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寿终于没有捱过多少时日，在平阳公主抵达平阳县的十几日之后，他便医治无效，宣布死亡了。平阳公主因此细细地替自己的亡夫准备着葬礼，儿子曹襄尚是年少，这些人情事务自是统统不懂的，那么除了自己又还有什么人可以倚傍呢？
待得她勉强支撑着将丧事的一干事务处理完毕，曹寿也正式地入土为安后，她自己却也因为过度地劳累与身体的病弱躺倒了。一时身边的侍女们焦急地不得了，请了医官过来诊治，说是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好好地休养便是了。因此等到她的身体可以行走，正式准备返回长安的时候，已经是隆冬将过，初春降临之时了。
平阳公主坐在那一辆华贵精致的车驾里，裹着厚厚的狐裘，冬日时分，照例便是这样的寒冷，她将双手笼入裘衣之内，身体此时已经大致康复，可是她的心绪却有几分茫茫然的感觉，她说不上具体是为些什么，但总是有一种淡淡的感伤情绪，这情绪并非全然为着丈夫的过世，还有一些追忆往昔的惆怅。
十几岁出嫁入了平阳候府，当年父皇亲自为她择婿，挑中了长安城里有名的少年贵族，辅助高祖皇帝成就伟业的相国曹参的后人，平阳侯曹寿，虚长几岁，多情温存，饱读诗书，说不尽的优点。嫁过去之后，曹寿确然对她也挺好，这是性格使然，也是身份使然，如她这样的金枝玉叶，任一男子都不敢轻易地冒犯的，这就是天家女儿的好处……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曹寿的身体竟然如此病弱，早些年还将就，到后来根本是常年地缠mian病榻了……
夫妇相谐吗？平阳公主的头脑里忽然地冒出这样的一个问题，在他还在世的时候，她从来不曾去细想，只觉得天下夫妻几乎都是如此，平淡而安宁，偶有争吵也不会多。与他在一起的这十来年光景里，有没有几时真正是喜悦畅快的？她觉得迷惑。
她拉开车窗的帘幔，望见灞河畔长长的柳枝，却还是冬日时分的干枯，还未长出那幼嫩的绿叶来，而那宽阔的河面上却是结着厚厚实实的冰，一切似是在这样的气候里静静地停滞住了一般。她记得以前是喜欢到这个地方来的，离平阳侯府近，而且安宁，河水清澈，柳絮纷飞……
她忽然地忆起有一年春季的黄昏，夕阳洒在这清清河水里，而卫青陪着她在岸边闲谈，柳叶曾经划过她的眉梢，她轻手拂去，当时她曾经将自己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哦，怎么竟然想起了卫青？平阳公主对自己不满，微微地蹙起秀眉。
卫青，听说已经再一次地领兵出征了，上次进宫见卫子夫的时候，她说卫青领兵三万，出雁门与匈奴交战。皇帝现在非常地信任他，而他的军事才能也受到朝廷上下一致的肯定，他终于从一个平阳侯府的骑奴卫士一跃成为叱咤沙场所向披靡的将军了，此次如果他再次得胜归来，恐怕皇帝还会给予更多的奖赏，加上他的姐姐卫子夫在后宫中的受宠，卫青以后将会是朝廷的重臣了……
不，已经是了，卫子夫自生下皇帝第一子刘据之后，刘彻已经迅速地将卫子夫封为了皇后，自陈阿娇被废后，那皇后宝座空悬许久，现在终于又有了新皇后了，卫子夫比之陈阿娇，出身低贱但性情温顺体贴，不轻易出事，恐怕会在这个位子上久坐，而自从窦氏与田氏的外戚势力被皇帝各个击垮之后，也迫切需要有新的亲近势力出现，卫氏便是新的外戚了……
平阳公主想到他当年初入府的时候，青涩单纯的少年，怎能料到他会有今日的成就？她固然欣赏他，却也从未想到这样。
有才之士，毕竟是困不住的，古时伊尹如此，今日卫青也是如此……
公主，到府里了，忽然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蓝珏轻拉起前幔，平阳公主于是扶着她的手下了车，刚刚走进家里，已经看见有位侍女在门前候着，见她进来便禀告说道：公主，有位叫做李延年的人求见，已经来了一会。
李延年？平阳公主微一怔，刚要问此人是何许人，却忽然地觉得名字仿佛在哪儿听到过似的，她犹豫片刻很快想了起来，这是个乐工，素有才华，曾经为司马相如等人的歌辞谱过曲调……她略沉思了一会，说道：今日我有些疲倦，你让他先回去，过几天再来。
是，公主！侍女应声而退下。平阳公主继续地走回卧室去，蓝珏静静地跟随着服侍。
