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软枝，冥坤也下了楼。刚走到半路，狗吠声就停止了。
透过纱门，在前院的桂花树下，只见一个身穿黑色体恤衫浅色牛仔裤的人，滚在地上跟白狗疯成一团。院门大敞开着，旁边有一个破旧的旅行箱，箱子上有一个塑料袋子。
见到软枝，来人一个翻身跳了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笑望着软枝。白狗仍然意犹未尽地围着男子嗅个不停，毛绒绒的大尾巴摆得眼花缭乱。
男子不到二十，粗粗的臂膀、身材健壮。他浓眉大眼，脸庞却有些沧桑。除去刚才蹭上的泥土，衣物倒也干净整洁。
软枝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惊喜地说：“务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务东也一脸开心。“一大早从炎都出发这会儿刚到。先看看枝姐。”
注意到行李的分量，软枝有些纳闷。“看样子你不打算回炎都了？”
务东憨厚地一笑：“我大哥现在跟着钱夫人做事，所以家里不等这点收入了。再说二姐也快生了。听大哥说，今年的火神祭有大活动，他在镇上帮我找了点零工。等过完节二姐生了小孩，我就去道舟打工。”
务东一脸憧憬，软枝却微微显得担忧，她拍着对方的肩膀说：“既然这样，不如继续去上学。”
务东尴尬地笑了起来：“我中学都只上了一年，还怎么学得会？我又不像地火这么聪明，本来成绩就不好。道舟那边有个远亲，帮我介绍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软枝惋惜地点点头。“你也是大小伙儿了，自己决定吧。都来了，吃了饭再走。”
少年隔着纱门友好地朝冥坤笑了一笑。“不打扰了。今天好像有客人，而且我也赶着回去。”说着，少年拿过旅行箱上的塑料袋，递到了软枝面前：“今早刚宰的肥牛，这一块最好，我特地带来给你尝尝。”
围着二人的狗儿闻到了肉味，对着袋子叫唤起来。它一脸嘴馋的样子，看得软枝和务东都笑了。软枝也不接东西，对务东说：“带回去给你姐姐吃，她现在正好需要营养。”
务东不由分送将肉塞到了软枝的手中，指着箱子说：“给家里也留了。”说着就走到门口。
站在栅栏外，务东又停住了脚步，回头问软枝：“地火啥时候回来？”
“很久没给我写信了，这个暑假怕是不打算回来了。看秋天吧。”
务东一脸遗憾地向着软枝挥挥手，顺便看了白狗一眼说：“你就知道我身上的肉味。改天我再来带你爬山。再见，龙初。”
等到务东离开，软枝兀自打理片刻就变魔术般拾掇出一桌子菜肴来。
两个冷盘加上四道热菜配上一钵鲜汤，有荤有素搭配合理。源流可以买到从炎都运来的海鲜，靠着山又有丰富的菌类，四周乡村也出产新鲜的果蔬，这一桌子饭菜囊括了所有食材，每一样都分量适中，并不觉得铺张浪费，又显示出了软枝对冥坤的重视。从医院下班到冥坤来访，软枝短短一个小时就把一切安排妥当，冥坤的佩服又加深了。
问软枝讨了两个杯子，冥坤打开了自己带来的果酒，为二人都斟上一杯，两人才面对面坐了下来。软枝殷勤地为冥坤布菜，冥坤也不住向软枝敬酒，他二人趁着酒劲便聊开了。
“你老家在哪里？”软枝随口问到。
“道舟附近。”
软枝若有所思地点头笑道：“道舟一带富裕，到处都是有钱人。你想必也是个富家公子吧。”医学院费用昂贵，但是也有很多途径可以获得经济支援，光凭这一点软枝是不会这样猜测的。冥坤的性格古怪独特，在各种权贵面前体现得尤为明显，这表明冥坤并不介意上面人对自己的评价，也不担心金钱问题。另外他的穿衣打扮虽然简约，却又不失特色，可以看出他不凡的品味。在软枝眼中，冥坤带着一股奇妙的贵族气息，这是假装不来的。
听了软枝的话，冥坤不禁笑了起来。“软医生猜错了。”软枝一脸不信。
冥坤低头片刻才慢慢说到：“我出生在道舟旁边的一个小城。家里只有父亲和两个哥哥，母亲在我懂事前就离开了。我父亲在矿区工作，三天两头不回家，难得回来一次，也是揍我们兄弟三人出气。再后来，他就消失了。听说矿井发生垮塌，我父亲被砸死了。”软枝慢慢变了脸色，也忘记了为冥坤夹菜，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两个哥哥比我大几岁，见父亲不在了就自己出去打工不管我了。五六岁开始，我一边受到街坊有一顿没一顿的照顾，一边捡捡破烂小偷小摸，自己生活了半年。”听到这里，软枝的眼睛湿润起来。
见到软枝伤心成这样，冥坤有些后悔，他笑了一笑说：“后来我就被一位好心人收养了。养父是个单身汉，带着他的一个侄子。他照顾我的生活，供我上学念书，对我比亲人还亲。养父去世的时候，我和哥哥已经成年，所以再没有多吃苦头了。”软枝揪紧的心，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因为遇到养父和兄弟，我也不太介意儿时的遭遇，觉得老天待我不薄。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等我有能力报答恩人的时候，他们又都不在了。”冥坤苦涩地笑着喝了一口酒。当日，在街头见到孤苦伶仃的冥坤，自作主张把他带回家的，正是老九。老九跟着叔父生活，他的叔父，也就是冥坤的养父了。身为术士的养父，悉心照顾教育冥坤二人，直到在一次行动中牺牲。当然这些情况，冥坤不能对软枝讲。
