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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环山看了看那个四四方方银灰色的托盘,又看了看灰心丧气、萎靡不振的程家卿说:“嗬,程书记,闹绝食可不行埃”“哼哼,我还像哪门子的书记。不过,倒落得个干净……真该谢你们两位。”
“你对我们有情绪,我们可以理解,不管怎样,你要拿出你自己的意见,你和我们配合,对双方都有利。”
“你们这样有枣没枣三竿子,叫我怎么配合?”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中带白就是黑中带白,白中带黑就是白中带黑,遮掩不了。”
“不要先谈白论黑,不要说我,无论拿谁拉出去用板子打,谁都要打出一屁腌脏出来。”
“说得绝对了吧。”
“如果我还当那个劳什子书记,我绝不会这么说。现在我不怕了,削了我的帽子,难道还再削我的脑袋不成,不是说言者无罪吗?”
“不必说赌气的话,在其它问题上,希望你能像在经济问题上一样,态度端正。”
雷环山的话像刚淬过火的一把剑,闪闪发亮,雷环山说话的时候,无声胜有声的是左处长的那双鹰眼,它们又黑又亮,好像在为雷环山的语言提供广阔的闪烁背后。
雷环山的话终于把程家卿逼到了绝境,程家卿来劲了,他硬撑着说道:“经济问题该交待的我都已经交待了,总不能抓住了一只兔子当一只老虎来打吧。”
“俗话说:妍皮不裹媸骨。你程家卿是个聪明人,这一点谁不知道,但我这个糊涂人都要提醒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嗤,你糊涂?你若糊涂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说我程某人如何如何,好像一不留神就会飞似的,纯粹是造谣,我着聪明,就不会被你掌握在手里,像捏蛤蟆尿似地捏来捏去。”
“言重了,言重了,你程家卿如果犯了错误,而我们又不及时去纠正,那就是我们渎职。”
“我不怪你,是有人在陷害我?”
“哦,陷害?谁会陷害你?在安宁,谁又敢陷害你?”
程家卿的矫揉造作,故作糊涂,倒打一耙的姿态引起了左处长的反感,左处长像闻到了难闻的气味一样,耸了耸鼻翼,十分不屑听他说下去。
“会没有?田刚亮都有人敢说,害我这样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谋杀者居然唱出了与被杀者同样冤屈的道情。可是,倒行逆施,难道就那么容易被推个一干二净?冠冕堂皇的无耻!
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左处长气愤地责问道:“照你这么说,谁敢谋杀田刚亮呢?”
程家卿用恶声恶气、玩世不恭的口吻嚷道。既有洗清自己还以清白的意思,又有对左处长的问话嘲讽的意思。
“好了好了,老弟,你的情况一半要归结于你,别人也是爱莫能助的,你好好想想吧。”
雷环山见两人快要不可开交了,便循循善诱地对程家卿这样说道,程家卿却叵无其事地耸耸肩,嘟哝道:“我没什么好想的,被这个那个捏泥人似地捏了半辈子,早就没脾气了。说像人可以,说不像人也可以,反正我是一团泥,你爱怎么捏就怎么捏吧,有什么好想的。”
雷环山劝道:“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事实胜于雄辩,更不用说狡辩了。”
“我无缘无故遭人陷害,谁替我想过。”
雷环山见程家卿有些胡搅蛮缠,便叹道:“你即使不为自己想,也该替你的妻子好好想想,她为你付出的是那样的多,一个女人也挺不容易的。”
“我希望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好吧,我答应你。”
“她在哪?”
“谁?”
“我的妻子。”
“我只能说她现在很好,很平静。”
“我不放心。”
“你尽可放心。”
“我要见她。”
“还是不见的好。”
“她怎么了?你们究竟把她怎么了?”
