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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壮汉鲜于文华

  汉子姓鲜于,名文华。就住在白隐寺里。白隐寺原是一座佛寺,也许因为小镇太小,供不起佛,于是大大小小的佛都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白隐寺绝了香火好多年,后院生了白蚁,坍塌是十几年前才发生的。前殿已破败不堪,呈风雨飘摇状。先后有几个蜇居于此的流浪者又先后离此而去,后来鲜于文华弄来几根废旧的木柱,凭着一身力气,恁地把微倾的梁柱撑正了。白隐寺也就堂堂正正地成了他的栖身之地。鲜于文华知道,寺庙是和尚居住的地方。然而他鲜于文华不是和尚,他便下意识地弄来一些和尚的行头,终日以和尚的装扮出入白隐寺。他时而着淡赭的衬衣,时而又换成黄表纸色的便衫,浅褐的长裤很少更换,一双大头布鞋也是长年不离脚。全身上下,就只差一挂佛珠了。其实,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去当一个真正的和尚,他做不来和尚的法事,也行不了和尚生活上的禁忌。只不过是阴差阳错,他生成了一副和尚模样,又住宿在这寺庙里,只能如此而已。

  清晨,他早早地起床,对着大山“咿﹏咿﹏耶﹏耶﹏”地练一阵嗓子。太阳出来了,他要按时去给年初说定的几户人家挑水,下午,他要给另一些人家淘粪,太阳落山了,他也收工了。尽管一天挣不了几个钱,但凭着一身力气,又守信用,不诳人,还不赌不嫖,一个人的生活过得还是蛮宽裕的。偶尔,他也踱到酒馆,叫服务员炒几碟小菜,勾二两谷酒,一个人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吃喝到身上发热,丝丝冒汗时,便脱了那黄表纸一样颜色的便衫,披在身上,结了账,满意地回到白隐寺,再随了兴致,唱几段快活调子,便倒床而眠,一夜不醒。

  鲜于文华早年进过戏班,一种游移在城市与乡间的小戏班,演的是昆曲剧目。小戏班,因为人少,生旦净末丑,演员们样样都要会,而且还要熟,一出戏中,有的演员前后要扮演几种角色。鲜于文华旦角演得还得意,武生演得不凑合。有一次,在强化武生斗打的场外训练中,他由于躲闪不及,挨过师兄的一记闷棍,留下了脑震荡的后遗症。从此,小戏班去了何方他不知道,他稀里糊涂地被撇在这个青山如屏,绿水如带的江南小镇。在这里他将了此还有一多半的余生。每当脑子清醒时,戏台上的美妙人生,仿佛就在梦里,着上唱戏的行头之后的风光,仿佛就在昨天。每一次练嗓子,每一次扮成旦角清唱,都是他人生中最快意的事,少了快活的昆曲吟唱,他会感到生活得很累很累,甚至活得毫无味道。于是,练嗓子,唱几段曲子,便成了他每日闲暇时必做的功课。

  鲜于文华挑水的东家,有骡马栈,有酒馆,有斋铺,有茶庄。东家老板都是些乐善好施的人,鲜于文华每每将东家的水缸注满了水,收拾行当,领了工钱准备回家时,东家老板还会塞给他一包还有余温的剩菜,或是一包渗出油渍的麻花麻饼,有时也可以得到一包茶叶。鲜于文华来者不拒,一并收受,他的居所里,东家的赠品,常常吃到陈压新。

  鲜于文华下午淘粪,就换上了另一套既脏又腻的行头。小镇平民家的茅厕,往往就一口小木缸盛着全部的内容,三五担便可以清空。这边得了工钱,挑到不远的乡下,等着肥料用的乡民还要递给他一点小钱,或是一些瓜菜豆类的小什物。鲜于文华来者不拒,一并收受,在夏秋这样的季节里,鲜菜常放成陈菜。

  鲜于文华就这样滋滋润润地生活着,快活调子不时地从他喉咙里飙出来,飞过河去,与对面的大山撞个满怀。

  青皮刘一毛和长发赵兴安很是妒嫉鲜于文华的富有和快活,曾相邀要到白隐寺找鲜于文华理论,凭什么要独占白隐寺,凭什么有钱喝酒,凭什么那么快活!说定了,去了就要申明三人打平伙。长发赵兴安是“演说家”,常常从小镇的这一端演说到小镇的那一端,而他从来就口不干舌不燥,小镇居民几万人,无一人是他的敌手;青皮刘一毛是《水浒》中的“牛二”再世,是一个纯粹的懒汉加泼皮。两人这天踱到白隐寺,见鲜于文华扛着扁担锁门要出去,刘一毛便挡住去路,说:“见我们来了,你也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你是想溜还是怎么地?你能从我身上走过去,我就让了你。”

  鲜于文华知道自己还有活要干,又不知道对这两个来者说什么好。烦躁之中,情急之下,他用了昆曲武生的招式和韵白,横握扁担,微蹲马步,双目怒视,一板一眼地厉声说道:“来者何人,快快从实道﹏啊来!”

  刘一毛和赵兴安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架势,也没有听懂对方说的是什么,只见对方一身少林和尚短打装束,加上说话语气有几分威严,觉得自己找错了下家。两人面面相觑,只好各奔东西,作鸟兽散。

  鲜于文华又从后面补了一句:“不辞而别,是何道﹏啊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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