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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星吾的神情有点恍惚,十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浮现,慢慢凝聚成一道巨大的绳索,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到一起。
云赤城就是白卓安的儿子,皇帝陛下肯定早就知道,并早早将他视为日后对付白卓安的一个有力棋子,当时小小年纪的云赤城竟然能千里迢迢跑到北关参军,幕后应该也有着他的手笔,在白卓安权倾天下的那段时间里,要隐藏这枚身份敏感的棋子,没有比直接听命于皇帝,又远在北关,远离权力漩涡的北军更好的地方了。同时,将他安置到北军,也有着优胜劣汰的目的,如果云赤城是个不堪造就的货色,在北军只能混吃等死,默默无闻,甚至死在战场上,对皇帝来说也没有任何损失,只不过重新选择另一枚棋子罢了。如果云赤城是颗好种子,在绝对忠诚于他,能力也值得信任的廷星吾手下,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只能一步一步按照他的安排,为他的计划添砖加瓦。
云赤城在皇帝苦心编织的弥天巨网里,也不过是一个相对重要的结点罢了。
但是现在的事件发展如他最初所愿,云赤城展现了他惊人的能力和才干,皇帝就要重新估量这个明显比其他结点更为结实强壮的结点,让他在这个权力争霸的漩涡里承受更大的重量。
皇帝为什么要让云赤城去对付白卓安这个亲生父亲?很简单,不管在什么时代,孝行都是一个衡量人物的重要标准,不管父亲如何狠毒残忍,作为一个儿子,弑父这个罪名都足以让天下震惊,让他万劫不复。云赤城亲手屠灭白卓安全府上下,在身份暴露之后,天下人的目光必然聚焦到他身上,将遭到万夫所指,成为这场惊天风暴的第一目标,帝都事变的罪魁祸首。而有了云赤城这个吸引大众火力的绝佳挡箭牌,策划这一切的皇帝陛下却可以藏身幕后,从容布置,将所有怀疑和攻讦推给这个挡在前面的年轻人。死板顽固的政务官们绝对不会接纳这个大逆不道,疯狂桀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的凶手和他们同立于朝堂之上。当云赤城在政治上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的时候,皇帝就可以展现他的大度胸怀,将这个得力棋子收归手下。可以想见,那时四面楚歌无处容身的云赤城,除了死心塌地地投靠皇帝,成为他的死忠走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廷星吾心中惨笑,“原来是风监署…………陛下,你还真是为他找了个好地方…………要让他永世不见天日啊!”
风监署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帝的得力走狗,独立于治部这个司法监察机构之外的侦缉机关!“风闻奏事,监察百官,缉捕凶顽,阴私其罪。皇帝之耳目爪牙,群僚在喉之鲠也!”
大南的皇帝和官僚基本上都是对立的,皇权威重,则百官默然;皇权式微,则百官奋起。南云帝国的整部政治史,就是皇帝们和官僚集团反复争夺权力的丑恶过程。现在皇帝明显要让云赤城成为官僚集团的对立面,扩张皇权的急先锋了。
担任风监署指挥使的人,历来都是皇帝的心腹爪牙,对其死心塌地,他们只会睁大恶狠狠的眼睛,在暗地里窥视着对伟大的皇帝心怀不轨,妄图破坏帝国和谐稳定的人——当然,在他们眼里,除了皇帝本人,任何人群在需要时都可以被归类为“心怀不轨”,根据皇帝的暗示和明示,罗织罪名,除掉皇帝觉得碍眼的绊脚石。
在前几任皇帝的手中,风监署不知道让多少官员闻风丧胆,战战兢兢,死于风监署之手的官员民众不计几数,天下知名的风监大狱里,哪一寸地面上没有留下冤死亡魂的斑斑血泪!
不要以为风监署只会对付普通官僚,在他们的光辉历史上,倒在他们屠刀下的大人物也不少,当年甚至有一位权倾天下的摄政亲王,在家中洗澡之时被风监署秘密控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就是了。风监署对外只是宣称“颐养天年”,至于颐养的地点是风监大狱还是阴曹地府,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样的机构,这样的位置,难道还指望云赤城能公然站立在阳光之下,被世人所接收吗?
眼前的云赤城似乎对这一切隐藏在背后的真相一无所知,只有大仇得报的淋漓欢畅,和杀戮本性得到释放之后的心满意足。
廷星吾凝重地看了他一眼,深深吐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也许很快就要失去这个最得意的学生了。
老师已经帮不上你什么了,毕竟无法违抗那个人的心意…………也许这是你一出生在白府,就已经被上天注定了的命运吧!今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的双手去开辟,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北方默默地注视着你了…………
他上前两步,拍了拍云赤城的肩膀。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努力将手放在比他高大得多的学生肩上,这副看似滑稽的场景,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
云赤城弯腰接受。他感受到了老师掌心之中传来的温热。然后轻轻地笑了。
那笑容是如此的温暖轻松,没有人能把他和之前那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联系在一起。
“老头子,别担心。也许我的命运已经被上天诅咒了,但是,因为这个…………能遇到您……和阿洛,这个诅咒,实在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事。”
这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廷星吾耳边听到的微弱而又清晰的声音。
他沉默地望着学生离去的步伐,坚定刚毅,没有一丝的犹豫,缓缓地溶入这个血红色的夜幕中,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悲哀。
“老师………老大,不,阿城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南野洛发现自己的智商不够用了,赶紧凑到在他眼中无所不知的老师身边,一脸疑惑。
“没什么……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我们不用为他担心。”
“可是……”
“没什么可是!有些事以后你就懂了。现在你该考虑的是后天见你父皇的时候该怎么好好表现。”
少年王子苦恼地抓头,“啊!我最怕的就是见他了,要不我跟着老师去吧,您帮我说说好话,父皇最信任的就是老师您了。”
“休想!不知道有几个教授向我投诉了,你上课公开睡觉,还打呼噜影响别人聊天!作业都是赤城找人帮你代做的,考试还是他帮你找的枪手,你当我不知道?”
