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十三年(1570)
暧昧的月色昏昏沉沉地卧在辉宗的居馆,铺满一地的清辉,好似落了一庭园的霜。就连自午后便盘腿坐在庭园走廊的辉宗,都像是冰雕出来的模样。而自午后便一直跪坐陪伴在辉宗身后的小十郎,更似冰人一般,任那白皙的皮肤反射出清冷的幽光。
陆奥的冰与雪,虽然和陆奥人的皮肤一般颜色。不过却无法拥有陆奥人的任何情感,只能随天地之间的变化而消散。而人的感情会似现在辉宗的蹙眉,也会似现在小十郎的垂额,变化无穷。所以,人面对天地之间的变化,不得不反抗。
小十郎看着主君辉宗的蹙眉,看着他年仅二十七岁便愁态顿生的面庞,便足以知道这天地间的变化给伊达家带来怎样的困境,也更清晰地知道主君反抗时势变化的苦闷之情。
“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
小十郎熟知汉家典籍,因此看着主君辉宗的模样才愈发觉得羞愧,因而不禁垂下了宽阔的额头,以掩饰心中的羞愧之情。不过,身为伊达家当主的辉宗自午后就再也没有注意到片仓小十郎的举动,只是兀自走神。
自梵天丸出生以来的这几年,伊达家便迎来了无数十字路口。包括最上家动荡、旧当主晴宗的衰老、相马家的对立等等在内的一个又一个包袱压在初为人父的伊达辉宗身上,以至于不论是先前长子梵天丸的出现还是之后次子竺丸的诞生,都不曾使辉宗高兴多久。相反,这些变化的包袱占据辉宗的感情更多于两个孩子。使得这位似乎鲜亮的伊达家当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的晚上都是这么消逝而过的。
“难道今天又只能沉默,无法分担主君的困扰么?”
这样的困扰萦绕在小十郎的脑海。可是,当小十郎这样的想法还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时候,辉宗竟率先打破沉默:“小十郎,你觉得伊达家未来的命运会如何?”这句淡淡的随口一问,语气却满是弥漫着这位伊达家现任当主的满腹无奈。
“景纲只是一介小姓,不宜断言主家之命运。”听到辉宗的言语,小十郎作为他的侍臣,心中不禁酸楚。多少希望振兴主家的谋划饱含胸中,几欲迸发。可是,他的稳重却拦下了所有的激昂。他知道,他作为一介小姓,进言也不过是主君聊解苦闷的戏言。而且不听取他的进言就罢了,一旦听取反而出现疏失,他便是断送伊达家的罪人,而且罪名还会加诸当主辉宗的身上。
“果然是我思虑不甚周密,让你回答这样的问题。不过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是也觉得伊达家再也无望复兴了。”辉宗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也更是将无数长叹随着这句话一并吐露出来。当主辉宗无力摇头、眉头一蹙如山的模样,就这样直直刺入小十郎的心中…
“当主稳重如山,少殿聪颖过人,家臣人才济济,领民众心归附。现在伊达家正是复兴之时,当主为何妄自菲薄!”小十郎为鼓励辉宗的心情,渐渐情绪激愤,身体颤动得几乎就要拔起立身,不禁失言都未曾察觉。
不过辉宗也是敦厚之人,并不在意片仓的措辞失当。只是感受到小十郎的激昂,不禁讶异这个一直沉稳的少年此刻的举动。不过,诧异之后,即便是辉宗,也渐渐理解了小十郎的心中之情。
“战国武士本当如先辈大膳大夫一般勇敢果断、变化机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扬名立万。未曾想如今小小一事,我便已优柔寡断、毫无头绪。”大概是信任,竟然让辉宗把家中大事都将告诉给身为一介小姓的片仓小十郎。
“景纲愿为当主效微薄之力!”小十郎忠心的热血,自口中喷薄而出。他跪拜在地,以表示愿尽家臣之力。
“我本以为家中变荡之后,祖、父间的和解将可以成为重振家名的良机。我也倾力外交使伊达家重获新生。不曾想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最上家的变动与相马家的野心。但是,即便外患严重,我也认为,伊达家未来的困难也仅限于此了,没想到…内祸更甚于外患。”小十郎智慧过人,听着辉宗倾诉,也从言语之间得出端倪,而计划更在心中渐成雏形。却依旧一言不发,倾听辉宗之意,好让这位愁闷的当主一吐苦楚。
