累累,衣食无着,他们能踏实吗?”

  志泉被方玉的话一语中的地击中了要害,内心交织着矛盾和痛苦,感到说不出的困惑和怅惘——现实就是这样无情,能说方玉说得不对做得不对吗?

  但他的思维仍很清晰:长此下去,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精神脊梁就会一点点弯曲变形,导致最终瘫痪!“按你的逻辑,都去违法乱纪,天下岂不是漆黑一团了?”

  方玉虽然有感于他的凛然正气,但她生活经历和切身感受,已固化了她对社会生活的认知。“你觉得现在的社会还不够黑吗?那些当官的从上到下,有几个能洁身自好的?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却有恃无恐!——因为他们从属于同一个独步天下的利益共同体!

  “更有他们现在奉行的政体,把官场的腐败推向极至——大家都带着相同的红帽子,谁不该在有限的任期里捞一把?正如百姓说的,喂饱了一批饿狗,又换来一批饿狼。谁又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肯在自己任期内弄得众叛亲离?”

  停了一下,她见志泉听得很认真,继续说:“你曾给我讲过清朝雍正皇帝整治贪官污吏的故事,哪怕现在的执政者有这位封建皇帝整肃吏治的决心,社会也会清明许多。但他们多是既得利益者,下不了这个决心!——怕牵起葫芦根也动,最终牵连到自己!”

  她越说越兴奋,希望志泉能赞同自己的认知,将他从徘徊的十字路口拉到自己身边。“我也承认还有良知未泯的好官,但在这鬼魅横行的官场中,不是被慢慢同化了,就是噤若寒蝉。谁还像你这样,已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还要当正人君子!”

  志泉既不完全赞同、也不完全反对她的观点,也不想与她继续这种无谓的争论。善与恶是从娘的胎胞中就形成的连体婴儿,要完全割裂开来,就要付出痛苦、甚至生命的代价!没有天人的意志力,谁肯下这个决心!

  她对当今时弊的抨击,只是从一个非正常的角度,切入已严重毁损的政治肌体,使人痛心疾首,却无法改变它的运行轨迹!徒有满腹牢骚,于事何补!

  方玉见谈话的气氛变得沉闷,知道自己的话拨动了志泉那根不该拨动的神经;更怕他从她的谈话中得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结论,损坏了在他胸目中的形象,进一步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立即在脸上漾开天真无邪的笑意,“我们换个话题,说点高兴的。”

  志泉仿佛从深思中抬起头来,“你说吧,我听着。”

  “今年春节怎么安排?回不回家?”

  “回家?我早已没有了家!”

  方玉显出惊讶的神色,“你不说,我也不敢问,你怎么说没有家?”

  志泉不情愿地说:“问这些干什么,说起来心烦!”

  方玉好像已有所觉察,“随便问一下,不愿说就不说。”

  “和你一样,无家可归了。”

  方玉还不罢休,“哪白云呢,她回不回家?”

  “佩服你的好精神!”志泉说:“索性告诉你吧,白云也和我们一样,明白了吧!”

  一问一答的对话,方玉不知是感到了希望还是绝望——过去她一直认为,志泉和白云只是临时结伴而行——更准确地说,是一对野鸳鸯、是婚外情人!

  现在得知他们都是自由人,原存于心中的希望似乎在一点一点破灭;但既然志泉和自己一样是自由人,他和白云又未确立婚姻关系,从另一个侧面,更增强了她的信心——只要能够让志泉摆脱白云,今后与志泉走到一起,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想到这里,她又来了精神。“既然我们三人都无家可归,今年就一起过春节?”

  她知道王刚与他们是同乡,关系很好,又特别补充:“再把王刚两口子接来,今年春节就热闹了!”后来又有某种担心,似是试探似是激将:“就怕白云不同意!”

  志泉听到方玉的安排,也受到鼓舞。即使有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家,也求之不得!年关、年关,现在真成了一道关隘!过去与家人团聚的欢乐,已演变成孤魂野鬼的悲戚!

  过去在家乡,虽然没有了家,还有亲戚朋友可以走动;现在飘泊异乡,如掉队的孤雁,只余下茫然无措的哀鸣!即使能找到一个不属于自己团队的雁群,也算置身于同类之中啊!

  如是欣然接受了她的邀请。“有什么不同意的,只要我们商量好了,告诉她就行了。”

  方玉听着这话,心里特别受用,嘴里却说:“你也不能委曲了白云,她小你这么多,却这样不顾一切地追随你,已经很不简单了。现在有几个年轻女人能这样动真情!”

  这话从方玉的口里说出来,使志泉心里格外熨帖!他既为白云的付出而感动,也为方玉明白事理而高兴,心里热乎乎的,一时为能得到两个女人的心有点飘飘然起来。

  “我想白云也不是小心眼的女人,背后还常夸你精明能干呢。只要你们彼此能把握分寸,完全可以成为好朋友。那么我岂不是有了一个真心爱人,又多了一个红颜知己!”

  听到这些话,方玉又有些灰心了。她本想旁敲侧击地试探志泉对白云有几分真情,结果自己仍被放在从属的位置上。

  但她毕竟经得起锤炼,总认为胜负未定,不能丧失信心。如是一锤定音地结束了这次谈话:“那就这么定了。王刚夫妇我去请;白云的工作你去做。”

  回家的路上,志泉将方玉的话告诉白云。白云一来今晚赢了钱,心情很好;又听到方玉背后对她做出的评价,像醋缸里掺进卤水,将平时的妒意冲淡了许多。口里却说:“难怪两人言语那么投机,这么晚了还不愿分开,总不会一直在夸我吧?”

  志泉也不就事论事的分辩,而是诚肯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身在异乡,孤立无援,身边能多有几个人,即使不能互相帮扶,也可以壮壮声威。何况方玉也待我们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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