程家卿眼中的物质像酒精遇上火,腾地一下焕发出不可思议不可调和的光焰来,暴怒使得他无所顾忌,似乎任何阻碍都敢跨越。他大声喝斥着,声音像充足了电,一座断裂的山体在崩陷。他的手想扼住什么似地紧紧攥着,握成拳头,举在胸前,好像他根本不认识他的两只拳头,或者曾经认识过,现在需要重新认识。
雷环山不慌不忙道:
“我们会把她怎么样呢?不要这么激动,告诉过你,她现在很好,情绪比你稳定。
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
程家卿自知失态,他不想在他人眼里从一个拥有政治家风度的人物堕落为一个一无是处的情种,尽管他只是一个落难的政治家,于是,几乎在一瞬间,他完成了一个情种到一个政治家的角色转换。也是,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哪一个走的不是一条由多情到掩盖多情的道路。这时,他忽然换了一种谈判时要求对方释放人质的口气对雷左二人说:“我希望你们放了章如月,她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些什么?也许我在安宁做事做得很不得体,缺乏分寸,违背了某些人的意愿,激起了一些人的反感,但确确实实与她无关。”
程家卿语调中有一种奇怪的激昂。
“你如此贬低自己,不过是一种推脱的伎俩罢了。我早就想推心置腹地跟你谈谈,也希望你早点领悟,迷途知返。你并非缺乏分寸,而是过头了。”
雷环山本以为程家卿听了这话会悻悻然地垂下头来,哪知程家卿却横出一脸反常的倨傲。
“谁没有欲望,谁会没有?谁不想站在比自己站的地方更高的地方呢?只有欲望才是世界的动力,收起你的这一套说教吧?”程家卿越说越亢奋,有些语无伦次。欲望,使任何人都有越俎代庖的嗜好。不过,这种嗜好在程家卿身上表现得多了些,过火了些。
雷环山不想参与一场可能无休无止的辩论,他走出门之前说出的最后一段话——有人说,从以后的案件发展来看,它击中了程家卿的要害,使程家卿的心理防线一下子遭到瓦解。
雷环山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做官时少,做人时多;做人时少,做鬼时多——当然,鬼是不存在的,但是人死后因存在而形成的那种不存在的客观存在的。一个人做官很在行,不等于做人也很地道。豹死留皮,雁过留声,人去留名,人死后的名声是存在的。人死后的名声可以变成彩虹,也可以变成一片泥泞。就在死前,一个人还能得到拯救,他还有机会,但是许多人就错过了这样一个机会。”
其实,程家卿是个顽强近于顽固、执着近于执拗的人,绝不是一句两句劝诫能够打动的。在他坦白之前,他一定经过了一番复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要完成一次绝望中的诞生,不借助具有思辩色彩的理性是不行的。他用笔在纸上划来划去,显现在纸上的有杂沓纷坛的线条,有天书一般的符号,也有不太连贯的字词,他的心是乱的,过去他从未如此煞费苦心地去思考摆脱目前处境的办法。即使当年他迎娶章如月而引起轩然大波,遭到口谤腹诽,最后闹得在当地呆不下去也没有过。在那种凄风苦雨般的日子里,章如月始终在自己身旁,与其说是在共担一种灾难,不如说同在一起分享幸福。只要她在身旁,未必要她替自己出谋划策,甚至不需要她开口说话,她在身边静静陪着自己坐着,就胜过拥有一切。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来承受宫墙那么高、城墙那么长的孤独,光是孤独也许不算什么,还有那不亚于刀光剑影锋利的绝望的敲击。程家卿有些受不了了,仿佛一场出其不意的雪崩就在他的头顶酝酿。
真正使程家卿做出局部投降的,是左处长摆在他面前的从深圳特快专递的郭大夫的一份亲笔检举揭发材料。
郭大夫几番琵琶半抱,出于不驯服的良心,终于答应了调查组的请求。他的信写得和他所开的处方一样潦草,带有许多大夫共同的特征,虽然看得出来,下笔之前,他有写端正的想法,但最终没有如愿。
这边程家卿怏怏不乐,惶惶不安,将信将疑,担心其中有诈,把信上的字迹仔细辨认了几次,如同犬类将鼻子凑近食物嗅来嗅去,踌躇不已,惟恐其中含有毒素,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把信看完了。他在心里保留着一条怀疑的蛆虫,这条蛆虫能导致聪明人弱智,也能使聪明人在遇险的情况下保持维护自身的本能,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蛆虫将越长越大,直到将深入骨髓的理智也被蚕食殆荆对于程家卿这类人来说,思考与怀疑是一个连体婴儿——他靠着多年的经验,认定任何人都是不足值得信任的,即使信任一个人,也不要达到完全信任程度的百分之六十。他们认为,在你陷入深深的泥坑时,正是你信任的人用他们的身躯遮住了天空可见的彩虹和使你获救的希望。
信是这样写的:
左处长:
你好!
