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一年(1583)
“相马家的武士离开此地,也还需要一些时间。切腹之前,希望藤次郎大人容我痛饮几杯浊酒。”
按照政宗与胤清的约定,政宗、小十郎跟随胤清前往丸森城的天守阁。等候相马家的武士撤离丸森城之后,追随胤清一同殉死的相马家武士——宗义清,便会前来天守阁告知政宗、胤清两人。届时,胤清便会开始切腹,并且由政宗介错斩下首级。直到宗义清殉死之后,政宗带着胤清的首级,便可以带领伊达军势进入丸森城了。由于政宗、小十郎两人进入丸森城,颇有几分人质的味道,伊达军势也不敢轻易袭击撤离的相马家武士。所以,这时候的相马家武士,对于政宗的这个方法抱有很高的信任。
听着武士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政宗、胤清、小十郎便禅坐在天守阁之中。随着脚步声渐渐地消弭于耳畔,天守阁陷入一片沉寂之中。沉寂得,像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那副该有的模样。只是,在场的三个人,没有一个提及死亡,甚至没有一个想到死亡:政宗闭目等待时间的流逝,小十郎聚精会神地思考未来。至于即将切腹的胤清,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也怀念杯中之物起来。
“既然伊势守还想痛饮一番,那么我藤次郎也愿意相陪,聊作此生的饯别。”对于胤清的请求,政宗不仅是爽快地答应。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满足别人临死之前的愿望,也是情理之中。至于政宗,更是不管少年之躯的血气未凝,竟然要陪胤清这个敌阵的武士对饮。而且,政宗还直接招呼小十郎道:“出阵以来,大家身在羁旅也有一年,甚至今年的春节没有回到米泽城,畅饮一杯春酒。不如趁这次机会,小十郎也来共饮一番,聊解羁旅的疲惫。”
小十郎也只是一个颔首,便起身要去取酒。在胤清的指引之下,很快地捧回两壶旧酿,三只酒杯。在此之后,小十郎还细心地服侍着斟酒、扶盏、递杯,俨然不像如今的小樱城城主,反倒像当年伊达家的小姓。可以说,一直以来,小十郎的身份不断变化,细心却是有增无减。
“本家和相马家成为宿敌十多年,直到今日,旧怨尚且没有化解。真是没想到,我这个伊达家迹目和你这个相马家名将,却能够在这座两家必争之城的天守阁对饮。”端着小十郎传来的酒盏,递在鼻尖,细细地闻着杯中传来的阵阵浓香,政宗卸下了戎马疆场的紧张感,体会了一番久违的悠闲静谧。这般神态,竟不像是在饮酒,反而像是品茗。久久之后,瞑目自得之外,政宗才飘出来一句:“进城开始,藤次郎一直想要知道几个问题的答案,希望伊势守能够为藤次郎解答。”
“虽然大内阿武隈川合战,藤次郎大人的指挥可圈可点。可是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藤次郎是阴险之人。没想到,直到今日,我才窥见藤次郎大人的豪胆。”心中敬佩,胤清一吐而出,杯中杜康,胤清也一饮而尽。继之而来的,是胤清不拘的大笑:“虽然我胤清大限当头,但是死前认定你这个朋友,也不算枉然了。不论武士浪人,对于朋友,尚可抛却生死,何况几个问题?”
“伊势守认为,弹正大弼(相马盛胤)能够给予领民幸福么?”相对于胤清的痛饮,政宗的酒杯还在唇边,散发着烈酒独有的浓香。但是,政宗犀利的左眼已经睁开,平静地看着胤清的眼神,似乎想要透彻胤清的内心一般:“一直以来,我只听说过弹正大弼的勇猛。但是,在大内阿武隈川合战的时候,只看到弹正大弼,几度劣势也心存侥幸地牺牲士卒。甚至最后的撤离,也是毫无安排,放任部下自生自灭。这样的大名,能够带给领民幸福么?”
“胤清也不得不说,当主大人确实没有带给领民幸福的能力。”可以说,政宗的这次反问是毫无顾忌。但是,出乎政宗、小十郎意料之外的,是胤清竟然也如此看待自己的主君。不过,随之而来的“但是”,吐露出来胤清心中的希望,也说明了胤清愿意为相马家赴死忘生的原因——这便是政宗想要知道的答案:“但是,家督大人(相马义胤)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大名。胤清一直相信,不久的未来,家督大人会用自己的情义,紧紧联系住相马家的领主和领民,创造一个新的相马家。”
“这是,羁绊么?”
