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戎马天下 >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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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僚一听无不吃惊,以为曾元裕一定要杀几个兵丁并且亲自到王府去谢罪了;谁知他只敷衍了那个管家几句,等把管家打发走了,便满脸笑容地对左右说:“好了,这一定是曹翔派来协助守城的昭义军到了。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规矩,王府的车子是不能碰的。——快,快去关照一下。

  几个僚属刚去不久,门上便飞奔来报:“昭义节度曹大人到!”

  曾元裕不由又喜又惊,心里暗想:“曹翔居然亲自来了!”连忙整冠离座,领着群僚向外迎去。出了辕门,果然看到一队刀枪甲杖齐举的官兵,打着大纛呼喝而来。只见在伞盖下坐着一个高大肥胖的贵官,身披紫袍金甲,神气威严地傲然四盼。曾元裕连忙上前拱拱手说:“哎呀,是翔公,想不到你亲自督师前来,为何不先通知一声,使我不及远迎。”

  曹翔由两个侍卫扶着下了马,也拱拱手说:‘我也没有想到走得这么匆促,只因皇上敕旨急催,我就赶紧来了。不想到这里一看,东都果然吃紧,逃难的人这么多,竟把我挡在城外很久。要不是我下令把那些人赶开,只怕此时还进不来哩!。

  曾元裕尴尬地一笑说:“这些难民真是岂有此理,竟敢阻挡翔公车驾!我一定要严惩。——呵呵,翔公你此番一来,东都更是稳如泰山了。看你威仪不减当年,比从前更加发福了。哪象我这几年碌碌无为,不过是马齿徒增罢了。”

  “你还好,马齿徒增,可见越活越年青。我这几年都掉了两颗牙了。”

  曾元裕忍不住掩口暗笑,这曹翔原来还不如自己有文,连“马齿徒增”的典故都不知道。但他又觉得这样掩口而笑未免失礼,便索性大笑起来道:

  “哈哈,哪里是年青,只怕已成老朽,不中用了。哪象翔公平乱有方,料想这几个草寇一定不值一平。还是到里面去慢慢细谈吧,请!”

  当两人来到大厅,不等曾元裕吩咐,底下人旱已分头去忙了起来,因为都知道这位来客非凡,必须准备盛大的接风。而曹节度也确实不愧是个要人,他莅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洛阳。有些王孙公子都暂不“逃难”了,连魏王府也不再派人来追究肇事的兵丁了。

  原来这曹翔在当时颇有点名气,素以“骁猛”著称。此次正如他所说,是奉到紧急诏令,特地亲率五千昭义兵和三千义成兵前来保卫东都宫阙。这位曹节度之所以有名,还因为在镇压庞勋起义中曾当过徐州北面招讨使,并且主持过一场震动朝野的大屠杀。

  那是在咸通十年(公元八六九年)六月,他命令四千沧州兵守鲁桥;这些兵看到他退守兖州,便也跟着退下来。曹翔一见大怒,认为这是“不从约束”,是“自乱”,于是便把那些沧州兵齐集兖州城外,佯称发饷;实际是集中包围,全部斩首以正军法。四千兵众号哭之声震野,纷纷跪在他面前请求开恩赦罪。可是曹翔只是紧绷着他那黄胖的脸,连声怒叱:“斩,斩!”后来还是因为他有一个爱妾的兄弟也在沧州军中当一名副将,这才开恩减半处分,即两人中挑一个正法。谁知这一“开恩”,怨声更大,那些当官的、有门路的都免了刑,被挑去正法的大都是老实人。很多人在临刑时指着曹翔破口大骂:“我做冤鬼,也要缠住你!”

  曹翔更加震怒,只催快斩。忙得那些刽子手个个汗流浃背,因为他们每杀到二十人以上就感到手臂疲软,常常连砍几刀都割不下头来,以至有的兵士倒在血泊中还是骂不绝口;有的睁着两眼怒视着曹翔喷吐血沫。

  其时正当酷暑,大毒日晒得满地尸身蒸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有个刽子手砍着砍着,忽然晕倒,说是中了“邪”。曹翔也直感到血腥冲得他要呕吐。但他还是等杀满二千之数,才吩咐打着大纛回府。

  回府以后,他有好几天感到精神恍惚,耳边老是响着那些沧州兵的喊冤声:“我做冤鬼,也要缠住你!”

  这一年夏天,恰巧他有个小儿子忽然得了暴病,临死前翻着眼白,满嘴胡话,说是有什么东西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曹翔本来心里有鬼,一见如此更觉得这是冤魂讨债,连忙请了和尚道士来念经打醮,祈求禳解,并且默默许愿不再杀人。

  可是,时日稍久,他又旧性复发了,仍是寻故杀人。虽然他每次杀人以后总感到有些心神怔忡,但隔不多天还是要杀。嗜血,已经成了他积习难改的癖好,只是在他的这一癖好外面,包裹着一层好看的外衣,这就是“治军严明”的美誉。

  现在,曾元裕看到有曹翔这只“铁腕”来协力防守东都,心里自然感到很高兴。他深知这位曹节度的脾气不但好杀,而且好胜;因此在为他接风的筵宴上,不断恭维他是“干城良将”、“平乱功臣”,特别是对他的“严于治军”赞不绝口。

  曹翔一高兴,便即席宣布,他还要传檄潞州,急催监军雷殷符,继续派兵来东都加固防守。

  曾元裕一见几顶高帽子果然把曹翔戴得头脑发热,便又趁机怂恿道:“翔公令雷监军南下,有一件大功,不妨顺手拿来。”

  “什么大功?倒要请教请教。”曹翔眼珠发亮地问。

  曾元裕眯眼一笑,接着便压低嗓子对着曹翔耳语了一阵;说到后来,忍不住提高嗓子说道:“你看,这不是一件顺手就可得到的大功么?人称许州崔顺义治军有方,其实你翔公比他高明多了,何不拿下这件大功给他看看?”

