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弈由绿袖带路走到后花园里时,就看到谢怀珉和萧暄正站在假山台阶上说着话,萧暄手扶在她腰上,把她半搂在怀里,姿态十分亲密。
谢怀珉比上次见时又瘦了些,眼眶深陷,脸色苍白,发色无光。她原本不是绝色女子,现在重病之下,容颜憔悴,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可是齐帝始终带笑凝视着她,无比耐心地侧头听她说话,偶尔回一句,逗得她直笑。
她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毫不拘束,洒脱自在,犹如飞翔在天的鸟,或是畅游大海的鱼儿一般。
阳光明媚,照耀在两人身上,掩饰去了谢怀珉憔悴的面容,看上去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萧暄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走下两级台阶,谢怀珉欢笑着伏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萧暄将她一把背起,往下走。
两人完全沉浸在那个幸福的小世界里,根本没有留意到旁人。
走得近了,听到对话,“你有没背过别人?”
“从来没有?”
“真的没有?你的郑王妃呢?哦,现在是郑皇后了。”
“你呀!她怕我,我要背她,她肯定吓得打哆嗦。”
“她干吗怕你?你有家庭暴力?”
“胡说!我人可好了!都没对她大声说过话!”
“那她干吗怕你?”
“唉。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她来军里探我,撞到我抽刀砍了赵党奸细的脑袋。”
“哎呀呀!”
“她回去就病了一场。她性格和文浩不同,胆子很小,蚂蚁都舍不得踩。”
“好吧……那陆颖之呢?你背过她吗?”
“我背她干吗?”萧暄不乐了,“我要背她?她下一脚就会踩着我的脸去登天吧。”
谢怀珉哼,“有那么夸张吗?”
“我同她打的交道可比你多。早两年陆家还硬气的时候,她在宫里是绝对的女霸王。她是管不了我,可是管别人却有权。各等级的宫人穿什么衣服,下级妃子见上级有什么礼节,早上不可吃什么晚上又不可吃什么,犯了错该受什么刑罚。”
“听起来倒是好事。”
“若一切都以她自己的喜好来呢?”
“那还了得?”
“她喜欢吃羊肉,不喜欢鸭肉。前几年宫里,除了我自己的菜外,其他人的饭菜里,三天两头都是羊肉,后宫池塘里的鸭子都给赶绝了。”
谢怀珉哈哈笑起来,“她上辈子和鸭子有仇啊?”
“你知道她喜欢穿红衣服吧?宫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穿这颜色。有人头上别了一朵红花都要挨耳刮子。”
“你不是故意损她?”
“你当我是小人。”做势要把她从背上丢下来。
谢怀珉急忙手脚都缠在他身上,一边笑着一边不住道歉。
他俩话语声又低了下去,嘀咕着,时不时轻笑。萧暄的脚步很慢很慢,显然是不舍快乐时光,就愿这么背着她一直走下去。
宇文弈见他们走近了,往后退去。
这时萧暄抬头望过来,站住了。
谢怀珉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宇文弈,立刻捶了捶萧暄。他不情愿地把她放了下来。
“陛下来了。”谢怀珉笑着招呼,“怎么不先说一声,我们好出去迎接您。”
俨然已经把这大离的长乐宫当自己家了。
宇文弈道:“几日未来,想看看各方面是否还妥当。”
谢怀珉立刻说:“都好得很,多谢陛下关心。”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不过精神好很多了。您呢?您的腿好些了吗?”
