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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刘晓毛事先知道，在大年初三的下午，自己会被戴上手铐关进派出所的刑讯室，他估计直接在省城过年了。
春节过的并不好，一些熟悉的笑脸，一些陌生的笑脸，到处是或真或假的笑脸，大多是无奈的以勉强的笑脸去应对的寒暄。北方的春节有些冷，特别是还有鸭毛大雪，虽比不上鹅毛大雪，但沉甸甸的压在广袤的黄淮平原上，夯实了无数个家庭每年一次春节盛会的基调。
如果不是因为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刘晓毛不想回家过年。家里非常吵，非常闹。刘晓毛家处城乡结合一带，有一种当代农村人的憋屈感。作为几千年勤劳的农民伯伯们，仿佛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可以依赖的土地，被逼在本来是自己的耕地现却已成为机器轰鸣的厂房里，为那些千方百计请客送礼无所不为才请来的有钱工厂主们辛苦的每天工作十个小时，用体力劳动换来不多的收入，上赡养老人下抚养子女。
春节属于国家法定节假日，但属于四毛的却不足七天，因为老板实在是太抠，但凡可以让你来上五天班他绝不让你上四天，而关于劳动法等国家的明确规定，他自称自己念书少所以懂的不多，他只记得他给你发工资，你就要按照他的安排来上班。
短暂的几个春节的早晨，虽然很冷，但晓毛习惯了春节在家很早就起床，昨晚酒后遗留下来的口渴、头疼等症状第二天一大早尤其难受，需要喝一碗母亲亲手烧的蛋汤来缓解。母亲起的更早，伺候老人和一群大孩子，一群隔代的小孩子。晓毛不忍心看母亲忙前忙后又不肯让自己帮忙，当然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晓毛常冒着清晨的严寒出去溜达。
村后有一条小时候经常游泳的小河，一人多深清澈见底的小河已经干涸，小河边原本茂密的树林，前几年也迅速的消失了。村子周围的小型工厂、加工厂如雨后春笋般的出现，让原本安逸、安静、郁郁葱葱的村子变得热闹和嘈杂了起来。
晓毛想，小河和树林的消失也算为GDP增长做贡献了吧？至少它们俩让出了自己的位置，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虽然它们的位置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在那里存在，虽然它们的生命已经茁壮成长了几十甚至几百年。晓毛只是怀念小时候在树林里追逐野兔、河里摸鱼的快乐时光，怀念在河里互相嬉戏的小伙伴们；天真浪漫、无拘无束的小伙伴们，你们还好吗？
早上吃饭，晓毛基本是在看着两位姐姐的三个孩子打打闹闹的过程中度过的。吃完饭，晓毛还是准备出门一趟，一周的假期，现在已经初三了，明天就应该回省城了。晓毛想去看看以前的好兄弟刘大壮，快一年没有见面了。
大壮的样子的确像一位壮士，身材魁梧，性格豪爽。和晓毛一起长大，一起念书，曾经是穿一条内裤的关系。但晓毛还没进大壮家的院门，远远的就听见大壮的老婆正在骂孩子：
“死丫头，不听话！想挨打了是不是？”
随即听到一个丫头的哭声。晓毛推开院门，看到大壮老婆正在骂女儿，眼睛里还泛着泪花。
大壮老婆也是晓毛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后来在市卫校念了中专，毕业后嫁给了大壮，女儿小名叫大丫头，今年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大壮老婆人挺好的啊，今天怎么骂起孩子了呢？晓毛很诧异。
大壮老婆一看晓毛进院，赶紧擦了擦腮上的几滴泪水，笑着对晓毛说：
“晓毛来了，让你见笑了，这丫头又不听话了。大壮，快出来，晓毛来了。”
大壮好像刚起床，披着棉袄穿着拖鞋睡眼朦胧的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晓毛非常高兴。上来一把抱住晓毛，大声说道：
“你这大学生一进我这家门，就看到老婆骂孩子、老公没起床，羡慕吧？这才是家庭的其乐融融啊，你小子抓紧结婚生个孩子是正事。”
“明天就回省城了，过来看看你小子。赶紧穿衣服，我们出去溜溜。”晓毛对大壮使了个眼色。
大壮进屋拿了件外套跟着晓毛出了院门，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老婆：
“老婆，中午搞几个菜，咱俩中午把晓毛这小子喝倒。”
慢慢的顺着乡间的小路走着，大壮拿出一包烟。其实晓毛对于抽烟并不感冒，但是他愿意抽大壮的烟。
“怎么样，这一年？”晓毛第一口烟就被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问大壮。
“亏了，养鸭子亏了三万多，去年包的那个工程——就是咱村门口的那条水泥路，到现在了一大半的工程款还没有结给我。”