  曹翔连连点头:‘好,好,是要给他看看。我马上传令雷监军去办。”

  但首翔的头脑也并不是那么简单,他转念一想:“曾元裕为何光叫别人取功,自己却不动手?”于是便含笑问道:“裕公,现在贼兵齐集汝洛之间,四面都有我军,你何不先发制人,开城杀他一阵,将贼兵一网打尽。嘿嘿,这件功劳岂不更大?”

  “尊见极是,尊见极是,”曾元裕连忙说道,“我早想这样做了,只是火候未到。此时不宜打草惊蛇,要等贼兵把头再伸过来一点,那时猛然一击,方可置之死命。咳,有一事,你翔公还不知道哩!”

  “什么事?”曹翔忙问。

  “许州那边,崔顺义一直坐在那里隔岸观火,也得等他来合围才成。如果他象你翔公这般忠心报国,大功早成了。”曹翔不胜愤愤地说:“皇上不是早向他发去敕旨么?为什么还拖?我要参他一本。”

  曾元裕一见曹翔渐被自己笼络住,便又抛去一顶高帽子:“翔公的公忠体国实在令人起敬!参他一本当然是好,这事倒是不宜耽搁。好在有你出来了,不愁盗贼难平。”

  “这个,你放心。”曹翔一挥肥厚的大手说,“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甘当前驱。早一天把这班草寇杀光,我心里就早一天痛快。我要用这班歹徒的心肝来祭一祭我的将士。”

  “翔公如此体恤忠魂,这又使我只有感佩了。不过也毋需性急,我看王炎炜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来,干一杯!”

  曹翔连忙举杯一饮而尽。

  曾元裕干过一杯后,便夹起一大块烧得粉嫩的乳猪,送到嘴里大嚼。曹翔在旁看了不由暗想:这位副招讨使看上去很干瘦,胃纳倒是甚佳。正想着,曾元裕又夹起一大块墩得肥粘粘的熊掌,几口便又吃完;接着又向那边盆中捞起一个圆鼓鼓的蟹黄狮子头,一口吞下。他这才发现曹翔只是停箸观食,便咧开油腻腻的嘴唇一笑说:“嗨,你怎的客气?来,尝尝这狮子头,味道不错。今年螃蟹十分便宜,往年这个时候斗米一只还买不到哩!如今那些王孙公子都逃难去了,所以放在街上没人买。呵呵,他们不吃,我们来吃。”

  “哦,原来如此。”曹翔一面说,一面举箸夹起一块尝了一尝,便不想再吃了。原来曹翔看上去虽然胖大,却不胜油腻;近来医博士又嘱他戒酒,因此连酒也不敢多饮。他有个头晕的毛病,一饮酒便加重;一加重,便心烦易怒;一怒便常按捺不住地打人、杀人。他还没有想到,两年以后就要送命在这个病上,因此还是不免常开酒戒。现在听了曾元裕的恭维,更是开怀畅饮。他又喝了一个满杯后,便两眼发红地对曾元裕说:“王炎炜的命不长,我也早算定。只是听说贼兵中有个黄小辉,比王贼还可恶。据报,这次引兵西来就是他出的主意。这个狂寇也要叫他早日丧命才是。”

  “这个自然。此人不过小有计谋而已,其实并没多大能为。此次引兵西来,虽是大出我们意外,其实也是作茧自缚。这个人把王炎炜引到死路上来了,只在早晚也要同归于尽。——来,再干一杯。”曹翔连忙伸手掩住杯子说:“不能了,不能了,并不是我没酒量,是现在不多喝。”

  “嗨,这石冻春是名酒,喝了能舒筋活血,今日难得与翔公畅饮,斟满,斟满!”

  曾元裕一面说一面已替曹翔倾满一杯,群僚也走过来不断劝酒。曹翔推辞不过,又怕人笑自己量小,只好与众僚传杯换盏,饮了一杯又是一杯。曾元裕本是每逢公宴必要放开肚子饕餮一顿,深怕少占了便宜,因此更是劝曹翔多饮多吃。正饮间,突然曹翔举杯猛往桌上一搁,震得满桌杯盘跳动,汤水直溅到曾元裕那件平常舍不得穿的兽锦袍上。接着,曹翔又伸手直指着曾元裕的冒着油汗的鼻子说:“好,好,再干一杯。你别瞎吹,你……你说黄小辉没能为,那你为何不……不把他捉来?你……你不把他的首级取来,我就宰了你!”

  曾元裕忍着笑,知道曹翔醉了,一面身子向后躲,一面爱惜地用丝帕去拭擦兽锦袍上的汤水。忽然“嗖”的一声,曹翔从腰间抽出佩剑,跌跌绊绊地离席乱舞。满座无不大惊失色,纷纷避席而起,四散躲藏,大厅内立刻乱作一团。曹翔的几个侍卫,也都吓得脸色发黄,偷偷地跟在背后,想夺下剑,可又不敢,他们都知道节度大人酒疯发了,不杀人是不肯罢休的,这在潞州已经见过不只一次。

  大家正在惊慌,忽然走出一人,原来是曹翔手下的一个行军司马。这人最懂得曹翔的心病,知道他平生杀人过多,最怕冤魂索债。现在他感到非把这场酒疯止住不可,不然新来东都有误防守大计,因此也就顾不得主公的面子了,便把他曾经试之有效的法子使了出来;只见他将幞巾解开来蒙着脸上,走到曹翔的面前大声喝道:“把剑放下!你认得我么?”

  “你……你是谁,谁啊?”

