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晴好,平阳公主一早准备入宫去看望卫皇后,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事情,只是她自觉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前去拜望了,便有心地去看看。
临出门的时候,卫青似也正要出门去,平阳公主便上去细心地帮他理了一下衣袍,他看了她一会,好像有什么话想要说,但是犹豫了一阵子却还是没有出口,只是问道:是进宫去见皇后吗?平阳公主点点头说道:是的。
那……早点回来吧!卫青最后却只是这样说了一句,平阳公主立在原地,看着丈夫匆匆地出去,心里不由得暗暗笑了一下,她知道他想要说的是什么话,无非也是叮嘱自己切不可将他受伤的事情告诉皇后罢了,他这个人倒真是小心谨慎,只是未免太将别人的事情放在心上……
这件事情过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若问平阳公主有没有将事情放下,答案却也是否定的,贵为公主,本是秉性高傲的,又怎么可以轻易地容忍了自己的丈夫受人欺侮?她的性子虽然是不愿张扬招摇,可却也非软弱可欺的那一种人,心地善良值得赞赏,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也是那一类人。
想了一会,仍然觉得心里忧烦,微蹙了一下眉头,方对着侍立于一旁的蓝珏说道:去备车。
她入了宫去,看见卫子夫还是先前的样子,只是青春已逝美貌衰减罢了,不过在皇宫里日日呆着,又身着锦衣华服,便愈发地培养出了雍容华贵的气度。她请了公主在对面落座,也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方微笑地说道:公主可是有阵子没有进宫了,莫非大将军府里事务繁忙?
不过忙些家常琐事罢了,只是一时忘却来拜望皇后,现在这不负荆请罪来了么?平阳公主此时的心绪已经恢复了几分,端着茶慢慢品着,说的话彬彬有礼又充满了客套,面对着这位昔日的奴婢,今时的皇后,且又同时有着纠缠不清的亲属关系的女人,她也算是理得清楚彼此的关系。
公主太客气了。卫子夫却是微笑着说道,想了想又说道:大将军也好久没上我这儿来了,最近在家里做些什么呢?莫不是忘了我这个姐姐吧?平阳公主闻言笑说道:皇后言重了,他呀在府里的时候也不多,陛下交给他一堆事做呢,只闲一些便去军营里转转。皇后既如此说,明日我就叫他进宫来。
卫子夫笑着摇摇头说道:不过是说句玩笑话罢了。忽一转眼已经看见了儿子刘据过来,便笑着说道:据儿快来。那刘据入得门来,远远地便已经看见了,对于他来说,平阳长公主既是他的姑母,又是舅母,亲近关系不言而且喻的,想了一会,便恭敬地上来行礼,平阳公主也微笑着点点头。
今日又去练骑射了么?卫子夫见儿子一脸亮晶晶的汗珠,便取出帕子轻轻拭了,刘据点头微笑说道:是,骑马早已经不成问题了,骠骑将军先前常常过来教儿臣技巧,现在只练习射箭呢!卫子夫应了一声说道:好,那么去念书吧。
刘据顺从地点点头,又礼貌地向平阳公主行了礼,徇徇儒雅地退下去了。平阳公主看着,心里却暗暗地有一些念头滋生出来,这太子果真不似皇帝当年的性格,这谦和温存的模样倒反而更似卫青与卫子夫,怪不得皇帝总是不太满意……正想着却听得卫子夫坐在那里幽幽地叹了一声。
平阳公主见她神色略有些忧郁,心里明白此时她的想法,不过也是与太子相关的事情罢了,此时她若问了便也是明知故问,若宽慰几句其实也是枉然,皇帝掌握着立嗣大权,他人莫可奈何的,当今皇帝毕竟与先帝有着太大的不同……她想了一会,便闲闲地问道:骠骑将军常常过来拜望皇后与太子么?
卫子夫微微笑着说道:去病这孩子倒是一直记得我这个姨母,有闲的时候便会过来稍坐坐。今天恐怕也还要过来呢!
平阳公主闻言略点了点头,她早已经听说皇帝又召了一干子身边的近臣侍卫要到上林苑狩猎,每到春秋两季,更是频繁,看今日天气晴好,风和日丽,不正是最好的时候么?她看了一会卫子夫,又想着心里的那件事,究竟要不要稍提一下呢?……
卫子夫却并没有察觉出她的神色不定,只是絮絮地与她说着霍去病的事情,他现在深得皇帝喜欢,也是卫家的一大幸事,而且他与太子走得也近……但此时平阳公主已经暗暗地做了决定,罢了,只要不再出什么节外之枝,就了却这件事情吧!
她这样想罢,方将心绪又重新地收拾了一下,便又与皇后说了几句其他无关紧要的闲话,待得日头升高,便也婉谢了皇后的赐膳,匆匆地告辞出来。
她这一路慢慢地出得宫门,蓝珏便也在身后紧紧地尾随着,她正走到自家的车驾前,忽然看见前面有两位年轻的将军也正远远地向司马门这边走来,其中一位身着军服,二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神气十足,昂首挺胸的,蓝珏忽然地出声说道:公主,那不正是李将军么?
