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山西河东风陵寺。
寺内那株千年老白果树的树杈间,缓缓的探出一个人头来,黑面大鼻凹眼,他眯起了眼睛,长久的瞅着月亮,口中喃喃说道:“都二百五十年啦,月亮还是这么的圆……”紧接着下面树洞内升出两米多长的脖子……这人正是关中地脐里面的老蠕头蛮郭儒昌。
自从妮子走了以后,他实在寂寞难忍,加之守候地宫职责已尽,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悄悄地溜出了地脐,从地下秘道内来到了风陵寺。
“嗖”的一声,郭儒昌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地面上,一晃脑袋,随着一阵“咯咯咯”的脆响,缩回了脖颈。他蹑手蹑脚的登上了石阶,大殿里面漆黑一团,但对于他来讲,一样看得很清楚,毕竟在地底下呆了两百多年了。
“怎么一个僧人都没有呢?”郭儒昌找遍了殿内殿外,连人影都没有看见,“算了,老夫还是回风陵渡老家去瞧瞧吧。”说罢越墙而出,四肢扑地,一跃跃的向前蹦行,起跳一下便有三四丈远,速度极快。
夜深人静,风陵渡镇的人们都已经熟睡了,街上空荡荡的杳无人迹,郭儒昌依稀记得几座青砖老宅的模样,他认准了方向,径直奔镇东而去。
老槐树依旧孤零零的矗立在月夜下,树干显得更加的粗大,也长高了不少,树梢顶上的鸟巢内探出一只乌鸦的脑袋,见到不速之客正想大声聒噪,但随即却吓得缩回脖子去了。槐树旁是一座青砖布瓦的老宅,尽管两百多年过去了,风雨沧桑,模样却依旧未变。
“‘鬼抱香’……”郭儒昌双眼噙泪,幽幽自语道,“老夫终于回家来了。”
老宅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郭儒昌双手伏地,身子纵起轻飘飘越过了高高的围墙,稳稳的落在了院子里。
妮子曾经说过,有个叫郭有财的镇长霸占了这座老宅,哼,实在是欺人太甚!以为郭家没人了?老夫倒要瞧瞧这镇长是不是个三头六臂……
清凉的月光静静地照射在院子里,座北朝南的正房曾经是自己住过的屋子,郭儒昌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一步步的走上了台阶。
“嘿咻,嘿咻……”屋内传出了男女不雅之声,郭儒昌闻之脸上不觉一红,此人不仅霸占老宅,竟然还敢在自己的睡房内行此等龌龊之事,气死老夫了……
郭儒昌正想破门而入,忽闻床第之声有变,与自己当年有所不同,遂好奇的继续聆听下去。
“革命群众有力量呦……嘿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呦,嘿咻……”那男人之声豪迈且有韵律,令郭儒昌大为惊叹。
窗内挂有窗帘,唯有顶上露有一线空隙,郭儒昌一晃脑袋,“咯咯咯”发出一串轻微的脆响,将脖子抻长了,眯起了眼睛透过缝隙朝屋内瞄去……朦朦胧胧的看见屋内床榻之上,两条白花花的肉体缠绕在一起,喘息起伏之声不绝于耳。
秦如花仰脸躺在床上,目光无意之中望向了窗户,不仅大吃一惊,月光下,窗帘上映着一根长长的脖子顶着颗脑袋的暗影正在朝屋内窥视着……
“有鬼呀!”秦如花花容失色,惊恐万状的尖声大叫了起来。
此刻,郭有财已经到了极度亢奋,正要喷薄而出的紧要关头,蓦地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惊吓,肾精倒流,中了古今房术中最为忌惮的“回马疯”……
“鬼,鬼,在哪儿呐……”郭有财哆哆嗦嗦的撑起身子,目光直勾勾的,口角滴淌着涎水,语焉不清的问道。
秦如花见状更加骇怕,急忙伸手急拽床头墙壁上垂下的拉线开关,“唰”的一下,吊于室内的那只一百度大灯泡骤然点亮了,耀眼夺目……
郭儒昌瞧见那妇人玉臂一挥,顿觉金光直刺眼底,霎时间双眼一片雪白,紧接着什么都瞧不见了,不好!此妇人暗器好犀利……他强忍住眼睛的痛楚,俯下身子用力的弹跳而起,整个人跃起足足有两丈多高,窜过了屋脊,然后奔屋后一路落荒而逃。许久,他感到有树枝渐行刮扫在身上,且越来越密集,于是便停住了脚步。
月色迷离,阴风习习,郭儒昌坐于树林深处的一座小土丘上,心中懊丧不已。此刻,他的双目已盲,料想不到后世江湖之中,竟有如此歹毒的暗器,难怪妮子被他们赶出家门了,那妇人必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是爹爹么?可儿给您请安了……”就在这时,郭儒昌的耳边突然传来了幽幽的叹息声。
郭儒昌闻言顿时愣住了,这声音竟然是那般的陌生与亲切,陌生是因为与之相隔已有二百五十多年了,亲切则是自己魂牵梦萦了一世,那是夜夜朝思暮想的女儿声音……
“可儿……”郭儒昌眼角缓缓流淌下了两行热泪,口中喃喃说道,“可儿……真的是你么?”