“父亲在杉目城终日与和歌为伴,不问政事。这本是托付政事与我之意,目的在团结领主家臣。没想到,中野宗时、牧野久仲父子却趁此在杉目城大权独揽,更欲图谋我伊达家五百年家业。如今新田家家督景纲已经拘禁参与谋反的新田家迹目义直,并且发来密报愿为先锋讨伐中野父子,此时正在等我决断。只是…”言至于此,辉宗不禁垂首,迷惘的眼眸竟闪烁着清澈的泪光,在月色之下犹如珍珠回转。
“可是中野父子终日居于杉目城中,难道要冒着置父亲于危地的风险讨伐他们么?一旦稍有疏失,父亲遭中野父子的毒手,那我辉宗便是不孝之人了。”晴宗、辉宗父子虽然因为政见不同而针锋相对,但是辉宗一心只愿振兴家名罢了。更何况父子之情,血浓于水。
“景纲现在愿竭尽才智,为当主分忧。如今伊达家之困扰,外在最上、相马,内在中野父子。其实当主因心系家业而担忧过甚。最上虽然内乱,但出羽守父子不论谁取胜,都是少殿的外亲、御前的父兄。只待胜负水落石出,派使者前往最上家祝贺胜者,便可继续维持两家的交往。相马家的野心虽大,但是不过是趁天文之变一时崛起,毫无根基。之所以敢以先当主之女婿的名义来挑战数百年家业的主家,因为一方面与关东的佐竹家结为唇齿之盟,另一方面纠结三春城等势力为援手。而主家因近年多事,元气尚未恢复,所以稍显弱势。当主只需要交好相模北条家、会津芦名家这两个新兴势力,以牵制相马家的外援。再稳定主家的各地领主和领民,相马家便不敢轻举妄动。至于当主所担忧的内祸,并非中野父子的野心,而是前当主的安危。其实,景纲却以为只要想办法分开前当主与中野父子,中野父子便是案上鱼肉,任人宰割了。”小十郎挺直身子,用他的才智渐渐将未来伊达家的规划蓝图展现在辉宗的脑海,只是辉宗真正关心的父亲,却尚未说明…
“解救父亲于险境,固然只要诱捕中野父子便可。但是中野父子老奸巨猾,势必不会轻易离开杉目城与父亲身边。只要他们还在父亲身边,我便拿他们无可奈何。”小十郎的谋划之所以对最上、相马两家详细说明,对中野父子草草带过。是因为他认为辉宗有意振兴伊达家,便无须对中野父子投鼠忌器,只要着眼于领国的强大即可。可终究,辉宗虽有意振兴家名,却是仍是拘泥情感、优柔寡断的家督。满含希望的眼光从辉宗愁苦的神态洒向小十郎,希望小十郎给他一个他的父亲一定能安全的答案。
“中野父子固然不会轻易离开前当主,可前当主却并非真正关心中野父子。前当主虽然信任中野父子,可是安享天年却只是和家人相伴。前当主如此心系家人,当主只需告诉前当主少殿有恙,前当主必然焦急万分地前来米泽。若中野父子跟随前来,当主只需埋伏数人,取中野父子的首级便好了。若中野父子不来,则命家臣讨伐,便危及不到前当主了。不过…”小十郎所说,本是处理中野父子的最好方法。却在此之后,平添了一个“可是”,又不禁引人思索。
“可是,什么?难道此举有何不可?”辉宗也十分疑虑,不禁反问。但尽管如此,他却十分看重小十郎的才智,也十分认同小十郎的计划,安抚小十郎道:“难道是因为小十郎你这计划涉及少主,因此你有行为失当之嫌么?无须困扰啊,为家中大业,自然要不拘小节,你计划得很好了。我也决定了,采用此方法,对中野父子进行讨伐!”
可是,小十郎顿首之后,却说出了让辉宗意料之外的话:“可是,此计划并不可能真正讨伐中野父子。中野父子自从天文之变以来,便是前当主的心腹。前当主执政以来,伊达家领主、家臣无不畏惧其权势而与之交好。如今伊达家恐怕尚有不少领主、家臣与中野父子关系亲密,这个计划一旦执行,便一定会泄漏给中野父子。虽然,前当主一定会离开杉目城前来米泽。但是,中野父子一定也会有所准备。当主也只能用兵驱逐他们,却无法使其伏法。希望到时当主不要怪罪中野父子之外的任何人!”
辉宗听到这些不禁哑然,这一切都使他觉得现在的伊达家是多么的无力,仅仅是肃清逆臣便已举步维艰,那么他所愿望的振兴家名又将是如何艰难?辉宗想到这里,像振作自己一样地起身,因为他身为伊达家当主必须振作。也或许是有所希冀,他又看看刚才像他智囊一样在身后的小十郎,忽然间,暗自苦笑:“如果到时真要责罚,恐怕只有左月能够幸免吧。”(鬼庭左月斋良直,其子纲元是小十郎义兄,其女片仓喜多是小十郎异父同母姊,而左月斋与小十郎犹如义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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