“啊……这个……您错怪我了,要是找了枪手我还能不及格……”
“屁!赤城那家伙也是个二货,要找也不知道找个优等生,找个自己都常年不及格的留级生给你代考,别人不愿意去就威胁要卖他去做鸭子,结果考试成绩一出来又把别人揍个半死!两头蠢驴!人又笨,又不问,讲你又不听,听了又不懂,懂了又不做,做了还犯傻,傻了还不认!”廷星吾越说越来气,口沫横飞,“双眼乱转,一看就知道在扯蛋!上次跟着兰伽明那老贼出去鬼混我还没给你全校通报!”
“靠!这你都知道?”
“废话!要不是这老贼识相把欠的八百块钱还我,早给他爆料了!”
………………………………
“这小子干得不错。”南重明放下报纸,威严的面容略显疲惫。“不枉朕花了这么多心思在他身上。”
他慵懒地靠在皇座上,右手支头撑在扶手上,像是睡着了。
低阖的眼皮下偶尔闪过的光提醒着所有人,不要被他的外表欺骗,这只是一只假寐的老虎。
他今年四十有三,正处在一个男人人生中最辉煌的时期。
三十岁时,他登上了这个万众瞩目的位置,风华正茂,雄心勃勃,要在史书上留下自己不可磨灭的痕迹,誓要让这个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日渐老朽的帝国恢复往日的荣光,让举世景仰,万国来朝。
但是即位之后才发现,这个位置,并没有自己想象的的那么风光。
若说令不出宫门,固然夸张。但是大臣们的处处掣肘,阳奉阴违,世族们的暗中窥视,伺机而动,无一让他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管什么简单的事,到朝廷上转了一圈,那些浑身上下散发着古墓派掌门人气息的老臣们总能从不知哪本据说比他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要古老的书里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一番,最后证明他的做法是不合规矩的,是不合祖训的,是不合理法的,是不合………。
小事尚且如此,大事就不用说了,只要自己起个苗头,满朝就会一片激烈反对,让他空有凌云之志,却无回天之力。
他枉为至尊,却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作出一丝一毫的改变,实现抱负更是无从谈起。这一切,让他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知道,谁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主人!
即位之初意气风发的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随着岁月的流逝,壮志豪情沉淀成阴深城府,满腔抱负的皇子成了老谋深算的皇帝,激情四射的目光也变得威严而阴鸷。唯一不变的就是心底最初的向往:为了帝国的荣耀!
十三年的殚精竭虑,苦心筹谋,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刻。
利用白卓安这个诱饵,朝堂上的反对势力几乎被他一扫而空。包括几个势力最强大,反对最激烈的几个家族,也趁机被连根拔起。
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忍辱负重默默隐忍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的雷霆一击!长久以来缠绕在身上的禁锢被他以最暴烈的手段撕扯成了碎片,扫进了垃圾堆,今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止自己,阻止这个帝国走向辉煌。
在这条通往伟大的道路上,所有的阻碍都要一律扫除!
南重明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的令人愉悦,连呼吸着的空气都是那么清新,令人振奋。坚忍如他,此时此刻也不自觉地漏出一丝笑意。
“陛下目光如炬,云统领果然不负所望,臣难望项背。”龙泽阳适时凑趣,小拍马屁。
南重明颇为自得地笑了笑。
对于云赤城这颗棋子的使用,到目前为止可说是他计划中的神来一笔,让这场政变完美收官,自己则功成身退。从此天下人只知云赤城弑父,而不知一切尽在他的操控之中。既成功剪除了自己掌权的阻碍,又远离了民间可能出现的“心胸狭窄,难容臣下”的评价,真可谓万全之策。
“让云赤城明天也上殿吧,说起来朕还没见过他,这次可要好好见见这个大功之臣!”
史载,大陆通历七三六年,南云历通明十五年,五月十九夜,时任政相白卓安欲乱,帝事危急。时军部总长廷星吾率部秘返不宣,待乱起,使麾下云将赤城者一举擒之,诛其族,未闻有遗。从而乱者甚众,尽诛。…………俱有伤亡,波及臣民者若干,惨状不忍闻。帝恸,泣曰:“朕之过,何至于此!”…………没者万余…………次日朝堂疏朗,群臣噤然,未有敢言及者………史称“红月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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