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说说吧。”许部长眼神闪烁着,打定主意要把苏城从展团里驱出去。
苏城对这样的眼神很熟悉,也很莫名其妙,心想:早知道就干脆不要来了。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却是不能灰溜溜的走掉了。
当着费老的面,各公司的负责人也涌起了丝丝激情,这么露脸的机会可是稀罕,一个个全都紧张了起来,默默的准备着接下来的言。
须臾, 铁道部的技术司司长站了起来,笑道:“要不,我来给咱抛砖引玉。”
“简短,清晰,言简意赅的说明情况就行了。”许部长提醒道:“太具体的细节,最好体现在各单位的报告里面。”
在座的企业负责人总有几十个,要是一个个长篇大论的话,怕是一个下午的时间都不够。
铁道部的司长点头表示明白,随之道:“我们铁道部准备用于国际展会的项目共有两个,其一,是目前郑*州北站已投入使用的综合自动化编组车站,这是一个系统工程,既能体现机械设备的技术性,也能体现车站管理的现代化。其二,是我们铁道部杭*州铁路分局水电段研制的jbc-1型晶体管继电保护测试台,该测试台的性能全面过国内同档次的进口产品,是有希望获得订单的铁道设备。”
许部长很客气的评价道:“铁道部准备的很充分。”
94年的铁道部,薪水是国家公务员的数倍,权力也是异乎寻常的大,随便拉出来一个司长,却也不比普通的副部长差劲。另一方面,国务院的部委和国家企业,哪怕是央企也有着极大差别,同为部委成员,许部长也不能像是对待归口机械工业部的国企那样随意。
铁道部此次参加展会,本身就是组织成员之一。也容不得许部长说三道四。那司长如此积极的介绍,还是因为费老在的缘故。
负责组团的团长鲁副主任自然更没有话说,只道:“很期待铁道部在此次展会中的表现,我印象里,郑*州北站的自动化编组车站是八五攻关的重点项目,提前两年完成,非常难得。”
铁道部的司长轻松的笑着。说:“我们也是想拿两个订单回来,开新技术的成本很高。要是不想办法收回来一点,以后的开就难了。”
要钱要政策是国企干部的基本功,不能借助一切机会要钱要政策的国企干部,十有**要沦陷在茫茫多的中层岗位中。借着费老在场的机会,这位技术司的司长是趁机诉苦。
鲁副主任笑笑,似乎觉得信息量足够了,转头问道:“费老,咱们接着说下一个项目吗?”
“不急。”费老脊背骨挺的笔直,头微微向后转。道:“殷平,你来问。”
“是。”殷平是费办的副主任,也是经常陪伴费老出现的幕僚,对科技经济都有所涉猎,与许多国企人都是认识的。
不过,代表费老问话是个很严肃的事,殷平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与费老的春风拂面截然相反。只见他向前坐了坐,又低头捻出铁道部早先递交的文件,说道:“既然是参加国际展会的项目,请问,这项技术目前的国际上是什么水平的?”
这个问题太实在太直接了,让铁道部的司长有些懵住了。因为答案太简单了。日本64年就有子弹头的新干线列车了,自动化编组车站在9o年代的世界范围内又算得了什么?只能说,这是世界的一小步,却是中国的一大步,毕竟,中国的工业基础薄弱,国土广袤。铁路承担的职责在目前并非是求新求好,而是以覆盖面和安全为主要指标。稍稍给予理解的话,铁道部将之作为参展项目也是无可厚非的。
然而,殷平明显不是出于现实的角度,而非理解的角度在问话。
在费老温润的目光的注视下,铁道部的司长纠结片刻,艰难的答道:“在国际上,晶体管继电保护测试台还是比较新颖的。自动化编组车站不算是新东西,但就目前而言,能独立建设它的国家,不过1o个。”
“那你们预计,是否会有多个国家,拿出自动化编组车站的技术来参展?”殷平的语不慢,声音有穿透力。
铁道部的司长连忙道:“不会有这么多企业用自动化编组车站参展的……”
“因为他们有更好的技术?”殷平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
铁道部的司长目瞪口呆:这算什么?问话还有挖陷阱的?
始终低头看文件的殷平仰了一下脖子,问:“不是这样的情况吗?”
这刻薄的问题,让对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委婉道:“自动化编组车站的确不是最新的技术,不过,还是有机会获得订单的。”
殷平”哦”的一声,再次低下头看文件,道:“这么说,你们预计自动化编组车站通过参战法国的装备展会,能赚钱?”
“能。”
“能赚多少?”