公主，蓝珏在服侍她换上便服之后，蓦然地这样叫了一声，然后却又没有说下去了，平阳公主转脸瞧了她一眼，她有的时候不明白这些奴婢们的想法，说话的时候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如果不想说干脆不要开口，如果想说就不必有所隐瞒，说了怕得罪，那么说一半就不会得罪了么？紫玉以前是这个样子的，卫青更是……怎么又想到他们两个人了？她有些懊恼。
什么事？平阳公主冷静地说道，蓝珏见公主脸色不善，急忙地接下去说道：听说卫将军又得了一子。平阳公主闻言倒似没有情绪，卫青已有妻室，也有侍妾几人，育有子嗣是非常正常的，她淡淡地哦了一声，只说道：这是第二子了吧？蓝珏点点头。
平阳公主由着蓝珏替自己梳理长长的秀发，沉默一会又说道：这孩子也不是紫玉所出的吧？蓝珏点头，想了想又说道：公主，真是奇怪，紫玉嫁给卫将军也有几年光景了，竟然没有生一个孩子，莫非是受到冷遇吗？可是卫将军既然肯不计她的身份而娶她，应该是不会的呀。平阳公主不由得淡淡一笑说道：这事不出奇，你也嫁了府里金辰的长子，不也还没有孩子吗？
蓝珏闻言不由得涨红了脸，急急争辩道：公主，奴婢才嫁了一年……平阳公主笑宽慰道：别这么紧张，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来，继续帮我梳头，一会我还要进宫去看望母后。蓝珏方重又拾起木梳，轻轻地梳理起公主的秀发。
公主你还生紫玉的气吗？蓝珏只沉默了一会功夫，又开口了，平阳公主闻言心里微一冷，淡淡地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蓝珏心一慌，看来自己真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太多话，但是已经说了却又收不回来，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那一次公主发了好大的脾气，奴婢服侍公主那么多年都没有见过，公主可不是生气么？而且紫玉她几次三番地想要来府里拜会公主，公主都不见……平阳公主冷冷地一笑说道：如今我倒愿意见见她了，她还来么？
蓝珏微一怔，的确这几年紫玉不再登门了，她自己心里也甚是奇怪，莫非她是害怕了公主的拒绝么？还是卫将军深受皇上的信任功劳巨大，所以她觉得没有必要再与公主来往了么？她想不明白，素来自己与那紫玉也不是无话不谈的，那女孩聪明而且机变，不肯吃一些小亏的，哪里像自己这般老实。平阳公主见她的手停了下来，从铜镜中望见她茫然失神，有些奇怪，便直说道：在想什么？蓝珏急忙答道：禀公主，奴婢只是在想紫玉这个人。
她有什么好想的？平阳公主冷哼了一声，道：一个心比天高的女人罢了，蓝珏，你比不上她的，也不必比。蓝珏急忙地点着头，低头说道：是，奴婢也只是这样的命，并不敢多想什么。
平阳公主闻言不知怎地心里轻叹了一声，脸上的冷峻之色已经消去，其实她也不过是一个深守着寂寞空闺的女人罢了，高贵也罢，低贱也好，先是女人，后才是身份贵贱的差别。
第二次得胜归朝的卫青已经是皇帝眼中的帅才，朝臣口里的将军，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此次他出兵雁门，共计斩敌数千人，算得一场大胜。当他率领着军队浩浩荡荡地开回都城的时候，百姓夹道欢迎，口中欢呼，卫将军每次都可以给予匈奴人以痛击，为中原的百姓出胸中的恶气，怎能不得百姓的爱戴？虽是性情内敛不事张扬，但是卫青坐在高高的马上，心里也油然地产生一种自豪感。
皇帝给予赏赐无数，卫青感激受领，入宫拜见自己的姐姐，已贵为皇后的卫子夫，姐弟二人都深感荣耀，心情愉快。
舅舅！忽然听得一声清脆的叫喊声，只见一名身衣华服的少年从内室跑了出来，卫青微一怔，却见正是自己的外甥霍去病，他看起来长大了不少，虽然面容上仍然有些孩子气，便笑着说道：去病，你也在这儿？在读书么？
霍去病十几岁的模样，孩子似的脸庞上透着勃勃的英气，此刻眉开眼笑的，他自小就非常崇拜自己的舅舅，认为他是一个大英雄大人物，他跑上来说道：舅舅，现在一天到晚地读书真是没有趣味，幸好陛下他允许我读些兵书，舅舅此次又凯旋归来了，去病真是羡慕！卫青笑起来，拍了一下他的头，说道：这有什么可羡慕的呢？不要以为打仗真是那么好玩，得胜之时虽有荣耀感，但战线漫长却也是辛苦的。
