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戎马天下 > 第八章

?

  卢携不以为然地指着案上的奏章说:“有了这个,还愁打不准?”

  “不,阁老有所不知:宋威虽是初战得手,但人之常情,总是喜欢夸耀自己,难免不言之过实。所以,我看这奏章未必全都可信。哈哈,世上能有几句真话?连你们的孟夫子不是都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么!总之,我劝阁老还是不要操之过急,只要把柄在手,何愁打不着人?要紧的是看得准,才能打得狠。”

  卢携一面听,一面心里暗想:“人人都说田顺民疑心重,又阴忍多谋,现在看来果然不错。这个人倒是要防他一防!”但他又转念一想:“不妨,我现在正是要用他的这个‘阴忍多谋’。”于是便又装着心悦诚服的样子说:“田公的思虑深远,真是令人佩服。只是,我实在愤慨他们欺人太甚,连你田公也不放在眼里,只怕将来益发肆无忌惮了。”

  “不必过忧。”田顺民伸出大拇指晃了一晃,“有这个在,我们就不怕被人欺侮!”

  卢携一看大拇指便知所指,连忙习惯地正了一正身子,又趁机挑拨道:“风闻皇上要戒球了,就为董补阙上了一谏,不知可确?”

  这一挑果然刺中,只听得田顺民猝然一声冷笑:“嘻,戒什么球!倒是近来球艺又有大进。皇上现在不但喜欢打球,还越发喜欢斗鹅哩!这与皇祖的喜欢斗鸡真是一脉相传了。只可惜现在好鹅难求,虽五万缗也不易得。唉,可笑董补阙那种人只知死读书,还不如把这功夫用去学养鹅哩!”

  “这,这,还不能这么说……”

  “其实并不是我说的。早在开元年间,就盛传两句歌谣:‘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如今皇上也要效法先皇找个‘神鹅童’,可惜遍求不得。要是找到,我真不惜赏他个神策军大将。这不是比读书有用么?读书,读书,不也是为了博取功名富贵嘛!”

  卢携一听,感到这未免太“君不君,臣不臣”了,又想到自己也是个读书人出身,不禁带点责问的口气说:“那为何还赏董补阙金帛?不是褒奖他忠言可嘉么?”

  “阁老要问这个么?让我告诉你吧,那董补阙受赏以后又上了一谏,居然攻讦起我们来了!”

  “岂有此理!”卢携一听,也顾不得“君不君,臣不臣”了,不由愤愤地问:“他攻讦我们什么?”

  田顺民并不开口回答,只是抿嘴一笑。这使卢携更觉得心里发虚,因为他最近有一件隐秘,深怕被人知道。正要追问下去,忽然听到金丝湘竹门帘上的银铃响了起来,随即听到陈敬碹高兴地叫道:“果然阁老大人在这里,正急着找你哩!”

  说话间,陈敬碹已走了进来。只见他衣履更加华美,脸庞也比以前发胖,显然是境况愈来愈佳。虽然,他现在还没有一个显赫的官衔,但并不是弄不到手,而是因为小了固然不要,大的还得挑挑。谁都知道这位“阿父”之兄必然青云在望。因此,卢携现在的身份虽然比他高得多,并不以“下士”待之;而且还有使卢携大感高兴的是:近来陈敬碹对自己变得愈来愈恭敬,有时甚至以晚辈之礼相见,这使他对陈敬碹不由更加充满好感。现在一听陈敬碹叫他,便用亲切的口吻答道:“噢,是敬碹,找我何事?”

  “喜事,喜事。阁老,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接到宋威捷报,王炎炜死了!”

  这一说,连总是那么阴沉沉的田顺民也一脸霁色地站了起来,忙问:“奏章上怎么说?”

  陈敬碹马上把中书省刚刚送来的又一封奏章,捧到田、卢二人的面前,并伸手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说:“喏,请看这里。”

  田、卢二人很快便看到沂州刺史那得意的两句,特别是把后一句连看带念了好几遍:“元凶就戮,众寇劫尸以逃。”

  田顺民似乎还不放心,又伸手拿过奏章,从头到尾仔细看丁一遍,然后才把奏章放在案上。这个阴忍、多疑而又精细的人,到底架不住两封捷报频传;再加人们总是顺着自己的愿望去想事情,他终于微微咧开嘴唇,笑了。

  但他的脸色忽然又阴沉下来,怏快地说:“尸被劫走,这就不能传首京师了。”

  “那还不是一样嘛!”卢携有些不耐地说,“不要说元凶已死,就是单凭贼兵溃散这一层,已足够教训他们一顿了。我看你也未免过于苛求。”

  陈敬碹也深以卢携的话为然,但他只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暗想阁老的身份到底不同,要不然,还没人敢这么跟阿弟说话哩!

  田顺民终于又颔首微笑了。他俯视着铺满一地的宣州红线丝绒“地衣”,用靴子在那光灿绵软的绒头上轻轻拍着,忽然使劲一踩,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对卢携说:

  “你不是说要给令表一点难堪么?报捷奏章明天就要传遍京师,后天又正好是朔望参日,群臣必然纷纷上表庆贺;这次朝会,自然不同寻常,一定非常隆重;我们就抓住这个时机,当着天颜,当着满朝文武,在贺表中狠狠打他们—顿。”

  “好极,好极!”卢携连连点着他那肥大的鼻子。

  口顺民又用靴尖踩了踩地衣说:“要打就要往他们的痛处打,这就要痛斥他们如何排挤宋威,如何嫉贤害能,营私误国。不如此则不足以引起公愤。这不但叫他们声名扫地,而且我还可以根据物议面奏皇上,不怕扳他们不倒。咸通十~年九月,令表不就因为刘瞻的事,惹得先帝大怒,落了个‘行迹玷秽’的恶名远贬梧州?这回我们

  还要把他贬得远一点,低一点,叫他永无起用之机。——不知阁老以为如何?”

