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宇文弈看着碗里材料不明的汤水。
谢怀珉很恭敬很耐心地给他解释:“陛下,这是青龙翡翠汤,当然,我们一般管它叫蛇肉绿豆汤。”
“蛇和绿豆?”宇文弈不解地看她,“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吃的啊。”谢怀珉理直气壮。
宇文弈无语两秒,问:“我吃这个做什么?”
“哦,”谢怀珉笑道,“这汤清热解毒又明目。下官是见陛下这些日子以来为处理公务过度操劳,又加不注意用眼卫生,眼睛生了炎症,红肿不适。虽然用了外用药,可是要求最好的效果,还是要……”
“知道了!”宇文弈有点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的罗嗦,“我吃就是。”
谢怀珉赶紧狗腿地递上勺子。
常喜在旁边看着宇文弈一会微笑一会儿皱眉,他深沉的老脸也有点掩饰不住惊讶,光是他以“我”自称,就足够让常喜对这个谢大夫刮目相看的。
宇文弈吃着蛇汤,闲闲地问谢怀抿:“你的书最近写得怎么样了?我听刘太医说,他看了你的书中前三册,赞不绝口,又十分惭愧,觉得不配再领太医监。有这样的事?”
谢怀珉扭着脸笑,“陛下您这不是折煞为臣的吗?我可夸不得,一夸就得意地飞上天去了。”
宇文弈问:“你最近见着十三了没?”
谢怀珉摇头,“好些日子没见着了。陛下都找不到他?”
“你以为皇帝就是万能的?”
谢大夫茫然,“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起码也是全能的吧?”
宇文弈莞尔,“你倒说说,我都能做什么?”
谢怀珉想想,道:“陛下除了不能上天入地和生孩子外,也没啥不可能了的吧。”
常喜一口气没喘顺,猛地咳了起来。
宇文弈叹着气,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你这算是夸奖吗?”
谢怀珉讪讪,“我这人很老实,不大擅长拍马屁。”
常喜又是一阵咳。
谢大夫处于职业本能很关心,“常公公嗓子不舒服?秋季天干物燥的,注意多喝水。”
又转去对宇文弈说:“什么良药,都比不过三样东西养身,就是合理膳食,作息规律,和多多运动。陛下现在年轻还不觉得,等上了年纪,各种病痛一来,才知道后悔年轻的时候过度损耗身体。”
宇文弈摸了摸他还年轻的下巴,突然说:“我最近发现你很容易疲倦,时常睡着。我放你那十天假,你到底有好好休息吗?”
谢怀珉一时有点尴尬。
她当然是不能同他说真话:自己身体里携带某罕见病毒,本来依靠药物以致,结果该药被她用来炼制鼠疫药上,她疲劳过度无药可依以至毒发?
这是宫廷剧,又不是武侠片。而且说出A来还得跟着解释B,为了B又得提到C,那这一番故事是又长又臭没有七十集演不完。宇文皇帝愿意看,她还没那耐心说呢。
信是早去了齐国,是给宋子敬的。她还不敢告诉萧暄,怕那后果。宋子敬不可能不管她,怎么也得再想一个办法。
不过鼠疫的事瞒不了萧暄那么久,一旦他知道了……谢怀珉打了一个寒颤。她想到了萧暄那种痛苦的眼神。
或者,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爱她,但也会担忧而焦虑吧。
三年了。她月月写信,告诉他她爱他,却是不敢去想,他还爱她吗?
反正他也从来没有回过信呢。
宇文弈看着谢怀珉自己都没发觉地在走神。他放下碗,没有出声打搅。
谢怀珉这个角度看过去,显得十分美。轮廓柔和,因瘦弱也显得尖尖的下巴,深深的若有所思的眼睛,抿得有点薄的唇。文雅秀丽的脸上始终带着一股倔强和坚强,笑容豁达却有些寂寞和忧伤。
“谢大夫,”宇文弈轻唤了一声,“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吧。”
谢怀珉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陛下,有卸得了的责任,也有一辈子卸不了的。”
宇文弈坐在那里。
他有她不了解的过去,她也有他不知道的故事。他们之间离着不过五、六步,却是觉得隔着有千里远。
那一刻,他在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先是治腿,后又日日请平安脉,两人比以前熟了很多。
谢怀珉发觉宇文弈也并不如众人口中那般冷酷寡言。自从知道她去的地方多后,他总抽空小半个时辰,听她说说五湖四海的趣事。
谢怀珉说:“秦国东北山区里某地的百姓,土地贫瘠,物资贫乏,生活十分困难。这也倒罢了,那里的人,个个都有一个大脖子。”
“大脖子?”
谢怀珉比这自己白细的脖子解释,“就是这里非常粗大,像是长了一圈瘤子。不但如此,眼睛还往外鼓,像金鱼一样。得了这病,连子孙都受影响,多半又痴又傻。村子里的人口也就这么渐渐凋零下去”
“有这等奇病?”宇文弈惊奇,“这病能治吗?”
