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幕渐渐降临,未央宫的喧哗声也已经淡去。
端坐在御座之上,刘彻低头看着绣衣卫刚刚呈递来的报告。
这些报告很多,足足有着一尺高,全部都是有关本次大朝议的各郡国上计吏和官吏的资料、行举、背景描述。
刘彻逐一审阅,不时就一些问题,对身前的几个绣衣卫官吏询问。
自元德六年以后,汉家的政坛上,就开始出现了以意识形态、思想倾向为划分的派系。
儒法黄老杂家甚至墨家,都在政坛上组织起了自己的小团体。
他们彼此相互倾轧,却又互相合作。
倘若一切顺利,这样的情况持续个百十年,刘彻毫不怀疑,在这些小团体的基础上,将可能诞生出一批具备诸夏特色的政党或者类似的组织。
哪怕是在现在,墨家与杂家,就已经在朝着近现代政党组织的方向演化了。
他们甚至已经具备了一些政党的特质。
譬如行动纲领、组织纪律、理想信念和行动目标。
而这无疑大大增加了刘彻这个皇帝的负担。
政党或者相似的组织,可从来都是皇权最大的隐患和威胁。
监视和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是很有必要的。
当然,刘彻不会去特意的打击和打压他们的发展。
审阅着这些资料,刘彻的神色渐渐凝重。
从绣衣卫的报告和相关情报之中,刘彻看到了在官场上,儒法黄老各派,都开始有了自己的基本盘和根据地。
像是公羊派和楚诗派,如今便已经渗透到了齐鲁吴楚的方方面面。
到现在,他们不仅仅将过去鲁儒一系的势力范围尽数吸收和消化,还进一步借助汉室本身强大的官僚系统,将他们的势力,渗透到了当地的各个阶层之中。
他们不仅仅有了在官场的代言人,还拥有了一大批商贾支持者。
这些商贾,通过捐献给各个学苑资金以换取学术界的支持和掩护,进而与官方的士大夫们结成联盟。
一个个利益集团在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之中成型。
根据齐楚地区的绣衣卫报告,齐楚地区,已经出现了丝麻吃人的迹象——由于汉室商品经济不断兴盛,各地对于布帛的需求与日俱增,手工织造业的利润不断增加。
仅仅是南越和闽越,每年就要从齐楚进口超过五十万匹各色布帛。
而汉室本身的布帛市场需求每年都在数百万匹以上,且在不断增加。
种植苎麻和养殖桑蚕的利润,远远超过了稻米与粟米。
于是,齐楚地方的商贾、地主与官僚们在利益的驱使下,一方面开始不断鼓励甚至逼迫农民种植苎麻、桑树,养蚕。
另外一方面,缫丝和苎麻纺织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
是以,他们开始用各种手段,迫使农民破产,并使之负债,不得不去他们的作坊之中工作以偿还债务。
这让刘彻看着触目惊心。
好在,这种迹象只是刚刚出现,还只是开头,所以地方的社会矛盾还算可控。
而且,这些渣渣心存顾忌,吃相不敢太难看,不敢做太过下作的事情。
但随着时间推移,未来,羊吃人与棉吃人的事情,肯定会愈演愈烈。
唯一的好消息,或许就是现在汉室据有幕南,并在当地建立了牢固统治。
所以,应该来说,不至于发展到英国工业革命初期的可怕程度。
而说起来,也是搞笑。
事实上,齐鲁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情,是因为安东之故。
安东的屯垦事业,从去年开始就出现反哺汉室。
尤其是齐鲁一带,因为与安东有着固定的频繁海上联系。
安东屯垦团出产的大量富余粮食,由楼船和民船,运到齐鲁。
安东的廉价粮食涌入齐鲁,使得齐鲁地方,哪怕进行了大规模的改稻为桑为麻,但却不用再担心缺粮。
进入工坊工作的工人,也可以用自己的薪水购买到足可够全家吃饱的粮食。
在不用担心粮食紧缺的情况下,齐鲁吴楚一带的桑麻业迅速的发展起来。
无论是对于商人、作坊主、地主甚至是农民来说,桑麻业与纺织业,比单纯的农业都更有前途。
你在地里种粮,辛苦不说,回报还不一定能足够填饱全家的肚子。
毕竟,现在还不是隋唐大运河开通后的后世。
齐鲁吴楚等江南之地,也还不是那个鱼米之乡。
尤其是吴楚地区,本身的基础设施就很落后,渠道很少,水利设施不健全。
与之相比,种植桑麻或者去作坊打工,虽然辛苦不少,但回报比耕作强多了!