  “我是沧州兵。”

  “啊!”曹翔悚然一惊,随即便听到“当”的一声,那把剑已从手上掉落。接着又听到“哇”的一声,把刚才吃下去的酒菜淋淋漓漓地吐满一地,人也摇摇晃晃地要往下栽倒。几个侍卫连忙走过来把他扶住,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卧房中去了。

  曾元裕没有想到这顿酒吃得好好的,忽然这么杀风景。回到内室,闷阎地坐在那里,不禁又想起九月初一的日食来了。他觉得今天这场酒仿佛又验证了那还是不祥之兆,本来要把“贼兵”聚歼于城下的一片雄心,也不禁冷下来了。

  一股带着酒气的酸水泛上曾元裕的喉头,他忍不住揉揉胸口,悻悻地自言自语起来:“我曾元裕并不蠢,何必卖傻劲?他们那班人在长安倒悠闲自在,高官厚禄,坐享太平之福。”

  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不觉连打了一串饱嗝。

  其实,长安的文武百官,特别是那些身负“天下安危之责”的枢臣,并不如曾元裕所设想的那么“悠闲自在”。

  当汝州失守的消息一传来,他们无不感到东都的安危关系大唐国运甚重。因为东都在当时被认为居于天下之中,是水陆交通和四方财赋的会合地,正所谓“洛下舟车入,天中贡赋均”。如果这个地方一失,长安的御香袅袅、丝管纷纷就要渐渐冷落下去了。而且东都地势险要,代宗皇帝就曾经想把京都迁过去;如果此地失守,长安的大门不啻洞开,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由于形势实在急如燃眉,田顺民觉得非要皇上出面举行“陛见”不可,因为这样才好作出最高决策,以“诏命”的名义指挥一切。于是他立即进宫。

  谁知进宫后,到兴庆官、长庆殿、沉香亭等处去了一转,都没有找到僖宗皇帝。忙得那些内监四处奔跑寻觅,特别是到球场、鹅坊、马坊这些御驾常临的地方去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找到。忙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在龙池附近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发现僖宗皇帝钻在草木深处不知在做什么。内监们连忙整好衣冠,正要走过去恭请圣驾;谁知才走了几步,就被一群站在假山背后的宫女挡住,一齐摇着手说:“停住,停住,快别去!”

  内监们不由止步,声音低低的问:“皇上在做什么啊?阿父叫我们非找到他不可。”

  “皇上在捉蛐蛐儿哩,连我们都不准跟在后面,怕把蛐蛐儿吓跑了。你们这会子去,惹得皇上恼了,还要命不要?,

  内监们都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冒这个大险。最后只好去报告“阿父”。

  到底是田顺民有办法。他轻轻走过去拉了一拉正趴在草丛间的僖宗皇帝,不知附着御耳说了几句什么,僖宗皇帝虽然嘟着嘴,还是跟他到延英殿上去举行陛见了。

  其实所谓“陛见”,不过是要僖宗皇帝坐在那里摆摆样子,一切自有“阿父”处理,但僖宗皇帝还是象去受刑似的,直担心不知要在那雕龙金椅上坐多久。这个十四岁的小皇帝,每天锦衣玉食,只觉得浑身精力无处发挥。他也和一般孩子一样,有一段贪玩、好动、充满幻想的童年时代。可是皇帝的身份,不容他享有这些童年的乐趣。虽然在他的身边,老是象影子似地跟随着一大群宫女内侍,然而还是感到十分孤单和寂寞,因为没有谁敢跟他随便说笑,更不敢跟他尽情嬉戏。有一次他趴在地上,要玩马儿赛跑,看谁爬行最快。吓得那些宫女和小太监都纷纷躲开,但又不敢走远,只好一齐跪下叩头,求他别玩这个。真龙天子哪能趴在地上爬呢?谁又敢不分君臣上下跟天子一道爬呢?气得僖宗皇帝不由把皇冠一摔,顿足哭叫道:“朕不当这个皇帝了,朕要玩儿!”

  但是,那象枷锁一般的蟠龙圈椅,还是要他去坐;那枯燥乏味的治国平天下之策,还是要他去听。而且还要谨守先皇的遗训:“言皆中规,动必由礼”,象一个木偶似地坐在那里任人跪拜,以至使他慢慢也变得象木头似的痴呆了。

  虚伪、冷酷而又庄严的纲常礼法,就是这样扼杀了这个名叫李儇、但谁也不敢直呼其名的孩子的天真;就是这样把这个一片童心的“万岁爷”,又带到那富丽而又阴森的延英殿上来了。

  出于僖宗皇帝意外的是:这次陛见并不象上次那样长。上次为了追究妄奏“沂州大捷”的职责,双方曾经争议不休。郑畋痛斥这是“欺君”,力主将宋威革职查办;卢携则认为宋威还是有功,因为“元凶”虽未“授首”,但“贼”兵从沂州城下“溃退”总是事实。争论许久,到底妄报这事难平众愤,田顺民觉得再争下去反而对自己这边不利,便貌似公正地给了宋威一点“惩戒”,把他从青州调到“寇氛昌炽”的宋州,叫他着力。平乱”,重建大功。至于招讨使还是由他来当,只是赏赐作罢了。郑畋等人虽仍不平,无奈田顺民暗中操纵诏命,最后只好不欢而散。

  现在的这次陛见,双方却没有再争议不休。由于东都告急这事实在太大了,共同的利害关系,迫使双方立即作出几项重大决策:首先是敕令曾元裕和曹翔负责保卫东都;二是敕令许州崔顺义火速发兵“痛剿”;三是敕令富有军事经验的宿将——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守住由汝州通往邓州的要道,以防“贼兵南掠*;

  四是敕令邠宁节度使李侃、凤翔节度使令狐绚各选步骑加强陕州和潼关的守备,以防“贼兵”偷偷绕过洛阳再向西窜,以扼住通向长安的要道。

  这几道诏令,可算是在洛阳的东南西北都作了军事布署,既保卫了东都,又对起义军形成包围之势。

  为了更有效地消灭起义军,唐朝廷还采取了另一策略一“招抚”。

  这一策略,本来郑畋早已提出,这次居于宰相之首的王铎主张尤力;因为他觉得这一策如果成功,不但可收“平乱”之效,而且在汝州当了阶下囚的兄弟王镣也不至有性命之虞了。

  可是,一“招抚”就要赦王炎炜的“罪”,还要给官做。至于给什么官,更是一个难题;因为大了不行,小了又怕王炎炜不要;还怕这样一来想做官的人都去当“强盗”了。计议再三,最后还是田顺民出的主意:先含糊其辞,只说“授官”,且把。贼心”笼住;如果讨伐顺利,再作另议,甚至一笔勾销。很多人都觉得此计可行,于是便在九月十一日那天(即僖宗乾符三年九月乙酉)把“招谕”发出去了。