谢怀珉点头,“其实就是吃的东西里,缺一种叫碘的东西。我们平时摄取碘都是通过盐。那个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在深山,又穷,没有钱买盐,又没有从其他途径摄取这个成分,这才致的病。”
宇文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秦国民生如此,当政者却还沉迷发展军备,激进冒犯邻国。”
谢怀珉笑:“穷兵才会要黩武。倒也不能怪他们,越是生活没保障的人,才越不安分,才特别具有攻击性。他们一无所有,所以他们不在乎失去。”
宇文弈却反问:“那权势之人强取豪夺,又算什么?”
谢怀珉应答道:“那是人类丑陋的贪欲。豪强们拥有特权,他们不知道克制yu望几个字该怎么写,随心所欲。但其行径只能导向一个结果,那就是灭亡。”
豪强阶级之首的宇文皇帝却是笑得十分满意,“克制yu望,人生在世,也少了许多欢乐。”
谢怀珉今天特别感性,“陛下,一个人得到多少,失去多少,都是平等的。比如您,严于律己,牺牲睡眠牺牲娱乐,甚至牺牲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来换取了一个太平繁荣的盛世。虽然我觉得您不用牺牲那么多同样也可以做得到现在这样一个名君——您得分清贪婪的yu望和享受生活的不同。”
宇文弈任由她这个小小大夫指点自己的生活,“那你呢?”
谢怀珉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我看得懂别人,却看不懂我自己。要知道,天上的神仙不通人意,我们主动舍弃了一些东西,却不一定就能恰好换回来我们想要的。”
她秀丽的面容上一时又写满了忧虑和失落。
宇文弈默默无语。
温大侠家中长辈去世,要离开一段时间,放了连城的假。谢怀珉见他无聊,便带他到太医院里来打杂做事,自己掏薪水,支付他每日五个铜板买零食。
从小教育孩子劳动创造财富,谢怀珉不指望连城成为举世伟人,若能成为社会有用之人,她就功德圆满了。
这当口,消失了一阵子的吴十三又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谢怀珉趴在桌上偷懒睡觉。
吴十三嗤笑:“日头西斜,春睡未醒?”
谢怀珉闭着眼摸着一本书就扔过去,“少说一两句你就会死?”
吴十三端详她,“你瘦了,呀呀呀,还变丑了!”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骂他:“一张嘴就没一句好话!”
吴十三不乐意,“同皇上就可以满口锦绣地讨论人土人情人生哲理,同我就只有吵吵吵!”
谢怀珉气得乐了,“你这口气,活脱脱一个小媳妇!”
吴十三哇哇叫:“看!还侮辱我!”
谢怀珉没管他发神经,她凑过去看,“脸上的痘倒全消了。你以后注意饮食,酒少喝,肉别吃多了。”
吴王爷不高兴,“干吗来看痘痘,你不觉得我现在更帅了吗?”
谢怀珉笑得囧囧有神的,“帅,国家认证的第二帅。”
吴王爷满意,拉着连城问功课去了。
谢怀珉笑盈盈地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看他们。她现在不但精力不好,身体也酸软无力,站久了容易头晕。
吴十三和连城两个闹了一阵,都饿了,又齐齐出门找吃的。谢怀珉没力气跟着去,要他们带个葱油烧饼回来。
他们走了没有多久,门上传来敲门声。谢怀珉打起精神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她看到谢怀珉,很是惊讶,问道:“这里住的人家姓王吗?”
谢怀珉温和友善地说:“不,不姓王,大婶你或许是走错了。”
那中年妇女却不罢休,“可是明明就是这里啊!姑娘,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啊?”
“年初就搬进来了。”谢怀珉说,“前家也不姓王啊,大婶你一定是走错了。”
“没错!没错!”中年妇女一口咬定,激动地伸手抓住谢怀珉的胳膊,“姑娘,这可怎么办?”
谢怀珉啼笑皆非,她又不是居委会大妈,她怎么知道。
就在这一笑之间,眼底闪过一道雪白刺目的光芒,谢怀珉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立,本能地往后退去。
可是对方紧抓住她的手让她没有退路。
那道白光即将没进她胸前时,隐卫也将刺客一掌打飞出去。
谢怀珉往后倒去,虽然觉得胸口被扎了一下,却并不觉得疼。但是浑身的力气,却全从伤口泻了出去。
一个隐卫接住了她,惊慌地叫她。
她无力地张了张嘴,视线暗了下去,最终回归黑暗。
醒来时人在自己屋子里,有个高大身影背窗而立。
谢怀珉心猛地一阵跳,不禁抽了一口气。
那人转过身来。
谢怀珉又轻轻呼出那口气来。
宇文弈走到床边凳子上坐下,看牢她。
“等人?”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笑。显然是没掩饰住那失望的目光。
宇文弈说:“这里只有我。”
可不是吗?这年头又没有火车飞机,那人就是有心,也没办法夜转万里的赶过来。
谢怀珉试着动了动身子,胸口微微刺痛。
宇文弈伸手按住她,“伤口不大,没有刺进去,但是你身体不好,需要好好养一下。”
谢怀珉苦笑,“我流年不利,永远不停的操劳,生病,受伤。”
“话少说一点吧。”宇文弈道,“太医说你身体里有毒?”