  “此气(计)可行,此气(计)可行,”卢携因为兴奋而愈显口齿不清,“这也是他们自取其咎,不能怪我们不仁。”

  陈敬碹忍不住也在边上插话道:“他们就靠那点‘清望’吓人,去掉这个,就站不住脚了,得先把这个打下去!”

  两个侍婢走来,换上第三遍茶,又高高卷起窗上的帘子,室内顿觉亮了许多;田顺民白净无须的脸上,也更显得容光可鉴了。他又眯起淡眉下的一双细目,望着卢携说:“宋威在战场上打了胜仗,在这文场上自然非借重阁老不可了。要是阁老亲自挥毫,一定是笔扫千军,游刃有余。”

  田顺民的话,确是说到了卢携的“长处”。正是因为卢携有此一“长”,至少弥补了他在当时说来是很重要的两“短”:一是其貌不扬,二是常常把一些字音读歪。这两“短”几乎成了他有名的特征,以至史官为他立传时也不得不写上一笔:“姿陋而语不正”。按照当时的取士标准,凡要做官,必须具备四个条件,即所谓“身、言、书、判”。所谓“身”,就是要“体貌丰伟”。不用说,卢携在这方面是不够格的。所谓“言”,就是要吐属清雅,富于口才,卢携在这方面自然也不太合格。但他为什么还是做到显赫的台辅之臣呢?原来其他两件都行。谈到“书”,他不仅刀笔精通,而且还写得一手柔媚工整的楷书。自从他升了宰相后,他的字也一同高升;那些奉承他的人,都说他的字不但直追当时的名书法家褚遂良,而且可与二王比肩。至于说到“判”,按官方的解释是8文理优长一,其实就是要会写那种合乎封建道统和廊庙气十足的文章。这对卢携来说,更是出色当行。他本是进士出身,从小就在这类文章上下过功夫,尤其是四六骈文做得烂熟,无论是书奏诏敕,一到他的笔下,只需把那些已成滥调的辞儿和套语搬弄一番便成一篇;再换上几个辞儿又是一篇。

  自然,卢携所以能取得高官厚禄,还有其它一些条件:一是他的姓氏好。在唐代有所谓“五大姓”——崔、卢、李、郑、王,号称天下高门望族。而卢携的祖上正是货真价实的“范阳卢”。二是他的亲戚好,他的母系也是五大姓之一的。赵郡李一。舅舅李翱是当时的名儒、古文家,世称“韩门弟子一,而且官也做得不小,历任国子监博士、中书舍人、节度使等职。第三就要数他的靠山好了。本来象卢携这样出身门第高华的官儿,应与宦官形成对立。但唐代后期宦官的势力很大,连皇帝的废立都要由他们操纵决定;卢携感到自己在朝官中并不是最为“拔萃”的人物,常有被同侪比下去的危险,而他又妒嫉成性,恨不得把世上的人都推倒,好让自己爬上去。他知道欲达此目的非借重有势者不可,因此他不得不与宦官深相结纳,同时又交接地方上有实力的武人。果然自从他奉行a内倚宦官,外绪藩镇”这“八字官诀”以后,不仅仕途亨通,而且眼看就要借田、宋之力,把那些和他并列朝班的同僚、特别是那个各方面都胜过他的老表打下去了。美中不足的只是:投靠宦官要被士林所轻。但卢携再三权衡得失,觉得还是晋朝人张翰说得对:“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9所以他宁可舍名求实,更何况不如此则名实俱亡。现在,田顺民要他在文场上一显身手,他感到“义不容辞”,于是便由陈敬殖带他走到那间连李书办也进不去的内书房里,铺纸捉笔,写了起来。果然,他不愧是个侍笔金门的老手,不仅为自己写了一篇贺捷奏章,还替田顺民写了一篇,连僖宗皇帝的敕书也由他写好了。

  这天晚上,一直到深夜,还I到从那间内书房的窗口时时传来鞑声黠气和又尖又细的笑语声。有时还夹着几句浓重的四川乡音,那是陈敬殖在献媚附和。而侍仆婢女则来往不绝,送茶、送酒、送点心、送莲子羹、送燕窝……一共不下十数次之多。

  十三

  当卢携在一队神策军的护送下,离了田宅回到相府时,一轮浦月已经移过中天,沉入西边的树梢。

  家丁们都被惊醒,很奇怪相公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又有这么多的兵跟着;暗想其中必有原故,仿佛凶多吉少,因此无不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但当他们听到卢携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了声:“不用了,你们都去歇息吧!”虽然看不清他说话时的脸色,却已听出含着和悦的声调,大家又不禁转忧为喜。根据多年的经验:相公心中一不乐,总要找下人发一顿脾气;但如有乐事,下人也常会得到一些意外的好处,不是赏钱就是赏酒,至少可以抽个空儿赌赌钱。

  卢携步至中门,摆手挥退紧跟着的两个亲随,独往后院深处内眷的住宅走去。当他穿过一处庭园,迎面袭来一股浓郁的花香,在深夜里特别显得清幽沁人。他不由暗想,这是晚香玉开了。在西沉的月色中,也能看出花影婆娑。于是徐徐停下步来,怡然泛起花好月圆、良夜清宵之感。又想起自己年青时,踏着深更月色,跑到小廊回合的南曲去作“狭斜游”的情景。他一面慨叹往事如烟,一面不觉沿着花丛信步走去,似乎想重温一下当年寻芳的旧梦。

  走了一段,一座假山挡住去路,这才发觉在黑暗中走岔了道,跑到后院比较偏僻的一处亭园里去了。他马上转过假山,正要往一个爱妾的房中走去,忽然在月色朦胧中,看到前面有个黑幽幽的影子一闪。他不由一惊,想起常听人说:长安的许多深宅大院中常常闹鬼,而他现在住的这所府第,本是一个太尉的旧宅,老仆人说过,在这后园的丁香树下,曾经吊死过婢女……想到这里,他不由感到浑身汗毛直竖,只好壮着胆子一声喝问:“谁啊?站住!”