  唐朝廷作了这样又讨又招的两手策略以后,身为兵部侍郎而又同平章事的郑畋,又显得忙碌起来。细心的夫人,发现相公的脸上出现了笑意,就象在那久雨长阴的天空中,忽然从乌云背后透出一缕淡淡的阳光,虽然仍将被乌云掩没,但看了还是令人高兴。更使夫人高兴的是:这天郑畋从中书省回来,忽然吩咐在晚饭的桌上要有酒,而且要浓的。等到吃晚饭时,又出乎夫人的意外,郑畋忽然停杯在手,望着她说:

  “你知道吧,近来时局可望好转,说不定一转就能大好。”

  “是不是盗贼要平了?”夫人忙问。

  “不是,哪有如此容易?”郑畋摇摇头,但脸上仍有喜色。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可喜的呢?你也太容易愁太容易喜了。”夫人故意挑逗,好让他多说几句。

  “可见你还是妇人之见。不知盗贼所以难平,就在此辈善于流窜。只要止住他们不流,就好剿了。”

  “难道就想不出一个法儿,四面堵住,使他们流不出去?”

  “你看,这又是妇人之见。岂是那么容易堵的?就象黄河决堤,这边才堵住,那边又漫过去了,终至汪洋一片。不过,这几天我倒是想出一个引流入海,不,瓮中捉鳖的办法。不想此法竟于无意中得之,你想如何不喜?只是这一来,东都一带怕要受点涂炭了。不过,若能把盗贼一网打尽,东都权充引鱼之饵也未尝不可。我已作了一番布置,但愿皇天不负人愿,我的谋虑能行就好了。”郑畋说到这里,忽然望着杯中的残酒,默默陷入沉思。

  夫人起初怕郑畋说得高兴起来,多喝了酒,引起心窝作痛;现在看他又悒闷起来,不禁更加担心,连忙把话题引开:“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你看九月初一天狗吞了太阳,不是又圆了。可见事情总归会变好的。——嗳,你知道卢家的事吗?听说表侄女这儿天不吃不喝,有个贴身丫头都上吊了!”“这总是门风不正之故,有其父方有其女。此事也牵涉到我们郑家。我的那个侄儿走了没有?这里不便收留,叫他赶快回家。不过,倒是可以多资助他一点盘缠,叫他回去好好用心读书上进。”

  “我已照你的吩咐做了。只是你那侄儿倒也怪可怜的,孤单单的一个人飘流在外。要不是盗贼闹得天下不太平,他也不会跑来弄出这一段事来,那个丫头也不会上吊了。”

  “所以此乱非平不可,真不知天下苍生被祸多少!想起来了,近来凝绩可用心课业?切不可学那侄儿乱看闲书。什么温八叉、玉溪生,这类人的三十六体切不可读。那个温八叉尤其放荡狂悖,连宣宗皇帝都斥他‘德行无取,文章何补’。毋怪此人不被缙绅鄙弃,后来流落而死。我看那个侄儿也象这一流人物,可惜,可惜!哎,凝绩近来在读什么?我倒忘了去查。”

  夫人连忙摇手说:“凝绩从不看什么八又九又,他只爱读‘上官体’,还有舅公的文章。”

  其实夫人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暗想:温八叉的诗有什么不好?连她都能背“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那首《梦江南》哩!至于舅公的文章,念起来“之乎者也”一大堆,又拗口又难懂,不要说儿子,连她看了都要打瞌睡。

  “只怕你又在替他掩饰。你不是说他只读杜工部么?就是杜工部,也有越出君臣正轨的诗,不可全读。只恨我最近政事太忙,等有空一定要考他一考。”郑畋说到这里,不觉掩口打了一个呵欠。

  夫人深怕他真的把儿子叫来即刻就考,便赶快令婢女秉烛,催他就寝。但郑畋步至中庭,望着满天星斗徘徊了一阵,还是去了书房。

  他一进书房,便坐下来提笔写了一封关系“平乱”战局甚大的密书。这封密书,第二天一早便加急送往关东的第一重镇——许州。

  十九

  当恬静的郑相国府在那里絮絮家常的时候,在风急浪高的黄河岸边,正有一队兵士,暗暗登上筏子,渡过了汹涌的浊流。他们一上对岸,便立刻向南疾走。

  深秋的夜寒,在这队兵士的脸上、身上、马上,凝结着一层露水似的湿气。由于不停地疾走,这些兵士虽然只穿了一层单衣,还是浑身冒汗,张口喘息,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有的兵士走得稍慢一点,便听到噼啪一声,一记鞭子早抽到身上;接着又是一声喝骂:“他妈的,别磨蹭,快走!”有时也听到有人用比较和缓的声调说:“弟兄们,辛苦一点,打胜了有赏,大大的赏!”