南方已经初现资本主义的萌芽。
在北方,法家的势力,却如同八爪章鱼一般,深深的纠缠住了许多郡国。
出了关中向北,太原、代国、上郡、云中、陇右、云中、北地,乃至于高阙、九原,现在基本都是法家在主政。
一位位法家干吏,从基层一直铺到了郡守府衙门。
在这些地方,除了退役军人转任的官吏外,几乎其他所有职位,都是法家的人。
而法家本身也与军方关系密切。
尤其是代北一带的将门和军功贵族们,与法家几乎是一个鼻孔出气。
在这些地方,法家与军方,共同编织出了一张用法律、制度为经,以军功、武勋为维的大网。
在这里,全民皆兵,家家户户都热衷武事。
郡县乡亭各级官员,都积极的组织和训练着大量民兵。
假畜与假马政策,使得北方的中小地主家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着一个善于骑射的年轻人。
他们伸长了脖子,每天都在盼望着来自长安的召唤。
地方上的军功贵族们,显贵之后,非但没有去欺压乡邻,鱼肉乡里。
恰恰相反,他们是北方减租减息的带头人。
一个乡中,若出了一个校尉,那么全乡都会大摆酒宴,庆贺三日。
因为这意味着,从此乡中父老的负担将大大减轻!
这个校尉一定会回报乡亲!更将成为父老乡亲们在遇到问题或者不公时的最大靠山!
同时,他还将不断的将大批年轻子弟,带去军队。
现在的汉军各部,最是推崇子弟兵了!
这是自楚汉争霸之时,就被世人公认的真理。
汉王靠丰沛子弟兵打天下,项羽依靠的也是那忠心耿耿三千江东子弟。
新兴的军功贵族们,自也不能免俗。
他们需要,也确实希望,能有一支忠诚勇敢、作战顽强,不离不弃的子弟兵作为后盾,作为中坚!
是故,在整个北中国,地方秩序与风俗、习性,与南方已经截然不同。
走进北方,你会发现,你来到的不是一个封建社会。
而是一个用商君的制度与法律武装起来的军国主义社会。
家家户户皆备弓弩刀剑,村村皆有民兵组织。
至于县乡之间,呼啸而过的少年郎们,会让你知道,此地绝非可欺之地。
便是那些曾经敲骨吸髓,极尽一切剥削之事的贪婪地主和豪强们,现在也是战战兢兢,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敢过分盘剥。
甚至不得不响应地方豪杰的倡议,减租减息。
百年前荀子入秦曾经看到过的画面和场景,现在在北方重新出现。
而更多荀子不曾见过的场面和事物,在不断出现。
但有意思的是——在这样一个法家力量占据绝对优势,且有着严密组织和秩序的地方,商贾的力量和规模,却不比南方小。
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民,推着小推车或者驱赶着牲畜,或者组成大型商旅,沿着古老的回中道和直道,前往幕南。
他们将中国的粮食、铁器、食盐、药材、香料、布帛和铜钱,带去幕南。
换回大量的皮毛、牲畜、奶制品。
冠带农耕之民与引弓游牧之族,本是千年死敌。
但在现在,当汉室以空前威势,统治万里草原之时,所有人都愕然发现,冠带之室与引弓之民,竟是天然互补的两极。
引弓游牧之民,放牧和蓄养牲畜,但却时刻处于存亡危机之中。
尤其是其下层牧民,生活艰苦,朝不保夕。
草原上的人的生命如草芥一般脆弱。
为了生存下去,引弓之民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获取食物。
是以数千年来的进化,使得他们的身体渐渐粗矮——这是进化的规则所导致的,假如引弓游牧之民不能使自己的身高尽可能的变矮,那么他们便无法维系自身的存续。
而冠带农耕之人,世代耕作土地,从贫瘠的山地之中刨食。
