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水淹没了身子。水中是美人潮湿的倩影,且有美人稀疏的味道。燕歌水性不佳,落水刹那便咽下一口水。他却任凭咽喉美美的吞下。
美人游鱼般的身姿模糊之中不乏婀娜,他腹部紧紧收缩,而心间咚咚直跳。顷刻之间,已把安危之念抛诸脑外。美人载浮载沉的水中世界,好一个温柔乡。
暮然间,浑身的刺痛才将他唤醒。灼伤的背脊再一次接受着温柔的拷打。
隐约看见美人们尽在朝某一个方向泅游而去,流畅至极,越发深沉。燕歌完全无法控制身子,似要浮出水面,似要沉降湖底。心绪迷乱,意态昏蒙,加之身负创伤,手足越是显得笨拙。进退不得,上下两难。
岸上僵尸喧哗之声震天。燕歌不禁又得意冷笑一番。不料,唇齿一开启,又是一口湖水猛灌而下。此番着实被呛着了。他于是不由自主的往上蹭窜。欲冒出水面换口呼吸。
说时迟,那时快。头颅方才露出小截,眼睛方拾明亮的天光。三竿长箭便劈空直奔面门而来。索命就在咫尺之间,他暗骂一声:可恶!生拉硬扯重新拽回水中。然而,箭矢来势猛烈,柔水安能挫其锐气?况有炸药助威。如若燕歌不溺入丈许之深,必定难逃其厄。
燕歌没有时间去权衡内中危机,也没有把握飒然脱身。所幸的是,在箭矢刺破湖面的那一瞬,他感觉有股绵力从后背将他攫住了。狠狠拖曳而去。
其时,爆破之音响起,沉瓮悠长。湖水为之跌宕。一股强大的力道把他向深沉地带推去。背后的那股拉拽之力竟也被震得消失了。
其后又是接二连三的爆炸。仿佛置身在汹涌的海洋,在水中磕磕撞撞。燕歌有点把持不住了。
岸上,僵尸送箭不迭,乱如蝗蚁,竞相退避,生怕遭受无妄之灾。
湖面水滴腾跃,雾霰氤氲,犹如花苞怒放,优美之处不啻画卷,然而在僵尸看来却是恐怖非常。
此间,军阵的威严荡然无存,究竟形同乌合之众。
良久,僵尸们才安定下来,回顾湖水方向,竟然又去远了五丈的距离。你瞧瞧我,我瞅瞅你,心中大是惆怅与自轻。留神一看,头儿还位处原地纹纹不动,双足叉开,傲然挺胸,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视死如归的姿态。他们倒不是崇拜头儿的英勇无畏,而在担心事后会给与何种“赏赐”。
他们悻悻然灰溜溜拖着狼狈的身子从回湖面,靠近头儿。
他们惊奇的发现,头儿临危不惧安如泰山凭借的仅是多年的老成与一时的机智。近了,他们伸长脖颈定睛细看之下,头儿却把眼睛死死闭着,其“严谨”情状简直就像用钢针铁线密密缝合着一般。就像眼珠子会随时夺眶飞出。
头儿身上布满了水珠,面上被浇了个透彻,眼皮睫毛上竟也有水滴缘附,摇摇欲坠。尽以为头儿会一如既往的英勇下去,不料,这时的他,在筛糠般的发抖。牙齿格格作响。
他半晌不敢睁眼。
有僵尸窃窃的问:“头,我们把箭射完了。下一步如何行动?”
“唔,额,嗯?”头儿发出喉音,囫囵不清。就像咿呀学语的孩童,很快又掌握了发音要领,只是大类中风之人,嗫嚅道:“把银射洗了没?”
“头儿,现在安全了。放松,放松。头儿,你适才说什么了?”
“把人射死了没?”
“回头儿,我们射出了五十支,炸得满地是水,可没有发现那群女流,定风国太子的踪影。湖面一点血星子都没有----”
头儿眉头蹙了又蹙耸了又耸,复小心翼翼抬起手腕在天庭眼窝处使劲擦拭。他睁开了眼睛。眨巴眨巴,犹如从南柯一梦中苏醒过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头儿,人也没有,尸也没有。他们跳下水,一泡就化了。”
头儿怒道:“胡说,我们僵尸怕水,他们还会怕水吗?岂有一泡就化的道理?”