  黑影站住了。

  卢携又是一声喝问:“你是谁?”

  一个带着颤抖的女声答道:“是我。”

  “你叫什么名字?”

  “彩……彩凤。”女声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卢携一听这声音,不觉恐惧全消,随即快步走了过去。果然在月光下辨认出是小姐房中的一个丫头。这个婢女粗手大脚,一向以为是老实的。只见她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随即双腿一弯,跪在地上。

  卢携心知有异,便又厉声问道:“这么晚,你在这里做什么?”

  彩凤不自觉地回头一望,又向前低垂着头,只是跪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卢携看到在那边花荫背后,又有个人影一闪,直往前院奔去了,但已看出是个男子的身影。

  卢携勃然大怒,照那婢女的脸上猛打了一个巴掌,马上又急步向那边走去。

  不料在那边花荫下还坐着一人。仔细一看,直惊得他也说不出话来了。原来坐在那里的,是他的娇养在深闺的爱女!这个爱女,正处于豆蔻年华。造物者仿佛故意捉弄人似的,使她和。姿陋”的父亲长得大不相同,出脱得象一枝含苞初放的水仙。亲朋中有见过这少女的,无不交口称赞,甚至挪揄地对卢携说:“令媛把你的秀气都夺走了。”卢携并不生气,只是拈须微笑,心里常打算要为她择一“乘龙快婿”,甚至惋惜“今上”尚幼,不然大可通过“阿父”以待东宫之选。但这个本可以为卢家锦上添花的千金,此时却鬓发不整地坐在那里,蜷缩着她那娉婷的身子,把脸埋在掌心里低声啜泣。

  卢携看到这一切,心里已经明白大半,而且已经猜出那个逃去的人是谁。他狠狠地“呸”了一声,回身便走。

  当他重又经过那个婢女的身边时,看到她还跪在那里,不由把满腔恼怒都发泄在她身上,死劲踢了一脚,骂道:“都是你这个小贱人撺掇坏的!”

  那个婢女似乎感到无限委屈,不得已说了一句:“是他们叫我守在这里的。”说完,便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卢携一听,更加恼怒,又是一脚,喝道:“还不陪小姐回房去!”

  卢携刚从田府带回来的一团高兴.不禁被这一场意外冲散得七零八落。他心里直在懊恼:“卢氏门第高华,这家风败坏,传出去如何是好!幸亏还没有被外人撞见。——哎呀,那个丫头不是什么都知道了!……”他想到这里,不禁感到刚才的那两脚踢得还嫌太轻;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转身往夫人的房中走去了。

  夫人从梦中惊醒,听了事情的经过,也很懊恼,不断地骂女儿.“这个死丫头!这个死丫头!……”但她更多地还是骂那个逃去的人:“总是你的那个宝贝外甥不是东西,我早告诉过你,他一双眼睛尽盯着姑娘转。”接着她又骂起起义军:“说到根儿上,还是盗贼不好,把天下都闹乱了!不然你那宝贝外甥也不会逃难到这里来……”

  卢携气咻咻地责备夫人道:“你既然早就看出眉目,为何不早防备?总是你平常管教不严,只机(知)道弄穿的、戴的,也没一点诰封夫人的家数。”

  夫人一被责备,反倒不骂女儿和外甥了,却和卢携顶了起来:“你管教得好?整天就听你说朝中这个无才,那个无品,就是你一个人好。不然就是唠叨这个升了官,那个拜了三公,你做官都快做疯了,家里的事你管过多少?”

  卢携知道夫人的一张嘴从不饶人,你说一句,她得还十句。在这舌战上,他不是夫人的对手;更何况他当初还是依靠夫人娘家的势力爬上去的,因此便不再责备了,只是又恼又急地说:“咳咳,你懂吗?这种事是见不得人的,‘父母国人皆贱之’。我们卢家是诗礼之族,传出去多难听!那班人也更加有隙可乘了。

  “有什么大不了,就让他们成亲好了。郑家的门框子也不低,这不是把什么事情都遮盖起来了。”

  “咳,你不机(知)那个丫头都机(知)道底细了,她们那种人还不替你乱传?”

  “那就连丫头也陪嫁过去。”

  卢携一时语塞。但一想到那个郑氏外甥家道中落,而且连个乡贡都没考取,看来空有一副皮相,并无大志;问他明经对策之学,则茫然如堕烟雾;倒是把时下流行的诗文如元微之的《莺莺传》、温飞卿的“花间体”,读得几乎能背下来。有一次还看到在他的枕边,放着一卷牛僧孺的《玄怪录》。

  卢携想到这里,便决然一摆手说:“这不行,太便宜他。再说,把女儿给了郑家,这事也大不妥……”

  “那照你说,难道把女儿杀掉不成?”

  卢携一听“杀”字,眼睑下的一块肌肉不禁痉挛地跳了一下。嘴上不说,心里却在发狠:“为正家风,尤其是免得家丑外传;就是杀,也未尝不可!”他一看天已快亮,觉得和夫人这样拌嘴下去于事无益,又想起还有大事要办,便不再和夫人争执下去了,只催她速去教训女儿一顿,特别是要严戒那个婢女不准向外乱说;又关照夫人把那个来“请安”的郑氏外甥立刻赶走。

  夫人也很惦念女儿,想起她那么娇弱,也不知现在吓成什么样子了。于是便急忙往女儿的房中走去。

  卢携一个人愤愤不已地坐在房中,感到浑身疲困已极,便倚在云花锦褥上想小憩一会。平常倒头便能成眠的卢携,现在却说什么也不能入睡。才把眼睛闭上,又睁了开来,直觉得心烦意乱,怒火中烧。须臾,晨熹映满一窗,把房内照得通明,这使卢携更难入睡,只是睁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房内的镜台、帏帐发怔。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壁上挂着的一支宝剑上。这是当时一个很著名的藩镇——西川节度使高骈赠送的一件礼物。夫人为了“镇邪”,把它常年挂在那里,形同装饰一般,平常都几乎把它忘了。但此时,卢携却盯着它看个不停。他忽然一翻身从床上站起,走过去取下宝剑;只见上面已经尘封,但用力一拔,却依然露出寒光闪闪的一痕秋水。他对剑刃凝视许久,直听到窗外有脚步声,这才“喀嚓”一声,又把剑刃缩回饰有缕金花纹的剑鞘,仍旧挂回壁上。接着,他也回身又躺到床上。不久,就听到从他那多肉的大鼻子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鼾声。