“爹爹,女儿不孝,自从进了和府,一次也没能回来看望爹爹,呜呜……”郭可儿哀怨的抽泣起来。
“可儿,你在哪儿?”郭儒昌伸手摸向了空中。
郭可儿仍旧向爹爹诉着苦:“可儿是乾隆五十九年进京的,五年后,嘉庆四年正月里,夫和珅就被皇上赐死了,亏得大学士刘墉说好话,皇上才赦免了和家上下老小百余口,可儿逃过一劫。那时,万贯家财都已充公,人人避之不及,可儿一介柔弱女流,京城距河东山高路远,兼之身无分文,更是无颜再见爹爹了……呜呜。”
“好女儿,你在哪儿?想煞爹爹了……”郭儒昌急切的说道。
“可儿就在爹爹屁股地下的月光石棺之内。”可儿嘤嘤说道。
郭儒昌大吃一惊:“可儿,你已经死了么?”
“爹爹,可儿肉体虽朽,魂魄未散,有劳爹爹开棺放女儿出来……”可儿楚楚的回答说道。
郭儒昌此时终于听清了,那话音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月光下,郭儒昌脑袋一晃,“咯咯咯”一阵暴响过后,抻长脖颈现出蠕头蛮原形,双手如钢爪,“噗”的插进泥土里,开始拼命地刨了起来。不多时,但闻“嘭”的一声,手指触及到了硬物,正是那具月光石棺。
郭儒昌迅速的扫去石棺上的浮土,口中说道:“可儿,爹爹救你来了。”他怕惊吓到女儿,赶紧缩回了长脖子,恢复常态后,双手用力的掀开了石棺盖……
“爹爹……”可儿欣喜的扑进了郭儒昌的怀里。
“可儿……”郭儒昌双目看不见,忙伸手摩挲着女儿的头发,就像她小的时候一样。
蓦地,郭儒昌诧异之极的惊呼道:“咦,可儿,你怎么是个秃头呢?”
可儿叹了口气,道:“爹爹,可儿的魂魄附在了风陵渡一个名叫田二喜的光头农夫身上……”
“哦,原来如此。”郭儒昌心中释然,拉着可儿的手,父女俩坐在石棺上聊起了当年分别后的各自境遇。
“爹爹,原来你的容貌改变是蠕头蛮在体内啊。”可儿端详着郭儒昌黑面高鼻凹眼的模样,恍然大悟道。
“是啊,不然爹爹怎么能够寿数如此长久呢。”郭儒昌叹息道。
远处镇上已有公鸡啼鸣了,可儿说道:“爹爹,天亮以后,可儿便会隐匿在田二喜的尸身内,不能与您说话了,我们要赶紧寻找一处不见阳光之所。”
“风陵寺,”郭儒昌说道,“可儿,跟爹爹到关中地脐里面去吧,那里终年没有阳光,爹爹便可与你永不分离了。”
“就依爹爹的,”可儿搀扶起郭儒昌,问道,“是可儿小时候跟爹爹去许过愿的那个风陵寺么?”
“正是,寺内那株老白果树的树干中空,里面便是地脐的入口。”郭儒昌回答道。
“可儿认得路的。”郭可儿牵着盲了眼睛的父亲,两人一路径直奔风陵寺而去。
月明星稀,郭儒昌父女二人来到风陵寺前,远远的便听见有人在“咚咚咚”的用力擂着山门。
“何人深夜敲打山门?”郭儒昌一面走近前,口中低沉的说道。
“寺里的和尚睡得真死,敲了半天,愣是一个人不出来。”那人回过头来道,带有明显的关东口音。
“寺内根本无有一人,”郭儒昌冷冷的答道,同时鼻子嗅嗅,脸上蓦地露出一丝诧异,“你是什么人?深夜来寺所为何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仓惶出逃京城的邢书记。
话说邢书记登上京城开往西安的火车,坐在了硬座车厢靠窗的座位,随着列车的开动,他终于长嘘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才逐渐的平缓下来。唉,好端端的生活完全给搅乱了,如今负案在身亡命天涯,可苦了黄龙府家中的娇妻,恐怕今生今世永无再见面之日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怎么竟让自己给摊上了呢……想到此,邢书记不仅黯然伤神。
在空气浑浊的硬座车厢里,身穿笔挺的藏蓝色华达呢中山装的邢书记,显得与其他旅客格格不入,他不但衣冠楚楚,而且身材高大魁伟,一看就是个当官的。
凌晨时分,列车经停平遥车站,硬座车厢里的旅客们都已经昏昏欲睡,邢书记也是疲惫至极,闭着眼睛打起了盹儿。
平遥火车站上来一个身穿灰袍的老者,头戴道士纶巾,颌下三绺长须,坐到了邢书记的对面。此人手中托着个大纸袋放在茶几之上,眯着小眼睛,瞟了一眼邢书记,面上隐约露出些许惊讶。此人打开纸包,里面是些切碎的平遥酱牛肉,浓郁的香气飘散在了空气中,令人垂涎欲滴。紧接着,他又从腰间解下一只酒葫芦,咬出木塞,“咕嘟”一口,兀自饮酒吃喝起来。
邢书记鼻子翕动了几下,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折腾了一夜,腹中饥渴,竟然“咕噜噜”的肠鸣了数声。
老者嘴里啧啧有声,咽下一大块牛肉,目光乜了一眼邢书记,然后埋头自言自语的说道:“此乃平遥文庙街‘新盛雷’牛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嘉庆皇帝亲赐其为‘人间极品’。当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逃至平遥,品尝了平遥牛肉之后,赞不绝口,责令地方官年年进贡,果真是美味至极啊……”
邢书记闻言腹中越发饥饿难忍,但自己身为一名县委书记,实在是难以张口乞食,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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