“这个……要看订单的价格和数量……”
“说利润比例吧。”
想了想,铁道部的司长说了个虚数:“利润在1o%左右吧。”
“有计算人力支出吗?”殷平熟知国企弊病,在显示盈利能力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忽略人工等支出,另一方面,在哀号成本的时候,他们往往又将人工加成的极高。
铁道部自不能免俗,那司长尴尬万分的说:“人力支出没有涵盖在内。”
就连机械工业部的许部长,都不禁有掩面的念头。
这样的逼问,当着这么多的国企人的面,实在要多丢脸有多丢脸。
然而,殷平却没有让对方轻松点的意思,又问:“东西坏了,售后维护呢?人家出钱,还是咱们出钱?”
中国购买外国设备,经常要准备三分之一的钱来换零件,或请对方派人来保修,到了9o年代中期。这种成本都已经被各级机关考虑了进来。
不过,中国人经常被外国企业坑,不代表中国企业就能用相同的办法坑外国人。这不仅是工业技术的水平差距,还有司法程序和经济环境的不同。
为了和外国企业竞争以获得订单,铁道部向来是将售后服务当作优势项目来经营的,也就是成本价的零件费用,以及近乎免费的维护费用。
而在现在的语境里。实话实说将会更尴尬。
司长求救的看了许部长一眼,心想:不是你说的简短清晰吗?不是你说的言简意赅吗?你哪只耳朵听到简短了?
许部长皮厚肉糙。只装作没看见,他和铁道部互不统属,既不愿意得罪对方,可也不愿意为了对方令费老不高兴,再怎么说,都是后者比较重要。
没人帮忙说话,费老的眼神又如此的锐利。
铁道部的司长还得照直回答,低低头说:“成本是没有计算售后和维护费用的。”
“就是说,赚的其实比1o%还要少?”
“是。”直到高铁时代。铁道部都没有在国外建设铁路继而直接盈利的本事。他们给沙特阿拉伯造的高铁就是一项著名的巨亏项目,援建非洲诸国的工程更是纯粹为政治而服务,在经济和市场方面,无论是铁道部还是中石油,都是一般无二的坑爹。
国际大市场,不管哪个国家的国家企业,向来都是小丑的形象。它们和正常的企业不同。盈利不是依靠成本与售价间的利润,而是依靠卖萌得到的补贴和政治资源。
铁道部对底价赚吆喝,甚至于赔本赚吆喝的行为早就熟练了。在领导心里,只要订单够多,利润有没有根本是不重要的。相比年末报告里所谓的上缴利润云云,出口创汇的数字明显更有价值。
可惜被说破了。
或者说。是费老他们以前不关心此事,现在却认真了。
但在场的国企干部们,却不能和费老或者他的幕僚谈认真不认真的问题,费老认真了,他们也就得认真起来,再委屈都没用。
一分钟的沉默,显的如此漫长。
铁道部都挨了一记重锤。其他企业的负责人又哪里愿意露头,堂屋内霎时间落针可闻。
费老并不说话,就用眼睛打量着众人,已经带来了沉重的压力。
许部长不得不站出来点名道:“方总,你说说武重参展的项目。”
方总本来坐在靠门的后面,事不关己的搓着脸,看铁道部的笑话,乍被叫到名字,脸苦的仿佛要滴出水来,不由暗骂:这后娘养的还真是不一样。
斜瞅了眼殷平的大脑勺,方总欠身起立,尽量简短的道:“我们准备的是数控16米单柱移动式台式车床,国内领先的技术,预计利润在5o%以上。”
“国内领先的技术,国际呢?” 殷平的问题还是一般的锐利,似乎用刀子去皮剔骨似的。
“国际上,大概是主流水平吧。”
“有吗?”殷平从武重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放在了桌面上,食指落于其上,漫不经心的打转。
“主体部分,是有国际主流水平的。”
“仅主体部分达到国际主流水平,你们有信心参与国际展会吗?”