  等他一觉醒来时,日已当午,立刻掀掉不知什么时候婢女替他盖上的一条锦被,翻身下床。

  当他走出卧室,一眼便看到那个名叫温季修的门下客守在堂内,看来已在外面恭候多时了。

  这温季修,自从上次冒着大雨,奉命去田府接洽保荐宋威的事以后,因为事情办得很成功,大得卢携的称许。而陈敬碹也在私下请过他多次;每次都向他打听卢小姐的年龄生辰等等。温季修早已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只是心中暗想:陈敬碹要比卢小姐年长十多岁,门阀亦不相当,只怕这件好事很难玉成。但他又想到“阿父”之势炙手可热,也许卢相国别有主张;要是他当成这个冰人,自然大有好处,所以他还是表示“愿效犬马之劳”。现在他一见卢携走了出来,连忙深深一揖,正要开口请安,已听得卢携说道:“你来得正好,正要派人找你。快去传告四方,宋威在沂州大捷,王炎炜已经死了……”

  “不待相公吩咐,我已到外面去传告过了,只怕此时满长安都已传开。”温季修连忙顺着卢携的口气答道;一面心里惋惜,今天又不便试探陈敬碹托他办的那件事了。

  “好,好,”卢携连连点头,感到这个温季修办事倒很称心,不禁又高兴地问道,“听到外面有什么风声没有?”

  “人人都很欢喜,没想到宋威把盗贼平得如此之快!而且,人人都知道此事乃是相公从中大力襄成的。”

  卢携一听,更加喜不自禁,忙说:“快去传告,明天皇上要举行祝捷大朝会。”

  “我刚才回来时,听到旨意已下。正为这事特来请示相公,要不要准备祝捷贺章?窃以为这个贺章不可无,它不同寻常。”

  “你说得颇有见地,我已准备了。”卢携愈觉得这个温季修真合他的心意,便招手叫他站近一点,显得很信任地低声说,“你去打听打听,看看那班人有何动作?”

  “是,我马上就去。”温季修连忙一躬身,表示欣然受命,接着也把声音压低说,“那班人还能有什么动作,只能自取其辱罢了。窃以为明天的这个大朝会正是千载难逢之机;古语说:‘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相公切不可过仁。”说罢,便用一个指头,抹了一抹他那时髦的、略向上翘的八字髭须,不露齿地轻轻一笑;因为他有一颗难看的飞齿,只笑到齿边微露为止。这时,两个婢仆托着鎏金錾花双鱼银盘送上饭来,温季修连忙一躬身、显得很知趣地退出去了。

  卢携望着温季修那一肩高一肩低的背影,心里充满了赞赏:“这个人会办事,要提拔他!”他不觉已把昨夜所碰到的那件大不快扔到脑后去了,只仿佛听到满长安的公衙私邸、茶楼酒肆都在轰传沂州大捷,而且都在称颂他的大力襄成之德。但是,公众知不知道此事曾经险遭老表妒贤害国、从中梗阻呢?他感到非将此中真相大白于天下不可,同时也愈觉贺章中的措辞还不够有力。于是便匆匆吃罢饭,径奔书房,把贺章中的遣词用语又仔细推敲一番,并新添上刚想到的一笔深文。至于夫人去严训女儿直到现在还未回来,他似乎已统统忘记了。要是他知道此时女儿房中闹成什么样子,也许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去;好在他已忙得无暇他顾,连许多登门求谒的人都一概谢绝了。

  次日,当整个长安还沉睡在破晓前的一层薄雾中时,卢携已经穿好朝服,带上贺捷奏章,准备上朝了。

  长安的大小官僚,虽然彼此之间明争暗斗、矛盾重重,但一听到“沂州大捷”,几乎无不感到欢欣鼓舞,并且都连夜准备了奏章。要在今天的早朝上争先表贺。因此,人人束带执笏,神色端庄。准备迎接一场少有的盛典。

  当报晓的金钟,随着晨风从长乐宫传来;接着又听到鼓声咚咚,飞过官墙,震荡着晨星寥落的长空;早朝的时刻开始了。

  卢携手捧象笏,随着塞满一路穿朱着紫的文武百官,挨挨挤挤但却肃然无哗地步入宫门。

  只见殿内殿外,东西廊下,左右两厢,都已整整齐齐地站满了人群。金吾、千牛等十六卫将军和都尉,个个衣饰辉煌、神气轩昂地持仗而立,各领着亲卫、勋卫、翊卫、骁卫、武卫、威卫、都卫……分队按序站定。那些人有的穿着各种颜色的云花袄、狮子袍、豹文袍;有的戴着鸡冠、进德冠、平陵冠,有的披着孔雀氅、鹦鹉氅、紫绦连甲袍或绯绣葵花袍,打着黄、赤、青、白、黑各色旗子,举着朱雀幢、白虎幢,又带着涂饰得非常好看的鍪、甲、弓、箭、刀、盾……一眼望去,真是旗仗如林,五色缤纷,使人既感到眼花缭乱,又感到华丽威严。