宇文弈微微一愣,点头道:“也好多了。”
绿袖在旁听着,忍不住道:“陛下前天又才发过一次病呢。”
“绿袖!”宇文弈轻喝一声。
绿袖委屈地闭上嘴。
谢怀珉担忧地问:“陛下又发病了?这几日降温,晚上没注意防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陛下,请你不要掉以轻心。病虽不大,您现在又年轻,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拖着不治好,等到年纪大了,那可有得苦吃。咱们又不是神仙,总有老的一天嘛。俗话说……”
萧暄忽然猛地咳了两声。
谢怀珉停下来转过头去,“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萧暄黑着脸瞪她。
谢怀珉茫然而无辜地回瞪他。
宇文弈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大眼瞪小眼,“谢大夫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注意的。”
谢怀珉还想说什么,萧暄打断了她的话。他宠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乖,外面风大,回屋去吧。我和陛下聊一聊。”
谢怀珉看了看两人,无奈一笑,由绿袖陪同着离去。
萧暄待她走远了,才走过去向宇文弈行礼,“陛下,打搅多日,还未曾言谢。今日天气不错,就借贵地一用,邀陛下小酌。还望陛下赏脸。”
宇文弈微微一笑,“陛下客气。”
萧暄爽朗道:“你我二人这样称呼未免别扭,不知小弟可否称一声宇文兄?”
宇文弈眼睛一眨,亦爽快道:“如此甚好,就以兄弟称之。萧兄,请。”
“请。”
谢怀珉其实并没有走远,她站在转角看那两个大男人假惺惺地打着招呼互相恭维着往后院走去,撇了撇嘴,很不以为意地笑了。
男人的政治嘛。
绕过假山后的镜湖,玲珑八角亭里,早有机灵的宫人已经摆好了桌椅。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白玉酒器,还有各类瓜果点心,准备得十分周全。
萧暄请他坐下,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酒坛,一掌拍开封口,“这酒宇文兄想必是不陌生的吧?”
她捧起酒坛,些微倾斜,酒就流了出来,倒入白玉杯里。
宛如泼翠洒玉,杯中两汪晶莹温润的绿色。酒香氤氲在风中,花香忽然变得分外浓郁。
“请。”萧暄亲手递过来。
宇文弈接过,轻抿一口,笑赞:“西秦名酒,名不虚传碧潭春。”
萧暄道:“这碧潭春在东齐,还有个动听的名字,叫翠绝。当年的齐王萧霆饮了此酒,盛赞其入口之清冽,下腹之暖厚,色泽之生动,气息之馥郁。遂将之比做山中仙草奇葩的翠绝。”
宇文弈当然知道这个典故。
百年前的东齐正值繁盛,如日中天。西秦北辽每年必向东齐进贡大量牛羊皮革和美酒,碧潭春自然也在其中。
可以想象那年轻华贵的君王手持名酒,睥睨天下,殷红的朝服上,金色圣兽望日踏月。
百年岁月已过,眼前的齐国新主年轻而充满着野心。他是否能将那个经历多年动荡的国家真的带领向新的辉煌呢?
萧暄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也为这美酒发出赞叹之声。
“宇文兄,昭华她性子洒脱,喜欢自由,却又爱惹麻烦。给你添了许多不便,多谢你包容和照顾。”
宇文弈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萧兄客气了。谢皇后在我国救死扶伤,贡献卓越,特别是江南瘟疫一事,更是奋不顾身。这份勇气和情操,令我十分敬佩。”
萧暄不住得意地笑,“是啊,她就是那样的人。以前随我征战时,带着军医就那么穿梭在战场抢救伤员。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他说着,有给宇文弈和自己斟满酒。
“这坛翠绝还是我皇兄酒窖里的珍藏。我空手不报而来,给宇文兄添了那么多麻烦,所以赶紧叫人快马从国内运来名酒,向宇文兄赔罪。”
宇文弈笑道:“萧兄太过见外。你我虽然之前从未谋面,可是早已听闻你诸多事迹,心中敬佩,如今得见,一偿夙愿。你我一见如故,接待你本是份内之事,无须太过客气了。”
萧暄这人虚伪客气起来更要肉麻,“宇文兄这副胸襟真是令小弟敬佩。你我两国之间隔着秦过,多年以来交通不便,一直少有联络。如今一见,大为欣赏,只后悔不曾早些认识。”
宇文弈老沉,表情始终很稳重,“萧兄亦是一代英雄豪杰,愚兄钦佩有嘉。不知萧兄对前些日子里秦国的多项举措,有何看法?”