只要能够痛击匈奴，我才不会怕！霍去病笑着叫道，又扯着舅舅的宽大朝服，说道：舅舅下次再出征打匈奴是不是可以带我一起去了呢？卫青大笑说道：孩子气！你还小呢，十六岁都不到就想出去了打仗了？你娘怎么能够放心得下？再说陛下也不会答应的。霍去病摇头说道：我去求求陛下，说不定他就会同意呢，你说是不是，姨母？
坐在一旁安宁地喝茶的卫子夫微笑了一下，说道：你舅舅说得不错，要想出去打匈奴，至少还得再等几年呢，这么急做什么？先把本事练好，像你舅舅似的才行。霍去病不由得皱起眉来，说道：再过几年，再过几年，到时匈奴都让舅舅给打完了，我还打什么呀？
卫青微微一笑，他非常喜欢这个外甥，年少但是充满了锐气，虽与自己少年时候不同，却也已经露出峥嵘，他温言地说道：去病你放心，舅舅一定等着你练好本事一起去打匈奴，不过现在你必须好好地读书练剑，明白吗？
是，谢谢舅舅！霍去病闻言立时又高兴了起来，跑着跳着便走开了，卫青与卫子夫两个含笑望着他，这个孩子有他母亲的影子……待得霍去病跑远，卫子夫便笑说道：青弟，你怎么刚班师回朝就到宫里来了，应该先回府去看看，你刚刚又得了一子，你不知道吗？卫青微微一笑说道：已经听陛下说过了，稍后便会回去。
怎么你好象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得了儿子不该庆贺一下吗？卫子夫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卫青说道：皇后你多心了，臣并没有不高兴，只是也没有很高兴，是第二个儿子了嘛。卫子夫秀眉微微一蹙，说道：青弟，你不要这样见外好吗？虽然我已经成为皇后了，但毕竟还是你的姐姐，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还像在家里一样称呼就可以。
是。卫青应了一声，想了想，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据儿好吗？怎么没有看见他？卫子夫笑起来说道：睡着呢，这孩子啊真是静得很，除了读书就是睡觉了，都很少出去玩。卫青又应了一声，思想来已经坐了好一阵子了，也该回府去看看，便起身站起想要告辞了。
对了，卫子夫似是忽然想起一般，看着他说道：平阳侯殁了，你听说了吗？卫青闻言微微地一惊，蓦地想起那一日在市井中所听到的闲言，心里忽地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他回过头来，摇摇头，说道：几时的事？卫子夫答道：也没有多久，就是你在出击雁门的前期，长公主去了一趟河东平阳，办理了丧事，现在曹襄还在那儿呢！你有没有去看望公主？卫青微摇头，他已经很久不曾去过平阳侯府了，自从成婚之后就没有再登过门。
去看看吧，卫子夫说道：不管怎么说，长公主可是我们卫氏一门的恩人呢，而且以后也少不了需要她的大力帮助！公主是皇上的胞姐，过从亲密，影响力非同一般，既然她与我们关系特殊，就一定要拉拢过来。你心里要计算得清楚。卫青不由得微微皱眉，姐姐自成为皇后以来，似乎性情改变了不少，以前从不曾听她说过这一类的话。
你别皱眉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卫子夫站起来，看着他说道：我也是如今才知道，要在这后宫里立足绝非想象得那么容易，红颜易老，年华易逝，而后宫美人无数，光想着皇上可以永远地宠爱自己是不可能的，色衰而爱弛，自古皆是如此，所以我们需要有靠山，有倚傍，你明不明白？卫青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点头说道：我明白，姐姐请放心吧！
卫青告别姐姐，径直从长乐宫出，一路慢慢地行着，忽然地耳边刮到一丝悠扬的丝竹之声，轻幽幽的不知从何处传来，那似断似续的乐声在空中隐隐地飘浮着，他听不清究竟唱的是什么歌词，却可以感觉到那虚空中飘荡着的无限的悲凉意味……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适才姐姐与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又想起这些年来与平阳公主之间断断续续了无希望的往事，那得胜归朝的满腹喜悦竟然被冲刷得淡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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