  卢携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场面时,曾连声赞叹:“皇家威仪,可谓到此观止矣!”现在他虽已多次身临其境,还是不很清楚那一种式样、那一种颜色的旗幡,那一种服饰、那一种职分的侍卫,应当排列在那一门、那一廊、那一殿,又应当怎样按着鼓声和程序行事。这在当时是一门了不起的“学问”,要由专门的官署——礼部来掌管。卢携官居翰林学士,近来又长户部,所以无心去研究这繁缛的朝会礼仪。全部心思都用到如何击败政敌上去了。他此时肃立一旁,还一直不停地在想着这事,愈想愈觉得温季修说得不错:“时至不行,反受其殃”,非痛击对方一顿不可。唯一担心的是,就怕一着急把奏章上的字音念歪了。

  忽听得内侍一声传呼,卢携连忙整一整冠带,随着百官,在两个监察御使的带领下,走到通乾、观象两门的前面,按文武官品分班站定。接着,又一齐缓缓向宣政门走去。过了这道门,便是宣政殿,就要见到皇帝了。

  四周越发显得肃穆无哗,仿佛连那在高檐上飞来飞去的燕雀,也不敢喳喳乱叫了。至于文武百官,更是诚惶诚恐,即使是小声咳嗽也不敢。他们都知道早有敕令在先,如果有谁“执笏不端,行立迟缓,至班列不整,趋拜失仪,言语微喧”,那么轻则罚俸一月,重则“录奏贬官”。因此,人人到了这里都不敢随便,虽然从平明一直站到现在,已经两腿发软,再加这拂晓前的秋凉,颇有些刺人肌肤,但还得打起精神来站下去。最可厌的是那些监察御使,此时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正是他们大摆威风的时候,随时都会抓住你的“失仪”惩戒一番,以显示他们的职权,甚至发泄他们的私怨。

  卢携端端正正地站在行列中间,随着监察御使前导,在十个校尉的夹阶呼唱下,由宣政门东侧而入(武官则由西侧而入)。接着,便一步一步登上“龙墀”,又由东边跨入那人人艳羡的“阀门”,进入画栋雕梁而又高大宏敞的宣政殿。

  卢携来到般上,便恭恭敬敬地站在香烟缭绕的“御案”前侧。这个位置,并不是人人都能站的,只有宰相或三品以上的大僚才有这个资格。其他官员,只能跟仗卫一起,站在殿外露天下。

  这时,宣政殿内,早已设下黼黻(绣着黑白斧文的屏风),龙纹饰金足踏也早已摆好,就等皇帝升座了。

  少顷,侍中奏了“外办”,只听得钟声锵锵,鼓乐齐鸣,在几十个太监的簇拥扶持下,僖宗皇帝身穿绣有日月星辰图案的赭黄衮龙袍,戴一顶有十二串真珠悬挂在额前的冕旒,脚上穿着朱袜、金线赤舄(垫着木底的鞋子),坐在补着龙须锦褥的凤辇内,缓缓进入西序门,直往大殿而来。

  当他一临近大殿,便有一百五十六把宫扇在殿内排成一道屏障,挡住众人的视线。然后,他就在这道屏障的后面抬腿伸脚,登上“御座”。等他_坐定,那些扇子便又立即散开、撤去,只在左右各留三把,这就是当时一位名诗人所歌颂的“云移雉尾开富扇”了。随着宫扇的散开,各色太监也一齐分向左右站立。于是,皇帝的“天颜”,便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那些站得远的官员,仰望“天颜”,真如在云端里一样。

  大殿内外,更加显得肃穆无声了,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响声。僖宗皇帝露着冕旒下的半个面孔,紧闭着还没有长出胡髭的“御唇”,木呆呆地坐在那里象一尊偶像。等到一个金吾将军照例上来奏了“左右厢内外平安”,便由宰相带头,领着文武百官一齐叩首跪拜。只听到一片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响彻殿内外……

  卢携一面跪拜,一面偷眼看他的“老表”,只见他穿着一身深紫,愈益衬托出“面如冠玉”;以前卢携每看到这副仪容,常不免暗怀嫉妒,但今天看上去却只觉得一脸煞白;又见他低垂着眼皮,灰溜溜地似乎全无昔日的神采。卢携心里不禁有些怜悯起来,忽然想起童年时代,他们一起在桐荫藤架下嬉戏的情景。那时他们笑哈哈地玩捉迷藏,常互相抱住在地上打滚;如今都是一把胡子的人了,各自走过了曲折多变的人生道路,又一同来到这玉阶丹墀之上,可是却成了冰炭不相容的仇敌!卢携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泛起一种愀然之感。但这感觉,很快就随着内侍的一声呼唱,象那御炉里的一缕轻烟似的飘散了。他望着眼前的蟠龙金柱,特别是那隐现于官北的玄武门,立刻感到在这里不可一刻放松争逐。因为就在这金碧辉煌的宫庭内,在那钟鼓和鸣的礼乐声中,布满了倾轧、算计和无情的杀机;连兄弟骨肉之间尚且血刃相见,更何况他们表亲之间?当他再一瞥老表时,不禁更加增强了这个信念。他看到老表竟然抬起头来了,脸上还含着笑意,这使他不由愤愤地暗骂:“原来他并不自咎,可恨,可恨!非把他这个气焰打下去不可!……”

  卢携愈想愈恼,以至内侍太监“承旨唤仗”等仪式都没有注意到,直到田顺民在皇帝面前奏报“沂州大捷”的经过,这才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奏章本是他手拟的,内容早已预知,只在一处新加了一段,是说天平节度使王祟在这次“勘乱”中,先是“独力奋战”,继又“遣兵助剿”,因此虽有曹、濮之失,还是“功大于过”云云。卢携也无心细听,只紧张地在思虑如何把自己的贺表奏好。

