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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一、
我喜欢看飞机。尤其是飞机起飞那一刹那，我迷离在那一瞬间，不曾回头过。
我家就在飞机场附近。我可以翻上屋顶，听着飞机轰鸣的声音，沉浸在飞机起飞的茫然中，带去我所有的念头。那时，我不再是我。
我，飞在蓝天里。
我讨厌城市，但我喜欢城市的速度，它让我感到我在飞翔。迎面的风刺痛了我的小脸蛋，看着下面成为小黑点的城市，我知道我在梦乡里，迷惘在城市的梦中。
听说，我们这儿要拆掉建跑道。十几户人家在拆迁办和自己家成直线来回跑动，哭闹声、惊叫声、大骂声，都不能掩盖每天准时响起的飞机轰鸣声。所以，我也不想去理会那些事，虽然我奶奶昨天抗议拆迁，把自己烧着住进医院了。
我家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
想起昨天奶奶自焚的样子，当时四周一群人都赶紧救人。奶奶是苦笑着点燃自己的衣服的，而大伙是大笑着救人的。我很疑惑，那些平时对我那么好的叔叔阿姨，为什么看着身上正冒着火焰的奶奶会笑。难道我奶奶做了什么傻事？
“大家现在可以放心了。只要人命一出，事情一闹大，我们的拆迁费准可以翻番。”
我想，他们一定很感谢我奶奶。
就在奶奶自焚前一天晚上，奶奶还找过我谈话。
“孩子，可怜你了。你一生出来就是弱智儿，还不会讲话。”奶奶很喜欢抚摸我的头发，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一直都这样，“奶奶明天就要走了，不能再照顾你了。不过，我相信这栋楼，奶奶能为你弄到一笔钱。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你……”
奶奶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坚强的奶奶哭了。那晚，奶奶抱着我哭了一夜，跟我说了很多话，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过，我睡觉时仿佛听到了奶奶的哭声和说话声。
那晚，我们看到奶奶也在飞，却是越飞越快。我，追不上她。
其实，我知道我不傻。我看得比谁都清楚，我明白他们的一切。可是，我永远不会明白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我想说话，可是永远存在着一层隔膜阻止我发出声音。
虽然，我讨厌说话。
二、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了。平常，都是奶奶带我去捡破烂的。
今天，我一个人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
抬起头，四周冰冷的石头建筑仿佛将天空堵了起来。像是一个比我手心里的碗大上许多许多的碗倒扣在这座城市上空，将天空的颜色都吞噬掉了。只有轰鸣的飞机飞过时，我才可以看到飞机尾翼带来残留的天空。
只有这时，我才能感受到我的呼吸声。
对，不是听到，而是感受到，仿佛是一种本能般如此清晰。
我一手拿着碗，另一只手拖着半满的袋子——那将是我自己赚来的钱。
每当我走累了，我就会寻个地方坐下来，前面放着碗——这是我奶奶教给我的，说是这样那碗就会变成“聚宝盆”。不过，我不喜欢这种不劳而获的方式。
我不笨，我知道大街上的人往碗里扔钱，只是看我可怜才给的。我也知道这是不劳而获。我讨厌这样，我喜欢自己到臭水沟里，到垃圾堆里捡垃圾，然后卖给我家附近的一个大伯。每天，我和奶奶都能赚到十来块。这样，我才会快乐。
我喜欢卖掉破烂拿到钱的感觉，那时，我会感到我仿佛是一架飞机在蓝天上翱翔，不受任何限制的尽情飞翔。
我看着面前断断续续的过往行人，有些人扔来几块钱，有些人则继续着他们自己的步伐开往目的地。我讨厌这种感觉，就像是已经起飞的飞机不得不迫降，因为有人让你迫降。
我知道这是一种权利。就像现在，我面前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有权利往我碗里扔钱，或者不扔钱。这种权利他们可有可无。可是，对于我们这却是一顿饭的问题。也许拥有着权力的人是无辜的，但他们却让飞机失去在蓝天下飞翔的机会，这又是谁的错。