萧暄放下手里杯子。
话题终于回到正题上来。
“西秦太子监国后,一直蠢蠢欲动,十分不安分,这一两年来,往周边三国制造无数隐性侵略,利用麻药和疾病,造成不少混乱。”
宇文弈眼里一片冰冷,“江南一疫,死亡数万,若不是谢皇后关键时刻施药,我大离不知道还有多少子民死去。”
萧暄亦道:“齐国西南境内这两年也兴起一个拜月教,蛊惑教唆无知百姓无数。据调查,也是起源于秦国。宇文兄,私觉得,共同应对秦国,已经是你我迫在眉睫的责任了……”
宇文弈抿了一口醇香美酒。两个帝王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彼此看到对方眼里的赞同和较量之色。
谢怀珉远远站在长廊下望着亭子里的动静,只看到两个男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怪没意思的。她不屑地耸耸肩,回去睡觉了。
那夜萧暄召集下属开会,谢怀珉独自入睡。
夜来有雨,淅淅沥沥,清凉的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刮进来,吹到谢怀珉的脸上。昏睡着的她醒了过来。闻着这清新的空气,原本的头晕不适倒是消散了些。
她没叫人,呆呆坐着,觉得脑袋里空空,显然又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了。
屋外风吹芭蕉叶,哗啦啦地响着,她听着,觉得心里一片宁静。
萧暄只知道她嗜睡,却不知道她在睡眠里其实也得不到片刻宁静。耳朵永远不停地听到怪声音,闭上眼睛都是光怪陆离的画面。睡着了有时候比不睡还累,可是不睡的时候,那种仿佛半个月都没有得到休息的疲倦又总让她支持不住闭上眼。
她光着脚下了床,坐在梳妆台边。
就着微弱的烛光,看到铜镜里的女子面容枯槁,眼眶脸颊深陷,头发凌乱披散着,伸出手来,瘦骨嶙峋,青色血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这样,扮鬼都不需要化妆了。
真可怜萧暄。她相信他不会因为自己这样就嫌弃她,可是天天看着爱人憔悴枯萎,心里怎么一个难受法?
小程还有三日就可到离京都,若是到时候他也拿不出个有效的法子来救她,怎么办?
谢怀珉无不绝望地想到,她原来的身子也早有别的灵魂占据了,她现在若要死了,不知道有没有立场跟阎王讨价还价,给她就近新挑一幅身子,让她留在萧暄身边。
虽然很狗血。谢怀珉想着,无所谓地歪了歪嘴巴。求的不过是一个结果,管他过程和形式是如何?
外面穿来细碎的脚步声,显然并不是萧暄等人。
来人小心翼翼地敲门,“姑娘睡了吗?”
绿袖起来开门,“常公公?出什么事了?”
“陛下的病又发了。刘太医施了针,可是效果不好,只得来请谢姑娘去看看。”
“这个……”绿袖为难。
“我去看看好了。”谢怀珉已经下了床,披上衣服走过来。
绿袖道:“姑娘,这雨天的,又这么晚了,若是燕公子知道……”
“他会理解的。”谢怀珉穿好衣服,用帕子包起头发,随常喜走了出去。
绿袖没有办法,丢给旁边的宫人一个颜色,自己拿起伞和大衣跟了出去。
离宫的皇帝寝宫里里灯火通明。谢怀珉的到来,让无数人松了一口气。
这时谢怀珉看到了听闻已久的离太子。
五、六岁大的孩子,比同龄人略高,五官果真和宇文弈惊人地相似,特别是那双漆黑的眸子。小太子皱着眉,正趴在床边,双手拉着父亲的衣服。宇文弈半躺着,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神情却是十分的一温柔慈爱,正在摸着孩子的头。
人前严厉冷酷的帝王,私下也是慈爱独子的父亲。
谢怀珉不禁微笑。
宇文弈抬头看到谢怀珉,一愣,随即严厉地冲下人喝道:“谁去把她叫来的!朕说了不用打搅她!”