  当田顺民一奏完,又是一片高呼“万岁”的声音响彻殿内外。等呼声过后,卢携便挺然从班中走出,行过三跪九叩等例行朝仪,便捧着奏章琅琅高诵起来。他愈念愈得意,特别是念到这里,嗓门更加提得高高的:臣所保荐之朱威,诚邦国干城之良将也。翦庞寇于先帝之朝,诛王贼于陛下之世。跋涉驱驰,戎马操劳,实宜重加擢用,以彰殊勋。然当臣表荐之日,竟有斗筲之人,诬陷中伤,以遂其难隐之私;嫉贤害国,而逞其不测之谋。是非曲直,于今已明。当此大贺之日,臣本不欲言此;然默念大寇甫平,民瘼犹深,乃披肝直陈,所以明忠奸之分,塞祸乱之源也……卢携念着念着,声调竟是显得那样的激昂,俨然一副义形于色的样子。一时,大殿内外,群情骇然,好多人都不由侧目向他的“老表”看去。只有僖宗皇帝仍然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犹如泥塑木雕。卢携知道反正不是念给他听的,只偷眼看着田顺民,只见他正容端立,显得很庄静的样子。卢携深知他是笑在心里,而不是笑在脸上。他再偷眼看看“老表”,只见他板着脸站在那里,脸色似乎变得更加惨白了。又偷眼看看“老表”的同党,也个个显得低眉垂睑,一脸晦色。卢携也分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激愤,更加声调昂扬地一口气念到最后:“群丑诛夷,万民欢腾,实赖陛下天威远震,臣何力之有哉!谨率百官拜贺,伏乞睿照。”

  卢携一奏完,正在沾沾自喜一个字都没有念走了音,大殿内外又响起一片“万岁万万岁”的呼声。接着,祝捷的贺章便接二连三地送来,而高呼“万岁”的声音也跟着响过一阵又是一阵……

  最后,中书舍人打着庄重而响亮的声调,承旨向群臣宣读敕旨。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朕闻有天下者,道德仁义以为理,城廓沟池以为固。故王者敦礼教以经邦国,兴武事以定祸乱。王炎炜者,贱贩村夫;怙众称兵,构乱关东。聚徒党于长垣之野,劫资财于曹濮之州。近又窜扰沂淮,涂炭万户。狂悖如是,入神宁容?兴师伐罪,实非得已。

  节度使兼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宋威,闻难发愤,誓师徂征。一鼓而凶徒褫魄,再战而元凶就戮。永清气渗,功实倬然。於戏!天鉴非昧,不庭者必诛;王爵无私,有功者是享。宜赐庄园一所,钱十万缗,帛五百匹,音声小儿六人,更与一子官;姑守原职,以俟擢用。宣示中外,以彰宏勋。

  等这篇敕书宣读完毕,自然又是一片齐呼“万岁”的声音回响空际。最后,大家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宣告“辍朝”。两旁的内侍太监,又用一百五十六把官扇把“御座’遮掩起来,以免众人窥见“天子”升降俯仰的“宸仪”。僖宗皇帝这才如释重负地伸了伸已经坐得发麻的双腿,下了“御座”,又出了东序门,径往内宫去了。

  一出东序门,僖宗皇帝便问一个太监:“嘴上的伤好了吗?”

  那个太监一听,便知问的是一头善斗的新鹅,连忙答道:“禀万岁爷,好了,好了,吃得可凶哩!”

  僖宗皇帝放心地点点头,忽又生气地一拂挂在额前的冕旒,因为在凤荤的颠簸中,那一串串真珠老是扑打着他的脸……

  这里,文武百官还按班站着,不过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一齐舒腰伸腿,几乎无不想着赶快打道回府。

  当他们又挨挨挤挤地步出宣政门时,便忍不住有些轻微的嘈杂声。有的一脸沉肃,似乎在想着今天的朝事;有的面露喜色,似乎在庆幸恭逢今天的盛典;还有的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着什么。尽管各人的表情不一,却无不显得十分疲倦。

  等出了通乾、观象两门时,嘈杂声便更大了,行列也更显凌乱了。很多人都被酸疼的腰腿弄得难以遵守班序。就是那些监察御吏,此时也显得有些打不起精神来“监察”了。

  一个两鬓已霜,身着绯袍的官员,被一阵凉风吹得呛咳不止。他一面吐了几口黄痰,一面带点埋怨地低声说:“我的天,这两条老腿都快站断了!好在这贺捷的大朝会不常有,否则真也要老夫捐躯了。咳咳,怪不得穆宗皇帝时,因为皇上晏起,日头老高还不来听朝,累得有些年老多病的人,等在紫宸门外,都晕倒过去……”

  “别说老翁上了年纪的人站不动,就连晚生也直感到腿麻哩!”一个身著浅绯的年青官员说,“时下都推崇李义山先生的诗,称它典丽工稳而寄慨遥深;但我独赏他的:“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这两句可谓深得我心。”

  年老官员膘了那年青官儿一眼,含笑地说:“我在你这般年纪,犹混迹科场,还巴望不到逢此朝天盛典哩!老弟真是少年得志,前程未可限量,只是未想到风流蕴藉如此!”

  “哪里,哪里,谬承过奖了,这也不过是托先人之庇。”年青官儿的脸上止不住露出几分得色,“其实,七十致仕还称‘圣之谟’哩!君不见潘溪钓叟,从来大器晚成。即如今天皇上敕赐歌姬的宋威,不就是一位老当益壮的宿将么?可见天贵临门,正在老伯阁下。”年老官员不禁又用他那双老于世故的眼睛瞟了过去,似乎颇为欣赏这个年青官员的辞令和彬彬有礼,又不胜感慨地说:

  “老弟正当英年,青云意气自是可嘉。但我辈的心境可就有些不同了。咳咳,这宦海沉浮,也是够风波险恶的啊!今天卢学士的这篇奏章,里面就大有文章,看来是……吁,我倒是企望能有庄园一所,过点林下啸傲的生涯,也省得在这利禄场中追逐。”

  “阁下所论极是。”一个中年官儿插进来说,“这仕途艰险真是不可逆料。你们知道否?董补阙今天没来上朝,贬了官了!”