软枝轻轻拍了拍冥坤的手背说：“也不用一味难过。你医术超群，被你拯救回来的生命无数，这也算是回报他们了。像你养父这样让人敬佩的人，能看到自己的善行在你身上得到延续，在天之灵一定非常欣慰。”冥坤眯着眼睛看了看软枝，点点头。
冥坤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自然而然就把幼年遭遇告诉了软枝，不过他发觉故事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妇人跟自己更亲密了。在这样的气氛下，妇人已经没有多少防备，说不定能打听出些隐情来。
“都怪我不好，害软医生难过了。别说我的事儿，说点软医生的故事吧。”
软枝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才笑道：“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故事。你不嫌弃就叫我枝姐吧。附近的晚辈都这样叫我，连我那没大没小的捣蛋鬼都这样。”
“枝姐。你误会小少爷了。”软枝好奇地望着冥坤。
“依我看，小少爷这样称呼你，一来觉得是觉得母亲年轻美丽；二来是因为你与他亲密，情同姐弟。他内心希望你永远年轻的小小心愿，正是小少爷一片孝心的体现。”
听完冥坤的话，软枝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半天才埋怨地说：“你这小伙，有时候油腔滑调的。如你所言，臭小子真有这样的心思，我也放心了。这几年他年纪大了，又长期在外，我感觉不如小时候懂他了。”
冥坤夹了一筷子菜，不经意地问：“枝姐和少爷看起来感情很好，可我听说，很小你就把他送到外地了。就算小镇教育不行，也可以选择炎都或者临近的城市，怎么大老远跑到南点呢？”说完，冥坤暗中仔细观察起软枝来。
软枝望了望趴在门口的白狗龙初，这才解释说：“这一带和他同龄的孩子不多。南点刚好有一位亲戚，听说情况以后就帮着推荐学校了。虽然舍不得，我还是希望他从小出去见识一下。”
软枝的话中，有一条难以忽视的信息。冥坤问：“同龄的孩子不多，难道是因为那场事故？”软枝难过地点了点头。软枝眉头的忧伤到底是为了无数遇难者，还是亡夫，冥坤就看不出来了。
继续追问也许还有收获，不过冥坤不忍心继续试探妇人，而且打听白夜惨案也不是主要目的，所以他又把话题拉回来：“既然千里迢迢去了南点，应该是南点中学吧？”
软枝看了冥坤一眼，点头说：“我只是希望他学会照顾自己，顺便看看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听说那所学校能够寄宿，所以当时我也就狠心定了下来。”
冥坤明白地点了点头。仔细一想，他发现了软枝话中的一个矛盾。南点中学高中部一直可以寄宿，也算是特色，不过初中部开放寄宿是最近的事情。几年前软枝送走儿子的时候，那小子还不能住到学校里。你把她送到南点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想来想去，冥坤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突破点，他换了思路，恍然大悟地一笑：“说起来，回去以后，我马上就要到南点中学去支援一段时间，指导校医保健医。如果有什么东西要捎给少爷，不妨就交给我岂不比邮局方便。只是不知道少爷叫什么名字。”
软枝刚要回话，忽然注意到了客厅内冥坤精心准备的礼品，她心中疑惑起来。这时，炉子上的水壶突然发出刺耳的叫声。软枝顺势抱歉地笑了笑，站起身去打理。
回到餐桌边，软枝一边沏茶一边才说：“暂时也没什么。那孩子淘气得很，冥医生还是躲着他好。”冥坤只得转开了话题。
直到吃完晚饭，冥坤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喝了一杯茶，眼见天色已经不早，冥坤只好准备告辞。就在这时，前后两个院落对流而过的一阵山风，吹得冥坤一阵凉爽。他忽然有了主意。
一边与软枝告别，冥坤悄悄将一只手藏到了背后。随着冥坤的手掌轻轻挥动，一股恶寒登时包围住了软枝。妇人冷得一个寒颤，冥坤也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手臂，口中对软枝笑道：“虽说炎都燥热，可是大约因为这里靠着山，晚上还是有些寒冷。”
软枝摇头说：“你们外地人不知道，为了冷红枫叶，炎都有一段时间的气温会比南点还低。不过现在倒也不至于。”她见冥坤衬衫单薄，想到他一路回到镇中的宾馆距离不短，便请冥软枝坤稍等。
软枝匆匆上楼来到了儿子的房间，挑选了半天，终于找出一件尺码较大的橙色卫衣来。拿着衣服，软枝又下了楼。
“这些衣服都是他小孩子的，你将就着到宾馆吧，也不用送来了。那孩子如今年嫌弃这些衣服土气。”软枝笑着递出了外套。
清澈的火川倒映着辉煌的明月。
冥坤站在跨流的桥头，手中拿着橙色的外套。水流声似乎悦耳的仙乐，回响在寂静的夜幕。时间不算太晚，小镇已经鲜见行人。
冥坤此行的目的已经基本达成，甚至还有一些意外的收获，不过他却高兴不起来。一方面，他佩服着妇人的品德与行事，另一方面，他又深深妒忌着手中外套的主人，不过更多，是他内心的寂寞与悲痛。
月光下，一滴金色的泪水毫无声响地落进了火川的清流中。顺着桥，冥坤大步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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