碗里的钱已经快满了。我也决定停止想着一些无所谓的事，想去拿钱，然后继续捡破烂。
“哟，你赚的蛮多的嘛!你身边的老太婆呢？是不是翻到臭水沟里啦！哈哈！”
我知道是谁在说我奶奶。他是这里的片头儿，也就是小混混，专向我们这样的收保护费。以往我奶奶在的时候，他都被我奶奶打跑。
他看了看我，嘴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直接走到我那装满了钱的碗前，抓起碗，把钱全都哗啦啦的倒入他的口袋中。他通常只收一半的，也许他是想把前几次落下的保护费全补上。我觉得他蛮亏的，我那碗里的钱根本不够。我决定以后这儿多来几次，把欠下的钱都给他补上。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脑袋想着他为什么要收保护费。奶奶说警察才是保护我们的，不过奶奶也经常说警察不可靠。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原来我们没有给警察叔叔保护费。你看，我给刚才的片头儿保护费，我在这从来没有被人打过。
三、
收好东西，我继续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能说没有目的，我看到路边的罐头都会捡起来，这就是我的目的。
不过，我从来不会在人家面前等他喝完向他要罐头的。因为我知道我这样，对方会很尴尬的。这犹如我上厕所时，别人在面前看着，我肯定拉不出来。
我朝着太阳的地方走着。奶奶说过，太阳指向东方，而我家就在这座城市的东边边。
可是，当我中午重新看太阳时，发现太阳在我头顶上。难道我家在天上？
那么，我就可以飞翔了。
一路上，我看到许多人在做许多事。每个人仿佛都有做不完的事，而我仅是他们的过客，是那么特别。他们好像都看不到我，也包括彼此。他们从一个大门里走出，往另一个大门走进，路上他们都不曾注意些什么。我感叹他们的速度。
路边有许多花草。我看着这些花草，，仿佛我又变成了飞机，在天空中飞翔，那是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但我周围的人，却是没有发现这一切。
他们再为着自己的梦想奋斗，又或者成为别人踏向成功的阶梯。
不过，此时此刻，他们忘了梦想，忘了自己正在成为阶梯。他们不会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全世界都在梦游。
我继续走着。嘴巴上还残留着亮晶晶的口水。我记得每当我流着口水在老家大街上走着时，会有一群小孩在我周围围着，就像是簇拥着帝王般。我喜欢那种那种感觉，仿佛我是世界上唯一的中心，一切都在围着我转。那群小孩好像非常高兴，会拍着手陪着我走回家。然后，当我到家时，奶奶总会骂上几句。不是对我，而是对我身后的一群小孩说的。那时候奶奶看着我的眼神是那么美丽，让我感觉仿佛飞上了蓝天，无忧无虑。
我有点想奶奶了。
奶奶，我想你。
这里的人不会看向你，也不会围着你转。虽然我还流着口水。奶奶，他们为什么不理我？难道我不是唯一的吗？他们的眼神好冷啊。
我停下脚步，在十字路口。无尽的喇叭声在四周彼此响起，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一群人围着我转。只不过当年的人换成了现在的车而已。刚才面无表情的人终于看向我了。他们从车里探出身子来，一个接着一个。我望向远处，呵呵，车子越来越多了，人也越来越多了。而我就是这个这个圆的圆心。
我有一种冲动，想要转动身子。我可以想象当我转动时，那些车流也会如丝带般随着我旋转起来，像风涡一般。我看着蓝天，黏黏的鼻涕顺着下巴也转了起来。
哈哈，我好开心啊。你看，连天空都随着我转了起来，带着四周的高楼，像旋转木马般转了起来，好漂亮，我好开心。
在一个路口，一个人，一个世界，都转了起来，伴随着一个清澈的笑声旋转了起来，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吸了过来，只为漩涡中间的一个人。
天，下雨了。
连雨水都成漩涡般倾泻而下，从上而下形成一个巨大的圆锥涡流。
我想奶奶，“我—想—奶—奶！”
最后一层隔膜终于被我的无尽思念冲破，我大声重复着，大声痛哭着。
“啊—奶奶，我想你！”
“啊—奶奶，我怕！”
“啊—啊—奶奶，啊——”
…..