  兵士们走得更快了。谁都不敢掉队,也不敢讲话,只听到一片沙沙的脚步声,划破秋夜的寂静。

  这支军队,是由五百骁骑和一千北方劲卒组成的“突将”。带队的是昭义监军判官雷殷符。他在潞州一接到曹翔的密令,便立刻点起这支人马,偷偷渡过黄河,要对攻打郑州的起义军突然发动一次夜袭。兵士们都知道曹节度的脾气,尤其是一想起那些沧州兵的遭遇,谁都不敢怠慢。

  从黄河边到郑州只有几十里路,不一会便看到郑州城堞隐现夜空。官兵们个个紧握刀枪,不由自主地急向前奔。

  一场厮杀,眼看就要一触即发了。

  奇怪的是,他们弓着腰向前趱行了好一阵,竟没有碰到一个起义军的巡哨。直到望见起义军的营帐一座一座分布城下,甚至连夜风吹动营旗的声音都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一声查问。雷监军高兴得暗骂:“这批贼子倒胆大,把我军全不放在眼里,连个巡哨都没有!”但他忽又转念一想:“不好,不要是中了埋伏!”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急令队伍后退。于是兵众前后相撞,立刻引起一阵骚动。

  “什么人?”那边有人高声喝问了。

  这一问,反而打消了雷监军的疑虑,知道并没有中埋伏。立刻扬着嗓子答道:“伙计,别嚷啦,咱们是送军粮来的,还带来了几口猪。”

  说罢,果然听到猪叫的声音。这是官军早已准备好的,在路上用口袋套着,此时解开口袋又用刀背猛向猪身上一击,猪便张口叫起来了。

  对方一听猪叫,显得很高兴地说:“好啊,你们辛苦!。怎的半夜才到?”

  “怕你们等着吃,紧赶着送来的呀!弟兄们都睡下没有?”

  “早睡了一觉了。你们来的人倒不少?”

  “人少了哪成?路上有狗日的官军抢粮。”官兵一面回答。一面继续向前移动。

  这时,忽然从另一边走来一个起义军,大声喊着:“你们先别动,有没有带路牌?”

  雷监军一看已到紧要时刻,立刻大喝一声:“上!”

  一千五百名“突将”马上一拥而上。先把那两个问话的起义军砍倒,接着又冲进营地,挥刀挺矛直杀过去。

  起义军大都已经睡下。他们由于连战得胜失去警惕,又由于只把注意力放在东边的汴州,没有想到北面挡着一条大河会有官军来攻:因此一开始就吃了大亏,不少人还没有醒来就被官兵砍死了。但这个时间很短,起义军一被惊醒,立刻从地铺上一跃而起,抓起刀来和官兵展开了一场混战。可是慌乱间不明敌情,起义军不仅被冲得七零八落,有时甚至误伤了自己人,最后还是抵不住官兵有准备的进攻。幸亏郑州的官兵不敢黑夜开城出战;雷监军捞到便宜后也不敢深追,起义军这才得以边战边收集残部,向西南退走了。

  雷监军偷袭得手后,一面屯兵紧靠郑州之东的中牟,一面飞传捷书:“痛击王炎炜,斩获无算,大破走之。”这次偷袭成功,不仅解除了东都东北的威胁,而且给官军却带来了不小鼓舞。那些想在“平乱”中捞取功名富贵的官将,都跃跃欲试,连谨慎的曾元裕也感到心里痒痒的了。他虽然知道雷监军夸大了战绩,但从中却也看出起义军的一些弱点,而且觉得天象之变已应人事消除,还是可以把“贼兵”聚歼于城下。

  曹翔酒醒以后,一闻捷报,当天便索酒庆饮。几个亲随都不敢劝阻,因为一劝阻,他反而喝得更多。好在他饮了几杯以后,终于不胜酒力,放下杯子意气洋洋地说:“你们信服了吧?治军就贵在一个严字,不然哪有今日之胜?有人说我用刑太过,这都是无知之谈。”

  他又望望曾元裕,用带着几分骄气的口吻说:“我看阁下过于谨慎小心,不可一再坐失戎机了。应当乘胜出击!”

  “噢噢,你说得不为无理。”曾元裕连忙答道,一面心里暗想:曹翔这个人虽然好胜,但毕竟懂得一点用兵之道,确实有些说中了自己的毛病;更要紧的是,他这个人为了夸功耀已,排斥别人,是会在背后告他一状的。他不是说要参崔顺义一本么?因此又点头笑道:“你说的极是。我何尝不想出兵,只恨许州那边始终不见回音,不然我早已有所动作了。请看,我马上就催他们出兵。”

  果然,曾元裕立即当着曹翔的面,吩咐掌书记写了一封羽书,向许州发去。接着又传檄汴、郑,一同举兵“会剿”。

  看看曹翔无话可说了,曾元裕便笑了一笑,一个人缓缓向后院走去,但他今天并没有去密室把玩金银,却把一个心腹侍卫叫到身边,问遭:“那个姓张的,他老娘的病好了没有?”

  “自从大人碉济,他老娘的病好多了。他一再请求要来给大人磕头谢恩哩!”

  “嗯,已经进他多少钱了?”

  “还差一千五,就足两万之数。”

  “再送五千去,不,一万。”

  侍卫有些发呆地站在那里。他对曾元裕突然如此慷慨,感到大出意外。

  “叫你再送一万去,听到吗?”

  侍卫觉得自己没有听错,连忙答应一声:“是”。

  “还有,叫他今晚来见我。自古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我要用大义开导开导他。”

  侍卫又连忙答应了一声“是”,心里这才明白过来,要交代那件极机密的事了。想到这里,不由寒森森地如见刀光血影现于眼前。

  他看到曾元裕冷冷地不再说话,便躬身告辞,急忙找那个孝子去了。

  当曾元裕催促许州出兵的羽书还在路上飞传时,崔顺义已经先接到雷监军获胜的捷报。其时,正当他礼佛方罢(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他站在佛龛前,手里拿着一枝玉柄拂尘,轻轻摆了摆麈尾,又侧着他那白皙、瘦长、显得颇为儒雅的脸,神态安详地笑了一笑说:

  “唔,这倒出乎意外,雷监军居然也能一战取胜!其实,这也不足为怪,那班草寇原是不堪一击。谁说王炎炜有谋,此人已经身陷绝境尚不自知,可怜亦复可笑。这也是劫数如此。”

  送捷报来的亲吏连忙讨好说:“明公何不也来一次痛击,谁不知忠武军天下无敌。区区雷监军诚不足道,但北司一定要拿这件事大肆吹嘘一番。”