那的确是骠骑将军的部将,关内侯李敢,平阳公主不由得心里一丝怨气涌上来,盯了一会,蓝珏已经觉得她的脸色霎时坏了起来,心里正忧心了一会,出声说道:“公主……”
平阳公主不语,虽然她适才已经正式地决定放下这件事,但是此时乍一看见了李敢,却又生起了一丝怒火,以她的性子来说,除了皇帝她不认为必须害怕谁谦让谁……她蹙着眉头,眼见得那二人越走越近,蓦地想起丈夫已经一再郑重地告诫过自己了,只得握紧一下手,迅速地跳上马车,一拂帘幕,冷冷地说道:回府!蓝珏便急忙地催促着车夫,一时便匆匆地去了。
那不是大将军府里的车驾么?见平阳公主已经去了,余下的两位将军便彼此耳语起来,其中一位说道:坐的是平阳长公主吧?李敢却站在那里沉默,他只远远地盯着匆匆而去的车驾,好一会才说道:可不是么?听说大将军为了体现自己清正廉洁,讨得皇上喜欢,将自己的车驾弄得极简朴呢!
是么?我倒不曾听说。那名将军说道。李敢冷冷地一笑说道:你当然不曾听说了,大将军的能耐岂能让你一眼看透,就是当今皇上也是云里雾里的呢!那将军此刻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之意,便微笑起来说道:那怎么会?大将军为人宽厚待将士和善,全军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你是对大将军有偏见吧?
什么偏见!他明明……李敢一时恼怒,几乎要将心里的话冲口说出,但到了口边又生生地咽下去,只冷冷地哼一声,也不再理睬身边的这位同伴,自顾自地进去了。
先前那位将军见他一时便着恼了,略有些讶异,虽然他心里隐隐地也知道李敢因为他父亲之事有衔恨卫大将军,可是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竟然还是如此愤愤不平么?当日那一段公案双方各执一词,也难说谁是谁非了……他正这么想着,忽然发觉身边不知几时已经立了一人,回头看时却正是骠骑将军,只见得他一脸的冷峻,面色不豫,心里一慌,急忙地行礼道:将军!
霍去病只是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却也没有说什么,只带了身边的几个侍从匆匆地入了宫去。
今日狩猎各凭勇气取胜,看谁射杀的猎物多,便算是取胜!刘彻望着面前一排英气勃勃的年轻将士,个个气质英勇,胆识过人,心里不由得也十分兴奋,略想了一想,便从身边的内侍手中取过一柄通体镶嵌黄金薄片的长剑,轻轻拔出少许,顿时寒气逼人,锐不可挡。他看了一会,方笑着说道:获胜者朕便赏他此剑,以示嘉奖!
皇帝此话一出,下面的几个将士们更是个个精神焕发,目光只盯着那柄剑,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刀剑本是心头所好,何况此剑如此不俗,又兼是皇帝亲自赏赐,特殊性不言而喻。
多谢陛下!臣等一定不负期望,努力俘获更多猎物!一名将士出列说道,另外的几名将士也一一地站立出来。刘彻点点头,满意地看着他们,他转眼看看霍去病,今日他如此沉静,他原以为取出此剑第一个眼睛放光的人就应该是他呢……他于是笑着说道:骠骑将军是怎么了?莫不是看不上此剑么?这可是用精钢炼制,锋利无比,想当年朕也就只赏赐过大将军呢!
霍去病只是一时有些走神,此时只笑着点头道:陛下,此剑当然不俗,不过臣自认为配得起它!刘彻闻言方大笑起来,说道:好!希望此话不是枉自夸口,朕可在这儿等着你呢!说着又将剑放回到内侍手持的托盘上。
皇帝一声令下,各位将军侍从迅速地散了开去,自马下一跃而上。刘彻唇边微噙着笑,走到草地一侧便要坐下来,内侍们急急地过来铺好了貂席,又端上各色水果糕点,刘彻自拈了一片果片来吃。
此时太子刘据已经从宫殿那边匆匆地过来了,他甫年少,面容白皙清秀,气质文雅谦逊,与父亲刘彻自颇有不同,他匆匆地跪下行礼,口称:父皇,儿臣见礼!刘彻抬头看着他一会,笑了笑说道:书念完了?且说说近日都在念些什么书?
奉父皇旨意,儿臣诏受《公羊春秋》,而今正从瑕丘江公学《彀梁》。刘据恭谨地回答道,刘彻闻言只微笑着点头,他虽然认为太子文雅纤弱,缺少英武之气,但是凭心而论,太子的修养、文学、谈吐等还是远胜于其他几位皇子的……刘彻于是便说道:你坐下吧,且与朕一起观望众位勇士的英姿!