你三番五次打电话给我,并声称若不答复,便要与这里的公安部门联系,或者亲自前来取证。你是执行公务,本为稻粱谋;我是垂暮之年远至异乡的人,同为稻粱谋。并无矛盾,我们俩人。但与你们这种身份色彩很浓的人打交道,生平我还是第一次,心理压力之沉重,可以想见。有时,连我在镜子里看自己都有些像通缉犯了。
我不知程家卿现在是不是已被逮捕?我可以做证:程家卿的确有预谋杀人的企图,原安宁县委书记黄海同志被车撞伤住院期间,程家卿向我面授机宜,要我在注射液中混入其它毒液,置黄海于死地,然后使外人认定这是一起医疗事故。我一辈子清白行医,一辈子救人,从未害过人,更没有想过杀人。于是,我当然断然拒绝了他。因为怕程家卿事后报复,我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远走高飞来到了深圳。新的一年开始了,我不能再背一个包袱向前走。今天,我解下了这个包袱,也要谢谢你们,不是你们,我也不会这么快解下这个包袱。
郭日升
1996年元旦
程家卿,这个声威赫赫的名字,竟然会被一个不起眼的大夫指名道姓地揭发,真正不可思议。那姓郭的真有这么大的胆量吗?倘若不是他写的,那又为什么分明写着只有他与自己知道的事情?倘若是他写的,那为什么他要说出心中的秘密而不守口如瓶呢?他完全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这样做于他何益呢?是迫于形势的压力,还是迫于良心的压力?到这时,程家卿才意识到当时直接找郭大夫毒死黄海的行为太张狂,太鲁莽了。当初这么做是为了减少中间环节,想不到弄巧成拙了。原来为知识分子的痼疾除了爱面子就是胆小,不曾想到,知识分子善于犹豫的胆有时也会被吓大的。设若当初指使一个人找姓郭的去干,也许这时候便不是这样了。可是,即便那样做了,线索牵到自己也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而且只会让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的卑鄙与毒辣。这桩事情,看来只能咎由自龋摊牌的时候到了!
也许不。
雷环山与程家卿面对面的时候,程家卿依然心存侥幸。
雷环山与程家卿近在咫尺,雷环山端正地笑着,笑里究竟藏着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程家卿模糊的意识里还不十分明确,但笑里的寒意一阵阵袭来,令程家卿不寒而栗。
这居心叵测的笑面虎。
程家卿心里暗骂道。
“郭大夫的信不是写给你的,但写的是你。”雷环山不紧不慢地说道。
程家卿反诘道:“你信吗?”
“我不想信,但愿是郭大夫在说谎,可是事实是残酷的。”
“你们这是请君入瓮。”
程家卿压根儿不甘示弱。
“哈,这么快就分出你我来啦。”
“这可是你们划分出来的,我程家卿不是笨蛋,我受过高等教育,好歹我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上领导岗位的,我怕摔跟头,我知道摔过跟头的人爬起来后连影子都有人踩了。这低人一等的滋味叫人受不了。唉,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事实上,车撞黄海的行动不是我策划的。我也没有参与,这是齐万春指使他的弟弟齐万秋干的,我是事后才得知的,为了不让导火线烧到我身上——我毕竟与齐万春、齐万秋有过一些庸俗的私下交易——这种情况在近年来是司空见惯的——我就在黄海住院期间,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找到郭大夫,请求郭大夫下毒手解决黄海,对外宣布是意外事故。并许愿事成之后,将郭大夫一个在银行做临时工的女儿转为正式工。哪知郭大夫是一颗花岗岩脑袋,而且脑袋上长着的筋一根根都是硬筋,他不通融,事情呢,只得搁下来。”
在黄海的事情上,为了使罪行减轻,程家卿轻描淡写地坦白着——只承认了自己想与郭大夫联合遭到拒绝的事实,却对齐万春、齐万秋相色结车撞黄海的事实进行了推卸。
除此之外,他对双十谋杀案只字未提,避重就轻,恐怕只是程家卿一个小小的手腕,看来……郭大夫的信没有一下将程家卿镇住,反倒给他在赎罪立功方面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筹码,再长出一条尾巴来,程家卿简直就是一只老狐狸了。
雷环山不免有些失望,但他还是笑着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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