  “这个不必多虑,我已熟筹于心矣!”崔顺义一摆麈尾,嘴角含笑地说。说罢便双手反剪,背持麈尾,风度潇洒地凝望着壁上吴道子画的一幅无量菩萨图,似乎很欣赏这位当代“画圣”的流动飘逸的笔致。”

  正在观赏,曾元裕发来的羽书送到了,要他约定日期,一齐“会剿”。崔顺义看了只是轻轻一笑,心里暗骂:“这个老奸巨猾,你当了副招讨使不去剿贼,却视我如三岁小儿,以为我不知道你到时将作壁上观,好收渔人之利。”接着,他便把那封羽书往几上一抛,轻摆着麈尾,缓缓走出佛堂,要去看看新买的几十盆丹桂今天开得怎样了。但当他才走了几步,忽然又是一声飞报,长安传下赦旨。

  崔顺义不得不停下步来,心中暗忖:“怎地这般巧,此中必有文章。”他连忙整衣束带,照例在大厅上设案焚香,跪接一番。

  敕旨是责令各道火速出兵,特别是要“会合攻剿,勿分畛域”。

  崔顺义对那写在黄麻纸上的“纶音”,虽然持态甚恭,但心里却又在暗笑:“什么敕旨,吓得了谁?谁不知今上年幼,田顺民窃弄权柄。要不是竖宦当国,我早出兵讨贼了。”因此他接过载旨,还是看丹桂去了。不过心里却也感到有些压力,不能不思量怎么应付一下,因为那上面到底盖着皇帝的玉玺。

  看来,这个僵持的局面还要拖延下去,这无疑会给起义军带来很大好处。可是隔不几天,郑畋连夜挑灯写的那封密书,也从长安送到许州来了。崔顺义一看是郑相国的手书,连忙展开细读。书中首先暗示已有人(其实就是曹翔)上书非议他“拥兵不动”,接着又劝他不必去计较这些“小人之毁”,还是以“体念时艰,共扶大局为重”,特别是其中有一段话,崔顺义看了不禁为之心动:

  吾兄家仇国恨荟于一身,捶胸泣血思报久矣。方今狂寇猬集汝洛之间,毋劳远征,只需锐师酉举,取王炎炜之首如拾芹耳。廓清丑类,著此宏勋,非吾兄其安属耶?是以东南水火之民,朝野怃时之士,莫不企踵而望,度吾兄当亦欷觑叹息而不忍负天下苍生之望也。

  阁下淡泊明志,固亦知之。功名富贵于吾辈如浮云耳,仆亦时有遗俗之想,曾咏“身在青云忆白云”,未尝不一唱三叹也。俟君国事了,执讯获丑既毕,人歌四海皇风,当与兄一效东山之游。盼之,待之。

  崔顺义默对着郑畋的这封手书,不禁悲感交并,只觉得心头思绪如潮。他对郑相国早怀国士知遇之感,知道他在朝中曾多次力荐自己出来主持平乱大计;如今再看到书中的“家仇”二字,更使他那副平常给人以和善感觉的眼睛,立刻闪射着冰棱一般冷峻的光芒。他忍不住仰头一声浩叹:“知我者,台公也。”

  为什么一提起“家仇”,崔顺义就如此动心?原来他有个堂兄名叫崔彦曾,此人在懿宗朝曾做过徐泗观察使,是个以苛暴闻名当时的酷吏;即使是官场中人也称他为人“严刻”。然而,正是因为他有这个特点,受到了朝廷的器重,特地派他坐镇徐泗,去弹压那些一向被认为是“桀骜难驯”的徐卒。崔彦曾到官之日,正好碰上庞勋率领徐州戍卒起义,于是他便大肆捕人,只要是“逆卒家口”,无分老幼,一律处斩。起义军自然恨他入骨,更加拼死攻城,只隔了一天便把徐州攻破了。城破之日,都纷纷争着去抓崔彦曾。一气之下,把这个酷吏乱刀剁死;又以牙还牙,也杀了他一家。其时,崔顺义有个儿子正在那里,也一同被杀了。因此,崔家与农民起义军很早就结下了血海深仇。

  不仅如此,又因为崔家是唐代“五大姓”之首,是个真正泽远流长的诗礼簪缨之族。早在高宗时代,崔顺义的高祖崔融就官屠国子司业,是当时有名的“文章四友”之一。以后从崔顺义的曾祖一直到他这一代,没有一代不做高官,曾经出了两个尚书,一个宰相,最小的也是刺史。象崔家这样的百年望族,自然和“盗贼”是势不两立的阶级敌人。这次王炎炜起义,就有不少散居关东的崔氏宗族受到冲击,李峰村上的崔太公便是其中的一个。直到现在,这位崔太公还流落在许州,一碰到崔顺义就大诉家破人亡之恨;并多次以同宗之谊,请求他派兵打回曹州报仇。只因忠武军职在屏障东都,非敕旨不能轻动,所以崔顺义只好忍着。

  现在,郑畋的这封手书,一下子就把崔顺义久藏在心里的仇恨挑起来了。他不由收起手书,缓步走至阶前,望着远天只是出神。

  阵阵秋风吹过庭院,几片辞枝的黄叶从空中悠悠飘下;有一片正好飞落在崔顺义的肩上,在那丝光灿灿的云锦袍上粘住。他一摆麈尾,讨厌地拂去那片满是蛀洞的叶子,又连续用麈尾在衣上拂了几拂。跟在他后面的亲吏,连忙弯身捡起那片枯叶投向墙角;马上又有一个仆役走来,拿着扫帚很小心地把落在地上的几片叶子全都扫走了。阖府都知道崔帅有“洁癣”,不仅院中要干净得可以脱掉鞋子走路,他所供奉的佛堂吏要一天打扫数次。那雕镂得玲珑透剔的神龛,最易招灰,可是他尤其不容有半点飞尘。因此每到风沙天,十几个婢仆都要为这事里里外外地忙个不停;动作既要迅速利索,又不准有一点响声。如果谁不当心碰断了崔帅敬佛的一支香,或是移动丁香炉的位置,即使细加掩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还是要受到责罚。原来每支香他都数过,三只鼎足也是按照固定的方向和记号放着。