“他们在水里,我们在水边。细皮嫩肉不禁泡。”
头儿听这小厮尽说些斡旋无聊之词,大呼悲愤,每当发兵用人时刻,小僵尸们个个表现奇差奇傻,真叫人折寿。那小僵尸一副憨厚无辜的样子,刚说完自以为是的诚恳之词。蓦然发现,头儿的手掌已经扣住了自己的肩胛。待又要置辩。却发现身子已经倒悬了起来,头重眼花,预感到隐隐的恐怖。
“你进去尝试一下,若是不化,再回来跟我复命!”头儿恶狠狠说道,一边振臂一投,把小僵尸远远朝着湖心抛了出去。
哇的一声惨叫。小僵尸在跌水的过程中,有一种死前的回光返照,视听异常细微,身手异常敏捷。他清楚的看见了自己辉映在湖中的影子,湖中的他与半空的他各自惊恐,相顾骇然。两个他愈发靠近,他愈发看清自己,他的瞳孔他的心被水中那个丑恶的家伙重重鞭策狠狠刺痛,他血泪相和流,他已经忍无可忍,他敏捷的挥出臂腕,用手爪抠向自己的眼睛。他看见一片美丽而干净的黑暗,丑恶被剿灭。他继而听到了一声“噗通”。
众小僵尸见此光景,倒抽冷气,均惴惴不敢言辞。这样的死法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惨绝人寰。他们不敢想象,那位坠水的兄弟生死之间是什么样的心情。
头儿问道:“你们谁去看看,那厮是死了还是化了?”
小僵尸闻言,吓得要死。生怕头儿又要拿人投水泄愤。不由分说撒腿就跑。且有僵尸边跑便诉求道:“头儿饶命!就是要杀,戳杀,刺杀,烧杀,斩杀,射杀,囚杀,毒杀样样皆可死而无憾,要我葬身水中万万使不得----”
头儿朗声大笑。却是苦笑。悲从中来。
“美人国国王大人,我等白面僵尸终究是怯弱怕死之辈。纵横驰骋之气概,所向无敌之光芒,驾驭美人之阳刚,屡屡被天地万物之中至恶之水作梗阻挠。莫说酬报皇恩,这种细小担当竟也无法善始善终。----愧对我王,愧对我王啊!”
头儿自言自语,而言行很是一致,挪动脚步渐退渐远离湖面。自责自卑自轻自贱自暴自弃,心情好不复杂,转念一想,愧对国王的又不是自己这些下人,国王自己也是白面僵尸,也有七情六欲,不缺神武也不乏恐惧,就连他自己也有愧对自己的时候。如此安抚大有神效,见他眉梢一喜,努嘴吹两口气借以释怀。他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跟国王复命,他敢义正辞严的说:王上,那些叛徒贼子跳进了湖水便消失不见了。属下无能为力,没有成功捉拿,请王上降罪。国王要真降罪,砍头则已,先帝保佑不要拿我投湖。要是王上依样画葫芦,如他对待小僵尸那样,也把他呼喇扔进湖水判做水鬼,那当真是: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了!想到这里,他又不寒而栗,想好想坏,庸人自扰,却把自己折磨得一塌糊涂。
继而,他情绪复变得阴暗,怒气勃发。迁怒小僵尸是唯独之计。于是拭目察看那些“贪生怕死”的狼狈小厮,然而,不多时间,他们跑得更远了。他的愤怒再度膨胀壮大,内火中烧却不足以形容,分明是七窍生烟,暴跳如雷,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湖中的情况却大为迥异,比起僵尸们的狼狈仓皇愤怒忧伤,燕歌与美人们的困境有过之而无不及。
燕歌已经被水灌得五内不安,神经麻痹。他像铁石一般沉重,不停坠落,湖面的模糊光亮越来越远,像云朵一般缓缓飘散,一片庞大的黑暗像河蚌的坚硬外壳裹向他。湖底的黑色世界俨如一座安静荒凉的坟冢。
他已经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时辰?几天?几年?
他蓦地又恢复了知觉,就像被噩梦惊醒一般,他腾地直身坐了起来。他只当自己盘扎在淤泥里,被缠绕在腐烂的水草中,或者正被鬼差掳到地狱的门口。
他满头冷汗,慌忙寻找自己的肢体,确保自己是真实的存在还是空洞的虚无。并且试着动用意识,他使劲去回想身世,先前的发生,如何来到了似真似幻的目前。定风国,太子,燕歌,我叫燕歌。我现在不在定风国,我在美人国经历了一场浩劫,白面僵尸在追杀我,而有为数不少的美人愿意舍身相保,与我同生共死。我还没死?
