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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纷纷走近施礼。
徐长老道:“智光大师德泽广被,无人不敬。但近十余年来早已不问江湖上事务。今日佛驾光降,实是丐帮之福。在下感激不尽。”
智光道:“丐帮徐长老和太行山单判官联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来?天台山与无锡相距不远,两位信中又道,此事有关天下苍生气运,自当奉召。”
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大战,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来说罢。”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前”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过了一片奇异的神情,似乎又兴奋,又恐惧,又是惨不忍睹,最后则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孽太重,杀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大战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徐长老道:“只因此刻本帮起了重大变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书信。”说着便将那信递了过去。
智光将信看了一遍,从头又看一遍,摇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旧事重提?依老衲之见,将此信毁去,泯灭痕迹,也就是了。”徐长老道:“本帮副帮主惨死,若不追究,马副帮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帮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师点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也说得是。”
他抬起头来,但见一钩眉月斜挂天际,冷冷的清光泻在杏树梢头。
智光向赵钱孙瞧了一眼,说道:“好,老衲从前做错了的事,也不必隐瞒,照实说来便是。”赵钱孙道:“咱们是为国为民,不能说是做错了事。”智光摇头道:“错便错了,又何必自欺欺人?”
说罢便开始叙述起来。大致是: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到讯息,说契丹国有大批武士要来偷袭少林寺,意图夺取经书。获此消息后带头大哥带着中原群雄二十一人前去雁门关伏击敌人。
不想却遇到一对抱着婴儿的契丹青年夫妇。双方产生误会便打了起来,打斗中少妇被杀死,那青年男子由是发了狂,将中原群雄杀得溃不成军,死伤惨重。但那契丹青年最后却又手下留情,在石壁上刻下字迹,又抱着妻儿跳下悬崖。忽然间‘哇哇’两声婴儿的啼哭,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拍的一声轻响,正好跌在汪帮主身上。便是那婴儿。
幸存三人将石壁上字迹拓了下来,找了一个识得契丹文字牛马贩子,翻译了出来,才知道误杀了人。
而当年吓晕的赵钱孙自行走了,至今行尸走肉。
尘缘不知道这时候那智光老和尚为何要说这般话,但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原因,心下惴惴。
却又开口道:“你们那个带头大哥当真带的好头,对方身份尚且不明就大打出手,最后又弄得两败俱伤。”
智光一愣,脸颊涨红,羞愧道:“施主……施主所言甚是。”
众人却是关心那婴儿如何了。
智光道:“我们对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伤他性命。后来带头大哥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那农家,请他们养育这婴儿,要那农人夫妇自认是这契丹婴儿的父母,那婴儿长成之后,也决不可让他得知领养之事。那对农家夫妇本无子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们丝毫不知这婴儿是契丹骨血,我们将孩子带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给他换过了汉儿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见孩子穿着契丹装束,定会加害于他……”
乔峰听到这里,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颤声问道:“智光大师,那……那少室山下的农人,他,他,他姓什么?”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隐瞒。那农人姓乔,名字叫作三槐。”
乔峰大声叫道:“不!不!你胡说八道,捏造这么一篇鬼话来诬陷我。我是堂堂汉人,如何是契丹胡虏?我……我……
三槐公是我亲生的爹爹,你再瞎说……”突然间双臂一分,抢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单正和徐长老同叫:“不可!”上前抢人。
乔峰身手快极,带着智光的身躯,一晃闪开。
单正的儿子单仲山、单叔山、单季山三人齐向他身后扑去。乔峰右手抓起单叔山远远摔出,跟着又抓起单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单季山往地下一掷,伸足踏住了他头颅。
“单氏五虎”在山东一带威名颇盛,五兄弟成名已久,并非初出茅庐的后辈。但乔峰左手抓着智光,右手连抓连掷,将单家这三条大汉如稻草人一般抛掷自如,教对方竟没半分抗拒余地。旁观众人都看得呆了。
尘缘冷哼一声,前踏两步,飘忽间已至乔峰身边,重剑赫然在手。段誉也踩着凌波微步靠到近前。
乔峰余光瞥见不禁心中一暖,在他身份未明,众叛亲离之际,还有这样两个兄弟在身边,是他之幸。
单正和单伯山、单小山三人骨肉关心,都待扑上救援,却见他踏住了单季山的脑袋,却也不敢妄动。
单正叫道:“乔帮主,有话好说,千万不可动蛮。我单家与你无冤无仇,请你放了我孩儿。”铁面判官说到这样的话,等于是向乔峰苦苦哀求了。
铁面判官倒也并非真的铁面,虽然儿子与智光大师都在乔峰之手,但相较而言自然是儿子的命更为重要。
徐长老也道:“乔帮主,智光大师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伤害他性命。”
乔峰热血上涌,大声道:“不错,我乔峰和你单家无冤无仇,智光大师的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们……你们……要除去我帮主之位,那也罢了,我拱手让人便是,何以编造了这番言语出来,诬蔑于我?我……我乔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你们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嘶哑了,众人听着,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听得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格格轻响,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间,生死之差,只系于乔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风拂树梢,虫鸣草际,人人呼吸喘急,谁都不敢作声。
过得良久,赵钱孙突然嘿嘿冷笑,说道:“可笑啊可笑!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猪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却硬要冒充汉人,那有什么滋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肯认,枉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乔峰睁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视着他,问道:“你也说我是契丹人么?”
赵钱孙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却跟你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智光大师抱起那契丹婴儿,也是我亲眼所见。我赵钱孙行尸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无挂怀之人,更无挂怀之事。你做不做丐帮帮主,关我屁事?我干么要来诬陷于你?我自认当年曾参预杀害你的父母,又有什么好处?乔帮主,我赵钱孙的武功跟你可差得远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难道连自杀也不会么?”
乔峰将智光大师缓缓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将单季山一个庞大的身躯轻轻踢了出去,拍的一声,落在地下。单季山一弹便即站起,并未丝毫受伤。
乔峰眼望智光,但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伪和狡狯的神态,问道:“后来怎样?”
智光道:“后来你自己知道了。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山中采粟,遇到野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便来传你武功,是也不是?”
乔峰道:“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师传他武功之时,叫他决计不可向任何人说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实有极深的渊源。
智光道:“这位少林僧人,乃是受了我们带头大哥的重托,请他从小教诲你,使你不致走入歧途。为了此事,我和带头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我说由你平平稳稳务农为生,不要学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带头大哥却说我们对不起你父母,须当将你培养成为一位英雄人物。”
乔峰道:“你们……你们到底怎样对不起他?汉人和契丹相斫相杀,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之可言?”
智光叹道:“雁门关外石壁上的遗文,至今未泯,将来你自己去看吧。带头大哥既是这个主意,汪帮主也偏着他多些,我自是拗不过他们。到得十六岁上,你遇上了汪帮主,他收你作了徒儿,此后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遇合,你自己天资卓绝,奋力上进,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处处眷顾,只怕也不是这般容易吧?”。
尘缘此时心中已有八分把握乔峰却为契丹人了,他自幼长于吐蕃,虽时刻谨记自己是汉人,但却对不像大多数宋人那样对契丹人闻之色变,畏之如虎,恶之如蛇。
这并不影响他与乔峰之间的兄弟情义,但想要帮乔峰平乱,重掌丐帮想是不可能了,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便足以抹杀一切,甚至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可能都是一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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