“谁敢不给你钱，你就揍他狗日的，你小子这么壮的身体。”晓毛一边和大壮聊天一般深吸一口香烟，然后把烟一仰头喷在了寒冷的空气中，很快烟气就消失在弥漫的空气中。
“你去揍啊，你以前打架斗殴，全校闻名啊，谁打得过你啊。”大壮笑着对晓毛说。大壮笑的时候就像一头穿着棉衣的中国北极熊，全身到处都在乱颤，让人有想去抚摸安慰的冲动。晓毛一直认为大壮是可靠的、可爱的、可以深入交往的那种类型。
其实大壮只比晓毛大了几个月，也是人到三十。大概是因为胖的原因吧，脸上并没有岁月雕刻留下的太多的皱纹，只是眼神比晓毛要沧桑很多。相比之下，晓毛倒觉得自己显老又失败，鱼尾纹早早的爬上了眼角，老婆孩子热炕头一个都没有，孤零零一个人漂在省城。
“有时间到省城找我，请你喝酒。”晓毛诚恳的邀请大壮。
大壮说：“不去，买不起车票。和你大学生也没有什么好聊的，没有共同语言。”
晓毛说道：“别扯淡了，问你个事，我今天看你老婆情绪不太对。不仅仅是骂孩子那么简单吧？”
大壮无奈的说：“你小子就是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晓毛说道：“老同学了好吧？谁还不了解谁啊。”
大壮继续说道：“现在农村里不生个儿子，抬不起头！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封建迷信了，可是父母毕竟还是老一代人。就说你们家吧，你家两个姐姐，最后还不是生一个你。生了你，怎么就不继续生了？”
大壮顿了顿，继续说：“昨晚和老婆孩子到我父母家去吃饭，我父亲那人你知道的，每次一喝酒逮着我就臭骂一顿。其实还不是指桑骂槐，说我没有个儿子不能给他传宗接代。我母亲又在旁边添油加醋的说我老婆这不好那不好。我老婆你是知道的，她脾气是挺好的，可是长年累月被公公婆婆这样拐弯抹角的热嘲冷讽，动不动骂一通，谁能受的了？虽然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她不说什么。可一回家，气全撒我和女儿身上了。一边是爹娘一边是老婆，哎。”大壮叹了口气。
“老封建，鄙视你！”晓毛骂大壮。
漫无目的的聊天，漫无目的的走着。友谊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需要大吵一架互不相让，有的时候需要默不出声互相陪伴，有的时候需要互相嘲笑愚弄，有的的时候仅仅需要一个轻轻的拥抱。当一切过去，只会觉得那份友谊比之以前更加醇厚和绵长。
如果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那就不仅仅是友谊了，那可以是兄弟！
中午晓毛没有回家吃饭，他不想见那些让自己不想笑却还要笑脸迎接的亲戚们。于是在大壮夫妻俩的盛情邀请下，晓毛准备中午在大壮家吃饭，和大壮夫妻俩聊聊天、拼拼酒，顺便也宽慰一下大壮老婆。上学那会三人就能聊到一起，所以晓毛愿意在大壮家里喝酒，在这里他不拘谨。而且能和自己的好朋友一起无拘束的喝酒吹牛，确实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北方人喝酒，尤其是冬天一般都是烈性白酒，近些年又开始流行在白酒后喝一些啤酒，称之为：酒后涮一涮。更有甚者，把啤酒倒在一个烧水容器里，加上生姜、枸杞子甚至冬虫夏草等辅材后进行加热，待到啤酒沸腾后趁热饮用，说是又能喝酒又能大补。总之各类喝酒的方式，层出不穷且与时俱进。
冬天的菜容易冷，大壮老婆弄了个火锅大杂烩。晓毛喜欢这样的火锅，里面放上了大白菜、青菜、豆皮、羊肉、牛肉、猪头肉等等诸样一锅炖着吃。三两高度高粱白酒一下肚，晓毛马上感觉浑身热起来了，外套都脱了。外面暖洋洋的太阳，客厅里热火朝天的火锅，让气氛分外的高涨。酒上头很快，话也就多了，这大概是喝酒人的通病。
晓毛红扑扑的脸上有些发烫，看着大壮刚放下的酒杯说道：“大壮，你他妈的占我便宜，我喝了一满杯，你就喝一半！”
大壮回道：“不要脸你刘晓毛，我他妈的这是第二杯了！”
趁着酒劲，晓毛问大壮：“兄弟，你说实话。你说城市好还是农村好？我是一会觉得农村好，一会觉得城市好。”
大壮说道：“我觉得城市好。我在农村，我包工程，大家都说我有钱，其实我没有钱。我垫了钱，人家工程款不给我。你说我郁闷不郁闷？你说我郁闷不郁闷？”大壮捶足顿胸，一仰脖，又喝了一口白酒。
大壮老婆也陪着俩男人一起喝酒，她酒量一直都不错，这时候接过话来说道：
“晓毛，咱仨不是外人，这多少年了。我也不瞒你了，我们是外人看起来光鲜，其实苦不苦只有自己知道。外面欠着外债，家里——”
不等大壮老婆说完，大壮打断了老婆的话：
“大过年不说这些，我们说高兴的事。我们来问问刘晓毛这小子，谈了几个女朋友了，怎么没有带回家来我们瞅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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