他又用右手指节在左腕的脉搏处狠狠捏了一把,当即感觉到一股清晰的酸痛。然而,他还没睁开眼睛。他惧怕,他担心睁开后一切真实就幻化无形了,或者又将面对一个黑压压的死亡空际,甚至会看到美人们浸泡肿胀苍白恐怖的尸身。
而他惊讶的咦了一声,在他扳动身子,移动手臂的时候,似乎并未觉察到水的汩汩绵力。
终于,一个声音把他从这无助的情状中拯救过来。
“燕歌太子,你总算醒了!”
他这才愣愣痴痴睁开眼睛,一种无言的呆滞神情活像一个刚刚诞生于世界的婴孩。他正要开口询问什么,突觉咽喉一鼓,有腥臭的事物从脏腑里溢将上来,哇!-嗷!-粘稠的水喷了几尺远近。
眼睛里渗出了眼泪。他发现,喷出的水居然落洒在一抹洁白的绸缎上。
他继续喘了半晌气。意识才豁然洞开。
“你们---”
他本想说你们还没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却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我们一直守护着你。你已经昏迷了十天十夜。”
说话的是其中一位美人。她正在用方巾擦燕歌喷在衣衫上的不雅事物。她身边站着其他几位美人。看样子,疲倦与悲戚交加,断然是日夜守候担惊受怕致使憔悴寡欢。
燕歌不忍之情油然升起,恨不得捅自己一刀子以谢美人。他激动的说:“别说昏迷,有你们不离在侧,就是死了也好。”
“太子别说晦气话,其实你已经死了不止一次了。”
“那现在我们在哪里?”燕歌自然希望已经安全了。但大惑不解的是美人国除了碧水清波中绝无更好的栖身之所了。难道在美人们的勇敢聪慧下,他们逃出了美人国界?
美人指示他四周好好看一下便可了然。
燕歌依言,便左右顾视。只见四周徒有石壁,石壁凹凸不一,似乎长满了疮疱,而整体形成一个圆弧之形,某个方向破除了一个人高的洞窟,明显作为门窗之用。这颇似一个猪栏牛舍。其顶部也是弯拱形状,有短小的石笋石头锥错落悬挂似乎随时都会坠地而下。实则有水滴漫不经心的沿着石柱子抵落下来,节奏缓慢,半晌方渗出点滴。燕歌明白了,这无疑是一个洞穴。
然而空间甚小,农家小屋都不及,更无法同燕歌从小出入的皇宫大殿相提并论了。至多能够容纳下四五人。一张葫芦籽形的石床占据了大半位置,而床的构造倒是精致,上面的陈设竟跟日常人家寝室卧榻无二,床褥被单绣花枕头应有皆有。床的一首连接着一个小石几。几上放着一个烛台,之中殷红的蜡烛温柔的燃烧着,发出橙黄色光芒。烛台后却还搁着一面半新的铜镜。镜中反射出来的光线竟有些刺眼。燕歌禁不住去搓揉眼睛。
他很诧异。如此简陋又别具妩媚的小石屋不就是女人的闺房吗?想及此处,猛然发现石床上被褥中散发着盈盈香味,竟是麝香与胭脂的混合味。----这不是女人的床吗?