  “怎么!皇上不是刚刚赏赐金帛么?为什么又贬他?”年青官儿又惊骇又不平地问。

  “金帛,金帛,不赏倒还好些。董补阙受赏以后,以为大开盲路,又上了一谏,谁知触犯那边了!”中年官员说到这里使用手向北边指了一指,对方立刻会意,指的是“北司”。这在当时是个专用名词,意即宦官。

  “董补阙倒是有胆,只是未免血气过盛一点。噫!”年老官员说罢,又深有感慨地嘘了一口气。

  “这也难怪他不气盛。”中年官儿说,“如今有些人诳为衣冠之士,可实在不顾廉耻;拜大阄做于爹者有之,替大阉洗脚者有之,还有人亲自上书替干爹求官加封哩!董补阙就为这事上谏,遭到贬谪。”

  “你说的可靠么?不要是传闻失实吧?”年青官儿问。

  “怎么失实?我告诉你老弟吧,都是有名有姓的,干儿子是郐宁节度使李侃,干老子则是华清宫使道雅。”

  “哦,其实这也不足为怪。今天朝上不也有个‘阿父,么?连皇上都有干老子了!”

  “对了,就是他,暗中指使杨复恭那般党羽,到皇上面前去构陷,这才把董补阙贬到彬州……”

  “好了,好了,你们愈说愈越轨了。何必自讨……咳,咳,咳!”年老官员未及说完,又是一阵秋风吹得他呛咳不止。正好两个僮仆走来请他登舆,他便连忙与那两个官员拱手告别,以免再谈下去招惹是非。

  此时,已近午刻,街上车马杂沓,行人来往不绝。当轿子经过皇城东首延喜门时,只见那边围住一大群人,指指点点地不知在看什么。年老官员在轿内问是什么事,僮仆答道:“回老爷,那些人在看露布,说是王炎炜死了……”年老官员“嗯”了一声,便催着轿夫快走。因为他此时感到周身发冷,手脚都僵了,想赶紧回府去喝-日热热的、稠稠的冰糖燕窝羹。

  十四

  在退朝的人流中,有一队驺从,打着伞、盖、旖、扇,拥着一个紫衣贵官,出了皇城,沿着两旁古槐成荫、宽达一百步的朱雀门大街向南走去。

  他们越过四五条横贯东西的大街,又拐弯向东,一直来到升道坊。此处离长安最著名的游乐胜地曲江池已经不远,池畔的紫云楼和彩霞亭历历在望,映着秋日的晴空,益发显得飞翠流丹,光采照目。但紫衣人却无心欣赏那一派宏丽的楼台景色,只是坐在雕鞍上低眉沉思。直到来至一所府邸前面,他这才抬起头,由两个随从扶下马来,立刻又有两个门仆走上来迎接。通常,紫衣人总是向他们和蔼地点点头,但今天却一脸愠色,径自往内走去。一到内院,换去朝服,随即又往书斋走去。

  这是一所幽雅而轩敞的书斋。四周老木虬枝,横空盘郁。小池、药栏、假山都分布得宜。一进书斋,便看到正中挂着一幅当代名画家李思训的金碧山水——《岱岳松烟图》。两旁又挂着一副对联,上面写的是当代大诗人王维的名句:

  云里帝城双凤阙

  雨中春树万人家看那对联,墨痕犹新,左下有一行落款是:“太子少保柳公权书”。原来这副对联,也是出自一位刚去世不久的大书法家的手笔。

  高大的书架上,整齐地叠放着露出一个一个小圆头的卷轴,轴头上挂着一片一片标着书名的小牌子。如果从架上取下一卷书把它展开,便成一条长长的横幅,上面手抄着密密行行的蝇头小楷,这便是书的正文了。书架左右,又放着瓶、炉、几、屏,都陈设得十分雅致。

  紫衣人此时已换了一件家常穿的湖蓝色团花锦袍。他一进书斋,便走到书架前面,在一张铺有厚茵的椅上坐下。

  一缕阳光,从窗棂间照着他的上半身,益发显出白面乌须、风度翩翩。如果留心细看,他两鬓间已有数茎白发;但这数茎白发并没有使他显得苍老,反而增添了一种“美”,仿佛在他那“德高望重”的声誉上更增加了几许分量。但此时,他却显得有些眼神呆滞,只是望着那满架书卷沉思。

  此人是谁?原来就是卢携的“老表”——郑畋。

  不要看他文质彬彬,现在却官居兵部侍郎、同平章事,是当今朝中执掌军权而又最富“清望”的一位宰臣,也是农民起义军的真正劲敌。无论从门第、资历、文才等各方面来说,他都比卢携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他还长着一副好仪表,被同僚誉为“姿采如峙玉”。至于他那经国济时、力振朝纲的“大抱负”,更是名重当时。可是,他的这个“大抱负”现在却难以抑制地往下冷、冷。今天的大朝会给他的刺激太深了,他本来也是怀着一团高兴去祝捷的,不料竟遭到一次突如其来的攻击。当时,他执笏站立在那里,真如一桶冰水拦头泼下,只感到寒悚、气愤而又不知所措。最痛心的是:他看得比生命还重的“清名”,就象一件洁白的丝锦被投到乌水里踩得污秽不堪;同时又仿佛把他置身“三清”之上的云梯突然从脚下抽去,使他顿有悬空欲坠之感。

  根据经验,他知道对方并不会就此歌手,还会借机深文周纳,直到把他以及和他站在一边的人全部打下去为止。但是,郑畋也不是一个初入仕途的生手,他神定以后,好几次想出来廷争几句,又恐破坏了大贺盛典,更加贻人口实;而且宋威出乎意外的马到成功,也实在难以置辩。因此,他只好忍着,深感自己又面临着一场险恶的宦海风涛了。

  此时,他坐在书斋里,还感到犹如置身波中之舟,心神摇摇不定。他不禁感慨万端地想起自己在仕途上所经历的那许多升沉变幻。如烟的往事,似水的悲欢,一件一件在他的心中交映而过……