谢怀珉撇了撇嘴,“陈年旧事了。”
“问题是毒发了。”
“毒不发,中它有什么意思?”
宇文弈拿她没有办法,他说:“我会想办法。”
谢怀珉转过头去望向他,“陛下,这药不好配,我是大夫,我自认医术超群,可是我还不是一样没办法。”
宇文弈说:“那是因为你是一个人。”
“啊?”
宇文弈温和地笑了一下,“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谢怀珉忍不住问:“陛下,您对每一位优秀员工都这么关切体贴吗?”
宇文弈微微皱眉,说:“你不是优秀员工。”
谢怀珉惊异地抬起眉毛。
宇文弈起身,轻拢袖袍,说:“你是东齐皇后。”
他转过身去,优雅从容地离开。
谢怀珉躺在床上,半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身边又总是跟着数名暗卫,有心人稍微一查,都不难找出她的背景吧。
只是为什么,觉得他,有点失望呢?
疲倦又来袭,谢怀珉很快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地方。
宽大华丽的房间,沉沉的老木家具,景致的丝绸幔帘,巨大的青铜熏香里飘着如丝白烟。
谢怀珉有点恍惚,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好像缺失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呼啦啦一串响,几个陌生的宫女太监来到床前,一个大宫女恭恭敬敬地问候:“姑娘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要喝点水吗?”
谢怀珉想坐起来,可是身子沉得像灌了铅一样,胸口还隐隐发疼。
“我这是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了?”
宫女答道:“这是京郊的长乐宫,是陛下吩咐您在这里养病的,还嘱咐我们好生照顾您。婢子名叫绿袖,姑娘有事就吩咐。”
“病?我怎么了?”谢怀珉不明白。
绿袖有些惊讶,说:“姑娘病了,自己不知道吗?您还受了伤呢!”
谢怀珉努力回想着,“好像……的确是……我是怎么受的伤?”
绿袖眼神一闪,忽然笑道:“姑娘是不小心跌着才受的伤,养一阵子就没事了。姑娘既然已经醒了,就让婢子们服侍梳洗用药吧。”
谢怀珉昏昏沉沉地任由他们摆弄,忽然想起,问:“连城呢?”
绿袖道:“小公子在吴王府,被照顾得很妥当,姑娘不用当心。”
谢怀珉扶着头,“奇怪得很,我睡了多久?”
绿袖笑道:“没有多久。姑娘别担心。”
谢怀珉觉得脑子里有人拿着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着,耳朵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都恍恍惚惚,落不到实处,眼前更是金星乱舞。
烟花三月?
还真贴切!
这病发一年而亡,可是她才发作一月多,怎么已经这么严重了?
等她睡下,绿袖带着宫人们轻声退了出去。
外面院子里的一株柳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绿袖连忙过去行礼。
“她怎么样了?”宇文弈转过身来。
绿袖恭敬地回答道:“谢姑娘她嗜睡,这一觉都睡了七个时辰,用了膳又睡下了。而且,我觉得她开始忘事了,都不记得怎么受的伤。”
宇文弈眉头深锁,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翳。
他已经派了人马去找寻缺失的那一味药,返回的消息很不好,那草药几乎已经灭绝,不论是重金悬赏,还是亲自进山寻找,都没有收获。
吴十三这时匆匆跑进来,草率地冲宇文弈行了礼就往里面冲。
宇文弈喝住他,“做什么呢?她已经睡下了!”
吴十三急噪地跳起来,“她到底怎么了?那是什么毒?谁下的?老子这就带人废了那家伙!”
“够了!”宇文弈声音不大,却带着万钧霸气。
吴十三闭上嘴,可要不了三秒,又耐不住地唠叨起来,“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陛下知道她是谁,那边也肯定知道她在哪里。现在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交代。”
宇文弈说:“太医说了,这毒她中了起码三年了。”
吴十三愣住,“三年?”
宇文弈点点头。
吴十三呐呐。
三年多前,齐帝登基,即封谢氏为后。
如今那位谢皇后正躺在屋里,身上带着毒。她说她周游列国三载多,最后阴差阳错流在离国,官还越做越大。
三年多前,发生了什么?
吴十三说:“我守这儿,我得和她谈谈。”
宇文弈不置可否。
吴十三问:“陛下会去国书或是密信吗?”
宇文弈挑起一边眉毛。
“陛下会吗?告诉齐帝他内人在咱们这里病倒了。”说到这里,吴十三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谢要是醒着,恐怕又要调侃一番,哈哈大笑了。”
宇文弈可欣赏不了这种黑色幽默。他紧抿着唇,冷冷瞪了吴王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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