常喜抹了一把老汗,谢怀珉抢先开口:“陛下别要强了,还是自己身体重要。”
宇文弈眉头紧锁,“你也病着,外面天气有这么坏。”
谢怀珉一笑,“我的病没你的来的急。好了,什么话以后再说,先让我看看。”
刘太医急忙把位子让出来。
谢怀珉坐到床边检查一番,“还好,需要发一下寒气。我为陛下施针,很快就好了。”
宇文弈低头看到她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打开针盒,眉头已经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声音忽然十分轻柔,“你……要不就叫刘太医来吧,你别太累了。”
谢怀珉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陛下,我也不是吝啬这点医术。只是这套针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了,耽误了时间,受苦的也是你。所以还是我亲自来吧。”
宇文弈心里一急,手已经按在她的手上。
谢怀珉惊讶地抬起头。
宇文弈对上她那双不因容颜消瘦而变化的眼睛,怔了怔,手松开了。
谢怀珉莞尔,柔声道:“陛下要相信我的技术。”
说罢吩咐医童燃起香炉,点然香艾。
宇文弈坐在床上,没再动过。他看着她挽起袖子,露出苍白瘦弱的手腕,看着她如以往一样手法敏捷,精确地将针扎进皮肤。
包头发的帕子有点松,露出里面微枯的头发。室内因为为了驱散寒冷和潮湿,火龙烧得很旺,所有人都大汗淋漓,谢怀珉也很快就出了一层汗,没有血色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层嫣红,可是嘴唇却还是一片粉白。
她一直专注手下动作,而宇文弈一直专注着她。
所有宫人都在这个严肃的时刻沉默着,巨大的诡异的气氛蔓延,可是谢怀珉全神贯注,丝毫没有知觉。
汗水终于顺着她的鼻尖滴下,落在宇文弈的腿上。冰凉的。
“谢大夫……”宇文弈张口,“你,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不。”谢怀珉简短拒绝,目不转睛,手下轻捻着针。
阵阵刺痛带着酸麻慢慢转成是焦热,代替了原有的寒冷。失去的知觉渐渐回来了。
又是一滴冰冷的汗滴落下来。滴答一声,像是落在宇文弈心上,冷得他一颤。
“够了!”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腕。
谢怀珉一惊,指尖的银针掉落到地上。
“陛下……”
常喜机灵地使了一个眼色,宫里的下人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小太子虽然不情愿,也被带了下去。
谢怀珉抽出手,重新拿起一根银针,扎进穴位里。
“一套针法行起来,就不可断,不然效力就大打折扣。”她娓娓地说,“陛下不用担心,我不过是行一套针罢了。”
宇文弈的眼眸比外面的夜色还要黑。
“你……”他斟字酌句地开口,“我从来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皇后。”
谢怀珉呵地一声轻笑,“我是不像个皇后。原本也没想去当,是那人擅自给我封的。”
“可是,”宇文弈说,“有你这样的一国之母,却是百姓之福。”
“陛下过奖了。”谢怀珉看了他一眼,手下不停,“这个位子,只要稍微有责任心的人去坐,都可以对百姓很好。”
宇文弈摇了摇头,却不说什么。
谢怀珉想到他那几任传奇又剽悍的太太,很想笑,又觉得拿人家过世的太太开玩笑实在太不厚道,只好咬着嘴巴忍着。
腿上施完了针,谢怀珉自己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休息一下吧。”宇文弈要叫下人。
他起身坐起来,原本轻拢着的袍子随着动作忽然松开,露出里面的胸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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