燕歌顿时面颊发烫,羞惭,害臊,情不能已。自己死呆呆的睡在女人的床上,一睡就逾时十天,又被女人不即不离牢牢看护着,这太不合理了。他于是就要揭开被子下床。
此间,美人们赶紧过来阻止,叫他先勿躁动,说刚刚给他用过药不久。还需要静躺几个时辰。
燕歌执意要下来。
“你用镜子看看你的脸!”美人情急之中说道。
脸?我脸怎么了。他早已经把美人把他易容成僵尸的事儿忘却了。时隔多日,他们稍得安宁,美人才有余暇上用“驻颜药水”为他复原。而这不是顷刻而就的,需要时日,也需要身心调和,安静的场所。想那日在养心亭上仓促之间便将燕歌弄成僵尸的猥琐模样,满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全身而退。可她们无疑忽视了一个最明显的问题。僵尸怎么就能泰然不惧的站在水中央。弄巧不成,反而显得荒唐可笑。即便燕歌装腔作势倒也有几分*真,岸上僵尸也稀里糊涂,没完全认可他就是白面僵尸,也没完全认可他就是燕歌。但他跳下湖心之后,事实就变得清楚透明了。幸好她们常在湖中沐浴游畅,渐渐习得一身泅泳本领,沉浸水中一时半刻决不至于窒息而亡。眼见燕歌就要饮箭被炸,一名美人水蛇一般冲上去把他拽离了危险区域。
燕歌正要用手去拿那面妆镜,忽又显得迟疑,心想堂堂男儿苟安躲藏在女人的闺房,睡在女人的床上却也罢了。居然还要再芳目睽睽之下学着女人照镜子。这似乎太损颜面了。他于是把手缩回了一半。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美人见状,虽不知燕歌是什么心思。但他的犹豫踟蹰更激发她们内心的怜惜之情。只道燕歌没有勇气面对那暂时毁却的面庞。却也不怪,试想美人们从小至大都生活在尤白面僵尸统治的美人国境内,不论是待字闺中的还是嫁做“人”妇的,而她们也终究摆脱不了奴仆的命运,她们接触面对的,伺候侍奉的永远都是那一伙丑僵尸,他们也是人也不是人,也是男人也不是男人。因此,这方的美人对他邦正常年轻俊美男子的心智就知之甚少了。
美人柔声道:“太子不必忧虑,其实很快就能恢复的。”
燕歌愕然,不解何意。问道:“恢复?美人是说我背部的灼烫之伤。嗐!我燕歌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这点皮毛之伤算得了什么?---”
“呃----”
美人暗暗心惊。太子的神智应该无碍吧。怎么这时也跟白面僵尸颟顸痴愚无二呢?
“是的,太子。经过秋水一洗涤,任何体外之创也会瞬间痊愈的。你的伤势的确褪尽了。”
燕歌转念一想,似乎不对。他窜出手臂夺过镜子。就要对着自己观看。
他倒抽一口冷气,又将胸口的抑郁长长吐出。他被镜子里的人唬了一大跳。旋即才想起自己是被易过容的。他简直不敢相信由自己塑造成的白面僵尸竟也跟真实的白面僵尸不相上下,经过美人夸张的手笔,甚至显得更狰狞骇人。美人还在他脸上沾上了不少毛发,比白面僵尸黑咕隆咚千沟万壑的面部多出了好多内容。
要是仅仅是一个真实的容貌。不论独特与畸形。白面僵尸脸面虽然丑,但也不至于龌蹉腐败。而此刻的燕歌,美人给以敷洒了“驻颜药水”,常言道:良药三分毒。药水发挥了神效,在他脸上又是烧又是煮。褪去了毛发,剥掉了零碎的皮层,还汲出了皮质深部的很多污淖之物。他这张脸,现在一分诡异二分腐烂更添三分凄惨。惨不忍睹!惨不忍睹!
燕歌浑身开始痉挛,嘴角抽搐的劲力牵扯着整张脸。因为激动,太过用力,脸上猛然剧痛,撕裂刀割一般。分散的皮质就像要错开搬迁一样。便造成挤压,宽窄不一的沟渠纹缝里脓血横生。如雨水洗面顺着下颔往下流。他忍受不了似此肮脏恶心,他掷出铜镜捂住嘴就要呕吐。
美人见状急忙抽出随身携带的丝帕,上前就要替燕歌把嘴堵上。燕歌显得不领情,侧过头自顾自哇哇吐出一些酸水涎液,流在潮湿阴冷的地面。
美人不屈不挠要给他擦拭。燕歌懊恼的伸手捏住了美人的手腕,缓而有力的往后推开。吐了一小阵后,因腹内空虚再也呕不出什么来。便病怏怏似的气喘吁吁。
“太子。你这是何苦?”
“唔!别说了。我这样一幅狼狈相,你们不快快离开。难道是想看我笑话?”
“你要我们到哪儿去?嫌我们碍事就当我们不存在罢了。”美人言语间带有些许委屈。
“看我这个样子,你们应该呕吐,撒腿跑开才是,何以如此淡定自若。难道是跟白面僵尸久了,被驯服得麻木了?--咳咳,咳,”
为防止美人又要献上殷勤,他自己用手扯过来美人手中的丝帕,先擦完嘴,再在面部来回反复擦拭。
丝帕上遗留的女人香味完全沁入了鼻孔。他内心却不由得兴奋的波动。
然而此刻,他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他莫可名状的恸哭失声。把沾满污垢的丝帕抵在眼窝处,哭得像一个可怜的孩子。
(https://www.biquya.cc/id33177/1870206.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