  奉佛,使这位被郑畋誉为“威望过人”的崔许州,不仅爱洁成癖,而且有“明察秋毫”之誉。其实,这些生活小节正反映了崔顺义为人的一个基本特点——苛细。其严刻之处并不亚于乃兄崔彦曾。但崔顺义并不象乃兄那样的“暴”,而是常常带着一层和善的佛家面孔。他从不疾言厉色,即使是下令杀人,也说得轻轻的,好象深怕吓坏了人。至于用兵,他更胜于乃兄,不但精细狠辣,而且还讲究一个“稳”字。

  崔顺义在阶前默立许久,只听得院中的两棵梧桐被西风吹得沙沙细语,令人更添凄然之感。他不禁想起乃兄和爱子在徐“殉难”之日,也正是在这金风萧瑟的九月,算来到今已有十二周年了。他暗想亡兄墓木已拱,如果健在,也许已登台阁,而爱子也早已登科了;不仅崔氏宗胤又延福祚,皇唐国脉亦添新象,何至今日竖宦弄权如此?……崔顺义想到这里,不禁又是一阵悲愤涌上心头。

  忽然,他一摆麈尾,回头对那个一直在旁垂手侍立的亲吏说:“你看到么?西方天上隐隐有黑气郁结,似主兵象之兆。”

  “明公所见极是。卑职昨天夜观天象,也看到西北方有彗星出于大陵,只不知主何吉凶。”

  “啊!你看真了么?”

  “看真了,看真了。”

  “这是吉兆。若以凶象目之则差矣!咸通九年八月,也有这个天象,你去一查史册便知。更不可不知的是,这年九月庞勋就伏诛了。前后只相差一月!可见天象还需以人事参之。”

  “明公学究天人,通古今之变,真非我辈所及。”

  崔顺义含笑不语。沉默片刻,他忽然用力一甩尘尾,以少有的大嗓子说道:“快去传令各参军到厅上议事。我已决定兴兵讨贼!”

  “遵命。敢问明公何时出师?”

  “至迟不过月底。”

  “这么快!离月底只有五天了。东都那边尚未见有何动静,不知此时出兵是否尚嫌过早?”

  “这,我已想过了,最多不过让曾元裕坐享一点战功,还是剿贼要紧!”

  亲吏不敢再问,连忙表示诚服:“既然明公主意已决,我这就去传令。”

  “且慢,”崔顺义一摆廑尾,“派人即刻回报曾元裕,他也是一位副招讨使嘛,总得回报一声才是。要跟他讲明:请他遵约出兵相应,如果贻误战机,责任不在我方。”

  亲吏连忙点头应诺,正要举步向外走去,崔顺义又向他一摆麈尾:“还有,必须上报朝廷和郑相国,以备查考。这两事也要即刻办好,不可有误。”亲吏又连忙点头应诺。看看崔顺义手中的麈尾不再摆动,这才一转身,急急向外走去了。他一面走一面紧张地感到:一场大杀伐就要开始了!谁不知忠武军所到之处是寸草不留的!

  二十

  崔顺义的“出兵”令一下,许州地区的气温好象陡然下降了十度。

  本来就是戒备森严的许州,更加使人感到寒森森地布满杀气。只见头戴黄帽子的忠武军,个个荷戈持枪,神情冷峻,在城门口、大路边严密地注视着来往行人,尤其是向西去的行人。至于从西边来的客商行旅,更是被挡在城下,不准通过;有的甚至被绑起来带走了。

  四近居民都感到惶惶不安。崔节度治下的许州,一向被誉为“夜不闭户”,“政肃风清”,连“盗贼”从城下经过都不敢,更不用说来进犯了;现在一见忠武军如此警戒,反而更加感到紧张,都纷纷猜测,这一定是王炎炜要大举来攻了!

  果然,不久便听到衙卒沿街鸣锣晓谕众民,叫各家各户多加小,无事不准外出,谨防“贼兵”犯境。谁敢不遵,以“通盗”论处。于是,喧闹的街头马上变得冷落下来了。全城笼罩着一种严紧肃杀的气氛。人人都谨慎守法,连那些专好游荡的“闲子”也不敢出来寻事生非。有些平常难办的事,如征词、摊派之类,也变得令到即行了。

  其实,所谓“贼兵来犯”,不过是崔顺义故意派人放风,好使起义军想不到他会突然出兵袭击;同时也便于管束四境居民,使他们不敢随便走动,以免泄露城内的动静。

  就在这路上行人欲断的时候,却有一个身材纤长的农村姑娘,肩上背着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沿着许州城边急往西赶。

  萧瑟的西风,时而把她的满头浓发吹下一绺,纷披在眉毛上;姑娘讨厌地把头发一撩,或者一扭头把乱发甩到脑后,只是足不稍停地向前急走。

  仆仆风尘,把她的全身上下都染上一层灰蒙蒙的颜色。原是双颊鲜润透红、只有青春少女才有的那种天然秀色,现在也被野风旷日涂上了一层憔悴的焦黄;只有那双野气的、长着长睫毛的大眼睛,虽然饱含着忧郁,却依然是清幽幽的象深夜的月光。

  这个在满地烽烟中踽踽独行的农村姑娘,就是尚让以为已成亡灵的水芹子。

  自从那天晚上,她伫立村头,目送尚让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以后,她真是忧心如捣,当夜睁着一双不眠的眼睛,一直看到苍白的曙光射进茅屋土墙上那一方只有一尺大小的窗子。