大雨继续下着，我大声哭着，这个世界大声呐喊着。
“奶—奶，我在哪啊？”
这世界上，只剩下我。大雨能浇灭我的悲恸吗？莫名的眼泪，大声嘶喊着，我心中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告诉我应该这样大喊着。
我，迷路了。
周围的车子都已经消失了，仿佛没有出现过的那般干净透明。他们都已经离开，不再有愤怒的表情，只剩下茫然和悲恸。他们拖着早已破碎不堪的身子，渐行渐远。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又是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座城市。
我用黏呼呼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城市，发现，我不属于这座城市。
他们也不属于这座城市。虽然，他们控制着城市。
我要偷偷地告诉你：这座城市是活的，是一个怪物……
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哦，因为你和我早在它的嘴边，等待我们的只会是无尽的黑洞.
好黑啊，我看不到光……
四
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我眼前是蓝色的天花板——难道我在天空里飞翔？
我知道，这是医院，是我奶奶住的医院。
我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我讨厌这里充满异味的空气和压抑的气氛，它使我感觉丧失了飞翔的翅膀，这里的一切都好苍白。
我的头好重啊。我好渴……
我艰难地走出房门，我发现我现在走一步都如此困难，头重脚轻的，鼻孔是凉凉的，好像有什么流了出来。我知道那是我的鼻涕。我伸手将鼻子下的东西擦掉，发现我的袖子红红的，红得让人发晕。
嘿嘿，我果然是唯一的，连鼻涕都是红色的。
我一步一摔跤地走着。这次真的是没有目的地走着。这医院不认得我。
膝盖很麻，我手脚都好麻啊，仿佛这身体不再属于我。我甚至有种感觉，我仿佛就要飞起来了，脱离这具身体，穿过层层水泥板，穿过那个大碗，飞上天空。
“嗯，好熟悉的味道。”
在一个拐角，我突然在纷飞的酒精气味中捕捉到熟悉安全的味道，仿佛一棵生长在干秃秃干裂土地上的小草，脆弱但盛开着。
我循着这味道，跌跌撞撞地转过一个又一个弯，经过一个又一个或坐在轮桥或走着的幽灵，看见在我头上飘着，在墙壁里躲着的鬼魂。他们是轻飘飘的，不想医院里别的人那样沉重压抑。
我有种感觉，我是属于他们那里的世界的。
快到了，再转一个弯，就到了。
医院天台。
“奶奶！”嘿嘿，我一见到奶奶，就感到一阵熟悉，身上轻飘飘的感觉愈发明显了。
奶奶用她熟悉的眼神看着我，向我招了招手。“孩子，你不是想飞吗?奶奶带你一起飞。”
飞到遥远的天堂去。
我拉着奶奶的手，张开双手，像一只雏鹰展开了原本属于它的翅膀，身体向前轻轻地一跃。
嘿嘿，我飞起来了。我终于可以像飞机那样在天空中飞翔，这感觉真好。
这次真的不再是仿佛，我真的忘了我自己，忘了这世界，忘了我该忘的。
再见了，可爱的城市大怪兽。
也许，我的存在不是真实的，而你却是存在的……
五、
翌日，见报纸头条：本市昨晚一少年跳楼自杀，尸体离奇失踪。
……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妇人缓缓地烧着冥钱，传来阵阵幽咽声，直到老妪莫名的消失在路灯下。
就在那一刻，这座城市的人冥冥之中仿佛又听到了城市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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