  那是多么春光明媚的时候,当他正处于十八岁的弱冠之年。他永远不能忘记,这一年,他一举登科,考中进士。多少企羡的目光,看着他在佛法寺塔上题了自己的名字!可是,正当他青云在望的时候,忽然阴霾密布,父亲在唐朝有名的“牛李党争”中被贬,他也因此沉沦多年。直到牛党失势,才慢慢有了转机,先是做了几任从事、员外郎之类的小官,终于忽如一夜春风,佳色满园;他受到故相刘瞻的举荐,一跃而为翰林学士。受官之日,他上表谢恩:“若非遭逢圣君,无以发扬幽迹。”这一表,又加官知制诰;接着又授中书舍人。至此,他已由末僚而成为致身“三清”之上的贰卿了。

  如锦的前程,继续展开在郑畋的前面。庞勋起义爆发,为了“平乱”,朝廷书诏纷繁,其时他侍笔金门,正是大试才具的时候。果然他文思敏捷,走笔成篇,同僚都搁笔推之,誉为“成文粲然,无不切机要”。这就显示了他不但饶有“文才”,而且亦通“韬略”。“乱平”之后,他又升到位在翰林学士之上的“承旨”,离位极人臣的宰相只剩一步之隔了。

  但是,变幻莫测的宦海风波又起了。懿宗皇帝百般溺爱的同昌公主,忽然得病天亡。皇帝一怒,便杀了翰林医官韩宗劭等二十余人,又把这些医官的亲族三百余人逮捕起来,送到京兆狱中。一时群情骇然,道路嗟叹。国人都望着当朝宰相刘瞻,因为他不出来说话,谁还敢说话呢?

  刘瞻先是叫谏官上言,可是谏官都不敢出头,于是他自己上书:“伏望陛下尽释系囚”,惹得懿宗皇帝大怒,不但把他叱出,而且即日罢相,并命郑畋草制。

  这真使郑畋感到大难,因为如果不是刘瞻提拔,他那来这承旨草制的荣遇;但君命岂不可遵,他只好奉旨写了。在制文中,他情不自禁地替刘瞻说了几句好话。于是,那些对他早存嫉妒的同僚,马上趁机中伤,惹得懿宗皇帝怒斥他:“逞谲诡于笔端,笼爱憎于形内。”这一来连他也贬了,由翰林学士承旨一下子降到荒僻的梧州去当刺史。

  郑畋以为从此要终老蛮荒、赍志以殁了,谁知怀抱又展。懿宗皇帝——“殡天”,特别是关东爆发了声势浩大的王炎炜起义,曾在平庞勋之“乱”中大显其才的郑畋,自然成为所谓“愈洽人望”的人物。在“物议”的压力和“平乱”的需要下,朝廷不得不又把他召还,而且接连加官晋级,由兵部侍郎一直登上宰辅。

  “乱”,不仅使郑畋重被大用,而且官升得更高了。可是,郑畋对“乱”并不感恩,他也毫不例外地和田顺民、卢携以及其它所有的官僚一样,一致认为这个“乱”非平不可,毫无疑义。

  当他在梧州接到召还的“圣旨”时,真是感激涕零,连连望阙跪拜。同时他更有慨于自己一沉风水,几换星霜,这次重又入朝,一定要为君国立下竹帛之功,做一个象本朝郭尚父、李司徒、至少也要象裴晋公那样的社稷之臣,好使自己的图像也上凌烟阁。因此,他多次自励,只要能“敉乱”,那怕是宵农旰食,头上再添几许白发也在所不计。

  他带着全家从梧州出发了。一路水陆舟车,山山水水。夫人、公子、家僮都兴高彩烈地望着异乡风物,欢笑不已,觉得又可以重返冠盖如云的京华了。但郑畋却默默地坐在舱中,时而远眺云天,时而俯视碧流,一路上倒有大半时间,总是心事重重地沉吟不语。

  是的,官场上的明枪暗箭,在他的心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而朝政日非,在梧州也已时有所闻,因此心里总是笼罩着一层不散的忧郁。但是,“经国济时”的抱负,还是不断挑动着他的“捧日”之心。他终于低吟着“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踌躇满志地进入长安。

  初还长安,一连授以重任,确实使他振奋了一番,觉得“盗患”不足忧,天下事还是大有可为。夫人也发觉他虽然每天上朝下朝,公事甚是繁忙,但却一天比一天显得胖了。

  可是好景不常。细心的夫人,又发觉相公忽然日显清癯,而且常常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斋里。

  原来,王炎炜的“乱”已经足够使郑畋烦心了,而且还夹着其它许多“乱”,小的不说,大的就有:

  狼山镇遏使王郢因愤恨朝廷赏罚不均,率兵“叛乱”,立刻就有万众饥民响应,由苏常一直闹到福建;又有潞州、原州等地的官军哗变,把刺史、节度使都赶走了,并有个大将②自称“留后”……这一切,使郑畋不能不感到:“平乱”的难处他虽早有所料,但还是远远估计不足。谁知更加估计不足的是,正当他忙于“平乱”大计,宦海风波又起,而且是发生在乱平贺捷的时候。今天朝会上的庆祝,简直成了他声名事业的送葬!

  他默默望着满架图书,不由涌起一阵激愤,突然从内心深处泛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如让盗贼再闹起来吧!”他觉得这是挽回声誉和回敬卢携最有力的一击。但他马上又意识到这种想头太悖谬,仿佛感到含愧和有罪似的,连忙收摄心神,正了一正衣襟,端坐在椅上。一个婢女托着茶盘姗姗走来,在他身旁的小几上轻轻放下,又恭敬地说:“夫人间相公什么时候用饭,要不要酒?是浓的还是淡的?”

  “随便。”郑畋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依然正襟危坐,低头沉思。婢女等了等,想再问又不敢,只好怏怏退出。婢女走后,郑畋又沉思许久,终于从椅上拂袖而起,仰头一声长叹:“吏情不觉沧州远,老大徒伤未拂衣。”

  他在室中来回踱了几步,忽又淡然一笑,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我何苦跟这些人同等见识?噫!”

(https://www.biquya.cc/id33492/1790219.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