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值初春,刚刚过完大年还不久,四九城里的喜庆气氛还未完全散去,连空气中都似乎还残留着爆竹的香气。因元宵佳节放开的宵禁虽然已经重新开始执行,但还并不甚严厉,即使一更三点的暮鼓已经敲过,京师的大街小巷里还是不时能看到行色匆匆的马车和行人。
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上小队的兵丁在往来巡视,毕竟是天子脚下,一个个都是披挂齐全,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提着有五城兵马司字样的灯笼,昂首阔步,煞是神气活现,与边军衣衫褴褛,刀钝弓折的倒霉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神气是神气了,里子却只是银样镴枪头,怕是济不得什么事,比如说街道上的车马行人这个时辰出行按规矩是要挨五十板子的,但巡城官兵们却是视若无睹,恍若未见。无他,这个时辰,普通老百姓都早早地在家中歇下了,敢在大街上随便走的多半都是非富即贵,五城兵马司不过是个正六品的衙门,在这高官遍地的帝都,惹不起的人物太多,没的多管闲事闹得个吃不了兜着走!
正阳门、崇文门和宣武门是横贯内城南城墙的三座城门,它们是京师内外城的分界线。这三座门的北边是内城,也是成祖皇帝当初迁都北京时营建的天子居停之所,庄严巍峨的紫禁城就在其内。南边则是京师外城,占地其实比内城还要大些,半包围着内城。两者的城墙连成了一体,呈现出一个奇怪的“凸”字形。
内外城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内城是明初国力强盛时所建,建筑规划整齐有序,庄严恢宏,端的是一副天朝上国的气派。不要说红墙黄瓦,雕龙画凤的紫禁城了,就连遍布城中的每一条坊巷胡同都被收拾得纵横笔直,井井有条!
自然的。内城居住也就成了上流社会无可争辩的特权。
外城则是另一番景象了。嘉靖二十九年,蒙古俺答汗率十余万骑直薄北京城下,诸路勤王援军皆溃,俺答纵兵烧杀抢掠后大摇大摆地沿原路返回。痛切于此。嘉靖皇帝责令严嵩主持在京师外围再修建一道城墙。以在外敌入侵时多一道缓冲。只是此时的大明朝国力已远不如国初。只修了一半就草草收尾,就变成了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个模样,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半拉子工程。
既然是这般草草筑就的外城。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严谨的规划,旁逸斜出的街巷,肮脏杂乱的市集,低矮弊旧的平房就成了这里特有的景象。
在上流社会人士的眼中,所谓“外城”自然也就成了贫民窟的代称,若非因为宵禁比内城宽弛,以致风月场所和酒楼赌馆极多,居住在内城的上流人士们那是绝足不会踏入外城一步的。
这种固化的印象甚至一直到了二十一世纪仍然存在,北京城的任何一个的士司机都可以跟你津津乐道北京的所谓“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北贱”是清朝才产生的说法,出处不详,有兴趣者可以自查)。
在这崇祯二年二月初的外城里,大街小巷到处都三五成群猬集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灾民乞丐,整个街景本就乏善可陈,现在竟比平时还要邋遢出十分去。
近年来这种景象已经是常态了,明末的旱灾是小冰河的气候引起的,影响范围极广,遍及从辽东到山陕的整个华北地区,京畿自然也在其中。与山陕不同的是,京师作为大明王朝的心脏,有从大运河从南方输送而来的漕粮供应,而且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赈灾的力度无论如何也比地方上要强得多,自然吸引了四方求活灾民都拖家携口投奔而来。
听其口音,这些人里不少都来自近畿的昌平、顺义等县份,放在现代都属于北京的郊县了,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外乡人,而更多的人是从更远的滦州、永平、大同而来,甚至其中还夹杂有许多操辽东口音的灾民,那自然是前几年王化贞、熊廷弼大败于建虏,数十万辽民奔溃入关遗留下来的恶果了。
灾民人数众多,鱼龙混杂,内城自然是严令禁止他们入内的,又没处收容,于是大量的饥民只得三三两两地猬集在外城的大街小巷中,有很多人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为着害怕冻死,挤做一堆。
春寒料峭,屋顶上的积雪都未消融,晚上的气温更是极低,为着求生,灾民们用一切可以遮盖躯体聊以保暖的物事都用上了。有的身上盖着破烂不堪,霉烂发臭的旧棉絮,有的将到处找来的花花绿绿的碎布条和干草之类胡乱盖在自己身上,还有的竟不顾肮脏腌臜,用干燥的牛马粪便将自己全身包裹起来,形同一个会动弹的粪堆
不时从某处会发生一场小小的骚动,那是某人没有挺过寒风的肆虐,竟被活活冻死,他身上仅有一点可怜的衣物顿时便引起来周围人群的争抢。
纵然是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灾民们仍是在刺骨的寒风中如落叶般瑟瑟发抖。他们不时发出低低的呻吟和抱怨声,更多的则是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叹息。
女人们的穿着大多和男人一样,大多穿着一身破旧脏烂如同败絮似的冬衣,她们一边嘴中小声地呼喊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号,一边哀哀地哭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只有当五城兵马司派出的巡逻兵丁走近时,她们才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捂住他们的嘴巴,暂时忍耐着不敢发声,以免招来严厉的呵斥和鞭挞。
京师在五城都设有粥厂放赈,真正纯粹饿死的情况并不多见,但比饥饿更难捱的是小冰河带来的奇长的低温天气。从入冬以来,每天外城里都有上百的灾民死亡,多的竟达到二三百人,特别是老年人和儿童死得最多。
虽然现在已经算是初春了,但京师的天气仍是冷得邪性,今夜刮西北风,冷得特别可怕,谁知道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到乱葬场中?
紫禁城中的崇祯皇帝虽然高居九重,但对涌入京师灾民的惨况多少也知晓一些,只不过大明朝的规矩历来都是如此处置,他纵是皇帝,却也无可奈何,唯有长叹而已,而在他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分明显示着,京师之外,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千千万万的灾民处于比京师百姓更为悲惨的境遇之中!
今晚崇祯皇帝在坤宁宫与他的结发妻子周皇后一起用膳,寝宫的四周烧着地龙,屋内暖和得紧,他只披了一件赭黄色的中单。
皇帝停箸不食,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封奏章,这是他的习惯了,周皇后有些担心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寒冬刚过,最近各地都在把这个冬天受灾的情况报上来,形势很是严峻,这几天来皇帝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不过今天似乎情况有些不一样。
“好啊,好!”年轻的皇帝用力拍打着桌案,桌上的碗碟都一阵乱响,一旁侍立的几名小阉吓了一跳,慌忙跪伏在地上。
崇祯向他们摆了摆手,将手上的奏折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快速地来回踱步,脸上的欣喜之情掩也掩不住。
“是什么好消息,让陛下如此开心?”周皇后笑道,好奇地拿起那封奏折,折子的封皮上写着“总督陕西三边军务臣杨鹤启”。
杨鹤?这名字好生熟悉,周皇后想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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