看到刚烈的胤清,眼神竟然饱含一反常态的柔情,政宗的心中不禁这么反问自己。这一瞬间,他的耳边似乎幻听,不禁重现出来久违的爽朗笑声,以及用这种笑声感染政宗的那位老人——主持着资福寺的宗乙。政宗不禁地怀念起来,宗乙随心的性格,以及宗乙特别的义理——羁绊。义胤和胤清之间的情义,犹如是宗乙口中的羁绊。这是世间存在羁绊的实在证据,也是世间需要羁绊的有力证明。——至少政宗一直坚信。
不过,脚步声以及之后的敲门声,很快地便打破政宗的兀自深思。在得到允许之后,门外的宗义清便拉门进来,沉默地面对着其他三个人正坐。胤清看到义清的到来,便知道此生已经走到尽头。事已至此,刚烈的胤清已经没有怨言,一言不发地宽衣解带,袒露出创痕可见的腹部——这样的伤口,或许正是武士的荣耀。至于胤清身边的义清,也毫无怯色。即便殉死应该是在胤清切腹之后,义清却已经用指尖划过腹部,做好如何切腹的准备。
“那么,我藤次郎和小十郎,就分别为两位介错吧。”看到胤清两人已经准备赴死了,政宗也随之起身,正立在胤清的身后。景秀的寒光,渐渐地明亮了出来,透露出一份死亡的气息。一边的正铭,也已经出鞘,渲染着天守阁到处弥漫的悲怆气氛。
“人生之梦,堙灭之时。忧愁也已经随之飘散了。”
随着辞世句如歌如泣地吟唱,胁差已经对准胤清的腹部。死亡的面前,胤清再也没有困惑,像是一座磐石,心无杂念地禅坐。忽然之间,胁差的刀锋猛地刺进胤清的左腹部。但是,切腹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刚烈的胤清也不会放弃完成切腹——日本的武士,即便死亡也不会放弃武士的荣耀。把握着胁差的胤清双手,毫无颤栗地从左往右,划开自己的腹部。任凭腹部的鲜血汨汨地涌现,胤清也没有动容。只有咬紧的牙关,压抑着一切的疼痛。不过,与其说是胤清的牙关克制着疼痛,不如说是胤清的精神克制着这份寒锐刺骨的疼痛。这一刻,胤清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神渐渐地浑浊起来。但是,鬼门关前半生不死的胤清却依旧没有忘记武士之魂:“请让我完成十字切!”
日本的切腹,基本方式有一字切,二字切等等。至于最为武士崇仰的方式,便是十字切——由佩刀或者胁差划开腹部,完成一字切。在此之后,刀锋沿着轨迹,回到肚眼的位置,自下往上再次划开腹部直到胸口——极度疼痛之下,武士仍旧需要保持理智,切出工整的十字。这种十分残忍的方式,便是日本武士证明自己誓死守护道义的直接手段。
言既甫毕,胁差的刀锋如同不是掌握在胤清手中,无情地自下而上,切开胤清结实的肌骨。这一刻,胤清的胸口,流淌着武士的鲜血,也流淌着疼痛的汗珠,血水交融的夹杂,像千万根针锥刺激着胤清的伤口。可以说,胤清的十字切,几乎完美地完成。只是,胤清的身躯仍旧没有倾倒,刚烈的胤清还有最后一道程序——抛腹。直到胤清腹中的肠道,被胤清抛出之后,胤清便再也支撑不住,失去知觉地前后摇晃起来。
“就是现在!”
政宗大喝一声,看准胤清后倾的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挥动手中的景秀,斩下了胤清的首级——或许这次,说是头颅更好。胤清没有成为战场的孤魂,而是幸运地能够像武士一样地切腹。更幸运的是,由身份远高于自己的伊达家的未来当主——政宗,挥动着后世闻名的太刀——景秀,完成这场悲壮的介错。背靠着大地,对于政宗的介错,胤清或许也已经心满意足了——武士的信念,是即便死亡,也不能放任身体向前倒下。政宗的介错,正是胤清想象中完美的终结,终结了胤清自己武士的一生。
“我想,对于孙次郎(此处指相马盛胤。其子相马义胤也可以称为孙次郎)来说,丸森城这个必争之地,比你这位猛将更将重要。即便伊势守你回到相马家,心胸狭隘的孙次郎恐怕也不会容忍你的私自开城。相比于泉田氏成为第二个佐藤氏,成全你与长门守(义胤)的君臣之谊,是我政宗能够送你的唯一礼物了。”看着即便身首异处也面不改色的胤清,政宗心中不禁对着逝去的胤清这么说道。
“殿下的心意,我景纲能够明白。这一次,胤清的切腹,即便对于伊达家有害无利,景纲也就放任殿下任性一回吧。”——这便是小十郎心中的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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