“信心……还是有的。”方总望着费老,回答着殷平的问题,说的极勉强,他们的数控机床只能说是解决了有没有的问题,充其量是把八十年代初的技术给改了改,又融合了一些其他渠道获得的技术。其实,自改革开放以来,能安心做技术的国企少的可怜,能安心做技术的装备企业更是少之又少。
国企在9o年代中期是全面下降的趋势,这是一个全民浮躁的年代……1o%以上的银行存款利息,15%以上的银行贷款利率,24%的通货膨胀,全部是后世人们所谓的大通胀年代的数倍以上,这样的环境,少有几家公司能安静的积累技术。
如果不是知道后世石油行业的高价值,如果不是知道后世石油行业的高门槛,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获取的油田的高利润,苏城也很难在这个遍地是黄金的年代里,不去做捡起玉米丢芝麻,捡起西瓜丢玉米的事。
苏城冷眼旁观。他能理解国企的迷茫和混乱,但他并不同情这些企业的负责人。拥有全中国最好的政策,拥有全中国最熟练的工人,拥有全中国最垄断的市场,同时还有比私企低几倍的融资成本,竟然还不能做到盈利,这绝对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这些国企的负责人,心里想的永远是个人得失。而非企业得失。
在建设祖国,为社会主义而奋斗的激情过去了,中年危机不仅体现在这些中老年的国企人身上,也体现在了这些中老年的国企身上。
方总颓然坐下以后,许部长又点了几个名,却都未能得到认可,第四航空公司的负责人更是被驳的站不稳。
气氛愈紧张,大家都担心被叫起来,可又知道避不开。一个个在伸头死还是缩头死中纠结,倒是苏城轻松的紧,他看的出来,这位许部长绝对不想自己出彩。
然而,死掉的道友每多一分,费老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许部长也就心凉一分。
后娘的孩子死完了。炮灰却不能少,许部长心一横,点了自家的孩子,道:“高总,你介绍一下钢的项目。”
高岗也料到这一遭了,不安的起身道:“我们钢这次拿出来的是高强度的镀锌冷轧钢板。屈服强度(o,可以用于汽车生产,能够显著的提高汽车寿命。目前,我们的镀锌冷轧钢板已经销售给了一汽、上汽等企业,希望参加展会以后,能够扩大钢板的销量……”
“(o兆帕的屈服强度,这样的镀锌冷轧钢板只能算是低强度的镀锌钢板吧。”殷平这次连资料都没看。手按在钢的文件夹上,说道:“生产镀锌冷轧钢板,现在来说应当是有利润的。不过,要在国际展会上得到认可或者订单,那到岸价一定要低于日本、韩国、巴西等国的价格……就钢目前的情况来看,不太可能。而且,参加国际展会,还是应当以高技术产品为主……”
这是现实的阻碍,高岗干脆不解释了。
殷平没去追问,拿起钢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写了两句话,就将目光投向许部长。
许部长在人群中巡视许久,才又点出了一个名字,结果却是一般无二。语言尖锐如刀的殷平像是屠夫似的,将对方的技术剖成了数段,令专业术语的神秘性丧失殆尽,只留下一堆二流三流的影子在飘荡。
装备制造本身就是一个需要积累和投入的行业,奈何现在的中国,最缺乏的恰恰是耐心和资金。要从一堆腐朽的老牌大型国企身上寻找创新和技术进步的因子,无异于缘木求鱼。
最早要到1o年以后,中国的机械工业才会重新启动,用更多的成本获取市场的一席之地。
那时候,他们追逐的也不是世界市场,而仅仅是期望着能收复国内市场的失地罢了。
许部长再点名。
殷平再解剖。
许部长继续点名。
殷平继续解剖。
到了剩下不多几家企业的时候,许部长已经点不下去了。这些都是归口机械工业部管辖的大型国企。作为刚刚分拆出来的部委的负责人,许部长不能在明知山有虎的情况下,还把他们往虎山上送。
这真要是被吃人不吐骨头的殷平给咬碎了,那些不屈的灵魂,不知要给新部委闹出什么乱子来。
“许部长?”殷平等不住了,抬头催问。
许部长心一横,道:“苏城,你代表大华实业来说吧。”
公有制还是非公有制不重要,重要的是归口机械工业部的企业不能全军覆没,它们也是许部长安身立命的本钱。
剩下的近十家企业负责人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费老似乎来了精神,一改适才只听不说的模版,指头虚点道:“大华实业前面不是说,有开一个船用钢板吗?这个是不是比钢的更好?”
这一句话,铁道部的司长和钢的高岗就热泪盈眶了:怪不得殷平是费老的幕僚,两个人根本就是一类人,都不是给人留面子的主。
许部长不想钢受二次打击,忙道:“费老,大华实业是做石油的企业,并不生产钢板。”
“技术是技术,生产是生产。大华实业有大华船业这个产业,又有大华实验室这个研机构,只做技术不生产是可行的。”殷平帮着解释了一句,他实际上也有些好奇,刚刚得到阿塞拜疆油田的大华实业在民间的名气不显,在上层却是震耳欲聋。
许部长聚起眼中神光,看向苏城,希望他“知进退”。
可惜,苏城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在今天杀出一条血路,又哪会谦让,无视许部长和高岗恶狠狠的目光,起身即道:“说到高强度的钢板,我们在开船用钢板期间,的确是有一些副产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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