  此后,她的心就好象系在一根丝线上,悬悬地摇晃不定,好象随时都会掉下来跌碎。她愈想愈反悔:不该放尚让走,应当死活也要跟他去沂州。

  这个本来是爽朗的农村姑娘,突然变得敏感而多愁了。村里一有人进城,特别是有人从通往沂州的大道上经过,她总是不错过每一个打听消息的机会,可是每次带给她的都是茫然的失望。后来,她终于比村里谁都要早地听到了王炎炜“兵败身亡”的传闻;接着又比村里谁都更早地发现一些官兵和衙卒一路徜徉地往曹州走去。她马上感到大难就要临头了,当天就打了一个小包袱,把尚让送给她的一袋原封未动的铜钱取了一串放在包袱里,又带上那把曾经戳走皇甫大官人的防身剪刀,换了一双一直舍不得穿的新鞋,瞒着继父,连夜往沂州赶去了。她觉得这是现在唯一可走的路,也是一条明知要冒

  莫测的风险而又非走不可的路。她执拗地抱着一线希望:也许会从败退下来的起义军中找到尚让。在西行的路上,她一面不停地紧赶,一面反复在心里说:“只要你不死,我就一定能找到你。咱们两个就逃到别州别府去吧!你卖力气,我替人家傲针线,不然就一道在乡下种田,说什么再也不能分手了;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能分手!死,也比这个活罪好受得多。”

  一路风霜,象刀子一般无情地削损着这个农村姑娘。她有时投宿荒村,有时栖息古庙;象做贼似的偷偷蜷缩在谁家的茅檐后或僻静的树荫下;最幸运的是碰到偶然结伴同行的村妇,但也常常到一些陌生人向她投过来诧异的、不怀好意的目光。有一次,竟有一个人鬼头鬼脑地跟在她身后面走了好远,最后还是多亏碰到一个好心的老大娘才把那人摆脱了。

  一向勤于梳洗的水芹子,现在觉得身上愈脏愈好,甚至故意在脸上抹一把尘土。一个姑娘最关心的好看外表,对她说来已经不重要;最要紧的是鼓足力气向前走,一步一步踏过这秋色萧森的苍茫大地。

  可是,就在她走得脚上鼓起一个个血泡的时候,与走蜿蜒小道迂回撤退的起义军互相穿插地错过去了。当她快要赶到沂州时,才从一些掉队的“新兵”口中打听到起义军早已离开沂州。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水芹子顿感双腿疲软得一步都走不动了;也伤心地感到无路可走了。但当她又听说起义军并没有溃散,并已回头向西时,立刻又觉得希望仍在人间,随即转身也往回赶。

  苍天似乎不负苦心人,当她愈往回走时,便愈是充满了信心,因为一路上老乡们都在纷纷传说起义军又回来了,而且还有人亲眼看到了他们的马队。尤其使水芹子高兴的是,王炎炜并没有死,“天补平均大将军”的旗子仍然举得高高地走着……

  赶到曹州城郊时,天已黄昏,玫瑰色的晚霞正染红了前面的天空。水芹子望着古灰色的曹州城墙,心里不由激动得发抖。但她现在又在思虑着一个颇难解决的问题:是先去找尚让呢,还是先回家去梳洗收拾一下?因为她看到身上满是尘污,一双新鞋也已磨破,还不知脸上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她现在又感到自己还是愈干净愈漂亮愈好。

  正在犹豫不决,住在城边的老乡告诉她,起义军又已离开曹州向西开走了!一听这个消息,她的心情就象那转瞬即逝的晚霞,顿时变得暗淡下来。但是,她立即下了决心,追上去!同时也顺路回家去收拾收拾,因为实在需要歇一歇,还需要再从尚让送给她的钱袋里取出一串钱。

  当她踏着迷蒙的月色,沿着熟悉的小径,走到自己的村里时,四周静静的都已入睡。她深怕惊动四邻,轻轻地提着脚步,俏悄来到家门附近那棵垂杨树下。

  几乎使她怀疑走错了路,又象是在一场恶梦中,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仔细一看,家没有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焦土!不需打听也能明白,这眼前的一切是怎么造成的。她怔怔地看了一会,便一撩头发,又悄悄地离了村子,头也不回地一直向西走去。

  她一气不停地走着。只觉得交织在心头的愤恨、悲酸、失望,只能用一个方式来表现,这就是走,走,向西走!

  也不知走了多远,她感到双腿愈来愈沉重了,每跨一步都很吃力。这时天已蒙明,看到前面有一座柏树森森的古墓,她便走进林荫深处,倚在一座石碑背后坐了下来。

  蒙着一层湿气的石碑,使水芹子感到又硬又冷;但她从小就对石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特别是那镂刻在石头上的字迹和花纹,总是使她想起当石匠的父亲曲着身子辛苦敲凿的情景。她倚着石碑本想歇歇,谁知才坐下一会,便象童年时代偎着父亲结实的身子那样地睡着了……

  一声马鸣,把水芹子从熟睡中惊醒。

  她连忙把身子紧缩在石碑背后,偷偷地左右顾盼。只见翠柏苍苍,掩映着一轮已经升高的红日,但却不见人影。

  她正要探身向石碑后面看去。忽然听到从高大的古墓背后传来一阵踩着枯枝落叶的脚步声。水芹子吓得把身子紧紧缩起,随即按着小包袱里的剪刀。当她才做好这一切准备时,一个满腮大胡子的汉子已经出现在面前了。

  大胡子一见水芹子惊恐的表情,立刻和善地笑了一笑,问道:“我刚才看你睡着了。你怎的一个人睡在这里?”

  水芹子把大胡子打量了一眼,看他又象庄稼汉又不象庄稼汉,便警惕地答道:“我一早起来做活儿,累了,坐在这里歇歇。你是过路的吧?”

  “不错,是过路的,也来这里歇歇。”大胡子一面说,一面把敞开的露着胸毛的衣衫扣了起来。

  水芹子看到大胡子的这一动作,不禁解除了心里的疑惧,感到这个人似乎并无恶意,便又大着胆子问道:“你上哪去?”

  “去曹州。”

  “啊,去曹州!你是打西边来的吗?”

  大胡子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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