粟米与大豆的营养很有限,唯有中小地主阶级的孩子方能吃到营养价值高的肉类,以此强壮自身。
是故,史书上,评价贫民,通常的形容词都是:面有菜色。
但在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引弓之民的奶酪和牲畜,被这些商人带回中国。
而历次战争胜利,使得北中国本身就有着大量牲畜存量。
如今,虽然普通的北方百姓吃肉依然是奢侈之事,唯有地主小康之家,才能不时吃到肉。
但奶酪和其他奶制品,却进入了千家万户。
得到奶酪带来的蛋白质与营养补充,北方青少年的身体素质开始不断改善。
进口的大量羊毛,也养活了相关的毛纺织产业。
而幕南各部,则也得到了来自中国的粟米、小麦、食盐、铁器、布帛。
更获得了中国的先进技术,尤其是畜牧技术和青储技术。
底层牧民的生活被彻底改变。
一石奶酪,可以换到十倍于此的粮食。
游牧引弓之民,生平第一次,不需要冒险,就可以填饱肚子。
这简直就是奇迹!
绣衣卫的报告,清楚的描述这些事实。
合上报告,刘彻凝视前方,他知道,世界线和历史线已经被彻底颠覆了。
汉室现在甚至都不需要去做其他努力,仅仅只需要维护好幕南统治。
不出百年,汉室便可以建立起了历史上第一个,完全消化和统治草原的中央帝国。
并,彻底消弭游牧民族的威胁!
就像在殷商宗周之际,中央帝国最大的威胁,是来自南方的蛮夷。
但,通过数百年的春秋战国的演变和同化。
如今,曾经的蛮夷东夷之地,已是中国。
只是……
“朕必须想办法祢和南北差异……”刘彻站起身来,在心中告诉自己。
他已经可以预见到未来了——假如他不做干预,那么,汉室未来一定会出现差异巨大,两极分化的南北。
手里掌握了武力,以军功武勋为根基的北方武将集团及其地主小农经济为基本的社会。
还有富足的南方商贾资本地主集团。
一个不小心,说不定百年后,汉室就得打一场南北战争,用拳头来解决分歧与矛盾。
这可不妙!
因为,到那个时候,假如真的发生了南北对立,并引发战争。
那么,获胜一方,必然会清算失败者。
而问题是——现在的中国社会和政治力量,可不止只有儒法。
安东的杂家,清河、河间和常山一带的黄老派,甚至关中墨社都是重要力量。
真要开打,恐怕就不仅仅是南北战争。
很有可能,会变成百家混战。
踱了几步,刘彻就已经有了决断。
他必须建立一个制度,并且留下一个足可保证这个制度有效运行的力量。
这个力量,必须足以镇压一切,并且压服其他人,遵守这个制度。
“学习凯末尔?”刘彻想着。
后世地球,土鸡虽然逗比,但是其开国之主凯末尔留下的军人维护宪政的体系,却保障了那个国家的世俗化数十年。
镇压了当地顽固保守的激进力量数十年。
直到后来,一切改变,世界浪潮逆行,在大势之下,军人力量被瓦解,方被人破坏。
只是……
怎么确保军人可以维护这个制度?
武苑的教育和思想灌输,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但还不够!
得将此事与使命、荣誉、信仰挂钩!
甚至,还得与法律挂钩。
正思考着此事,殿外便传来了颜异的声音:“陛下,楼船将军求见……”
刘彻回过神来,立刻道:“宣!”
楼船将军徐悍是刘彻安排今夜入宫来议事。
商议的事情,也不简单。
乃是有关楼船将军衙门对于海洋,尤其是汉室控制的海疆的管辖秩序与立法之时的讨论。
准确的说,就是商议即将提交大朝议三读的《海疆律》的相关条文的最后交流与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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