是!刘据于是也在父亲的身侧下位坐了下来,见父亲一直在吃着水果,便也小心翼翼地拈了一片来吃。
但是此时在上林苑茂密的丛林中却已经起了不小的波澜,那一众的骑士各个如箭一般地射进了林子,分散开来各自寻觅猎物,只一眼瞧到,便是张弓拈箭,一去正中猎物的前额,这几个人平日里随着大将军或者骠骑将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武艺自是个个精湛。
郎中令李敢也是自负武艺过人,又因着父亲当年便以拉开十石弓,箭射白额虎而英勇闻名,便不稀罕射杀一些寻常的兔子糜鹿等,他一路纵马行去,在林中左右穿梭,身侧鸟雀叽叽喳喳声未绝,他正细心寻觅之时,忽然看见林子的另一侧有人骑马缓缓而来。
那正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只见他横跨马上,神色冷峻,唇边含笑,却颇有一丝讥诮的味道,他骑得近了,李敢忽觉得他此时正是冲着自己来的,心里蓦然地一紧,但是他素来是他的部将,且已经随之出征多次,想了一下便拱手行礼道:将军!
霍去病冷冷地看着他,骑着马自他的身侧行了一圈,李敢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些不安,耳边却听得霍去病说道:我听说你曾半路截杀大将军,打得他身负重伤,是不是?李敢闻言一怔,但随即又咬牙说道:卫青这厮到底还是泄露出去了……
你放肆!霍去病见他如今仍然如此肆无忌惮,态度傲慢,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厉声说斥道:大将军的名讳也是你这个区区郎中令可以叫的么?还有,大将军从来不曾吐露过半个字,但是你既做了,自然会有其他人知道!李敢心里已经知道今天霍去病是有心来找自己算账的,且不论是不是卫青吐露的,今日自己都难逃一劫!于是他坦然地答道:我是打了他,又待怎样?他迫得我父亲自杀,我理当为父报仇!即使天下人都知道了,也会理解我的行为!
你父亲的死根本是咎由自取!正是因为他的迷路,才导致大军未能抓获伊稚斜!莫非你不知道此次漠北一战的根本目标是歼灭匈奴主力,捣毁他们的老巢么?现在因他一人而连累全军计划,他的罪过早已足以一死!何况大将军又做过什么吗?调他迂回策应本是主帅的权力所在,他既为部将理当服从!……身为将军却屡屡地迷路、吃败仗、被俘,你以为你父亲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武将自以军功立足,他有生以来又胜过几次?承受不了处分便引颈自刎,是他自己所为,又与大将军何干?!
霍去病言辞锋利,咄咄逼人,这一点与卫青大不相同,李敢追随霍去病多时,自然深谙主将的性格,一时心里恼怒惊慌,只往后退了好几步,但是现在毕竟是在指责自己的父亲,李敢一时也无法容忍父亲遭受这样的屈辱,于是大声叫道:凭你说得天花乱坠,我父亲还是被卫青迫害而死的!我告诉你,我不但打了他,还想要杀了他呢!你又待怎样?难道还能擅自杀我以除后患么?
霍去病闻言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却又有几分孩子似的开怀,他笑着骑着马慢慢地离开了一段路程,李敢微怔一下,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但见他已然离去,心里顿时也放下了不少。
但是忽然地那霍去病却又停住了,慢慢地掉转方向,在林中策马而立,那目光如剑一般直直地盯着他,少顷朗声说道:多谢你的提醒,本将军正有此意!
话音刚落,只见到霍去病已经自身后取出一枝长箭搭于弓上,李敢心下忽而一慌,但却已经来不及往后逃窜,因为霍去病的箭极快,且势大力沉,自风中呼啸掠过,便疾如闪电,破空而来,他尚未作出任何反应,已经觉得颈上一阵剧痛,身子一软已经自马上一头栽下。
霍去病神色如冰,只收好自己的弓箭,静静地在原地停顿了一会,方才骑着马缓缓地自林子的另一侧过来,俯身去看的时候,已经看见李敢闭眼躺于草地之上,他的面色如死,双唇紧闭,血气消散,颈项中那一箭早已经深深刺透,伤处殷红鲜血奔涌而出,一时已将碧绿的草地浸染成一片血红色……
霍去病镇静地下了马,蹲下身子,握住箭翎处稍一用力,已将那枝箭拔了出来,他淡然地瞧了一眼,以手拭去上面浸染的血迹,径直地收回自箭匣里。他低头又看了李敢一眼,尔后伸手轻轻地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尚有温热之气……但是他知道李敢已经死了。
霍去病木然地呆着一张脸,又沉寂地在尸体侧立了一会,不知过了几时,耳边忽得传来了窃窃低语的声音,心中一震,只迅速地回头去看,但是其实不看也知道的,必然是另外几位一起狩猎的将军罢了……这本是上林苑皇家之地,而不是自家的府邸。
那边的人影倏地一闪,霍去病一咬牙,便也不再逗留,只跃马而上,一扯缰绳,迅速地冲出了茂密的林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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