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染红天际,归巢的雀鸟在天幕下掠过,背着西洋,留下长长的鸣声,冬日里的晚霞比不上夏日里那般姹紫嫣红,明亮的橘黄色将天空过度出好看的层次。
“小姐,该回去了。”阿玲看了一眼墙上的西洋挂钟,小声提醒道。
这家完全西式的咖啡厅开在租界的主街边,店内的陈设均从英国直运,典雅精致。
“再等等吧。”林晚婧回答,目光又转向了窗外街道。
兴许是记挂着订单的事睡不踏实,林晚婧一早便醒了,简单吃了些早餐便带着阿玲直奔商行,不出所料的,抽屉中的订单记录本已被人偷偷取走,她也没再问黄掌柜要过,这种事情没必要大肆宣扬,自己心中有数就行了。
在店里坐定没多久,阿隆便耷拉着脑袋领罚来了:
“大小姐,早。”他的声音低沉。
“你的脸怎么了?”林晚婧见他脸色有伤,担心他遭人报复。
“我妈打的,说我不学好。”他有些尴尬的摸了摸伤口,“没事了,不疼,我犯了错,该打。”
林晚婧笑起来:“你母亲处罚过了,现在该我了。你觉得给你怎样的处罚合适?”
“我……这个月的俸钱我不要了,用来赔偿店里的损失,还有……”
“这样就可以了。”林晚婧打断他,“说实在的,我不希望你离开店里。你年轻,脾气又冲,但是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你也看到了,店里很多人居心叵测,可是我直觉你是可以信赖的。留下来再做一段时间,就算帮帮我,好吗?”
“好!大小姐您都不计较了,我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阿隆一听不开除他,立刻来了精神,“那……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这个,”林晚婧将草拟好的惩罚通告递给他,“拿张纸抄公正了贴出去,给你什么处罚你自己抄一遍记得更牢,下次别再犯。”
“行嘞!”
“呐,别偷偷给自己减刑啊,被我发现的话,两倍处罚!”林晚婧笑道。
打架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至少她心中是如此希望的。不知为何,那日阿隆苍白的脸色和愤愤的神情每每想起都令她心如刀绞,阿隆确是年轻,这样的年轻气盛换到了别的地方不知是否能有人容他,他需要的是引导,而不是惩戒。
临近中午的时候,林晚婧赶到了父亲林熙峰管理的宏麟织造厂,还是上班时间,林熙峰在办公室中坐着,还有两名女工坐在他对面,三人神情严肃,似在协商着什么,林晚婧见状也不进去打扰,只是在外面的椅子上坐着,望着车间里轰鸣的设备发呆。这是她第一次来织造厂,工人们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大小姐充满了好奇,偷闲向她这边望。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办公室的门开了,两名女工窃窃私语着走出来,眉目中带着笑意,林晚婧却觉得她们的笑容带着些许得逞的意味,她站起来,轻轻叩响办公室的门框。
“请进。”林熙峰埋头手中的文件,头也不抬的应道。
“爸,很忙啊?”
闻言,林熙峰猛然抬起头来,面容瞬间洋溢起笑意:
“你怎么来了?”
“女儿想着好久没跟亲爱的爸爸一起吃午饭了,所以特地赶过来咯~~~很忙吗?”
“没有,这几个文件看过就好了。你自己玩会儿啊。”
“没问题!那个……爸,能不能把订单记录给我看看?”
“可以啊,在这里。”林熙峰从抽屉里拿出本子:“不过你看这个干嘛?”
“就想了解下这个季度的订单状况呗。”林晚婧随口回答,接过本子仔细翻看。
除了已经出货的订单之外,这款面料的订货记录只有一条,订货方仅写了一个“云”字。
“爸,这个‘云’是谁啊?”
“云?”林熙峰抬起头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哦,那个是少帅的订单。”
“哪位少帅?”林晚婧不记得刘家三位少帅里还有带云字的。
“当然是那位海军少帅咯。”
“他不是叫刘瑾吗?”
林熙峰听女儿直呼刘瑾大名,眉头蹙了蹙,看向她:“帅府长子名瑾,字‘云柔’。在我这儿就算了,在外面可不能这么没大没小的。你可记住了。”
“哦……”林晚婧吐吐舌头,不过她确是这时候才知道刘瑾有这样一个温婉的字号。
林熙峰说,沈家在离宏麟织造厂相隔一条街的地方买了一大片土地扩充厂房,招工广告发的满街都是,更是放出话来,说是为熟练技工开出的薪资价格绝对比同行高。工人便是如此,锱铢必较间的几分钱利益都要细细盘算,于是宏麟织造厂的工人们也蠢蠢欲动的要与老板谈判,今天来要求提工资的两位女工不是第一批,也不会是最后一批。林晚婧能感觉到父亲言语之间的压迫感,他的每一条解决方案都用“会好起来的”作为结尾,但林晚婧却看见那星点的希望之光如风中之烛般奄奄摇曳。
吃过午饭告别了林熙峰,林晚婧驱车赶往海军司令部,虽然与刘瑾之间并无什么交情,但她还是对刘瑾抱有些许希望,她总觉得,会为自己取那样一个温柔字号的刘瑾,心底里或许并不像坊间传言那般冰凉坚硬。
可惜的是,林晚婧吃了闭门羹——前台的文员说,少帅正在办公室里开会,在林晚婧耐心等待了一个小时之后,文员又歉意的告诉他会议结束后,少帅还要处理大量文件,已经推掉了所有下午的会客安排,所以恐怕也不会有时间见她,林晚婧无法,只能在纸上写下事情的大致情况,请文员转交,之后她便来到咖啡厅里坐着,满心希望刘瑾会看到她的留言,按照留言后面的地址来这里找她。
咖啡厅里的挂钟敲响六下,一声声敲碎了林晚婧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小姐,咱们回去吧,差不多是吃饭的点了……”阿玲再一次小声提醒,她本想说少帅不会来了,但话到嘴边,见到林晚婧落寞的神情,却又咽了回去。
这一次,林晚婧没有再要求等待,而是唤来侍者买单。离开咖啡厅的那一刻,林晚婧觉得自己傻的好笑,她怎么会幼稚的以为刘瑾会为了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见她,究竟是什么让她产生了与刘瑾之间存在某种关系的错觉?细细想来,他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就像她之前义无反顾的相信自己与李凌瑞之间青梅竹马的默契会天长地久到世界的尽头一般,知道李凌瑞不再要她等待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的期许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街边的路灯亮起,昏黄的光线从车窗透进来,一边照着神情复杂的林晚婧离咖啡厅越来越远,另一边则映着刘瑾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目光凝聚在手中几页信纸娟秀的钢笔字上——下午开完会,前台的文员将这封留言送到他桌案上,只说是一位小姐送来的,即没说姓氏,信封上也没写署名,只写了“刘云柔亲启”五个字,他有些疑惑,敢直接写他字号的小姐,他的印象中还真没有几位,只是不等他细看,副官又送了大叠的文件进来,这封未开启的信便被埋没在了文案之下。待他合上最后一本文案重新看到那个信封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
不知为何,刘瑾心中有些埋怨自己,早该想到会胆大到直呼他名号的小姐除了林晚婧还有哪个,他直觉这个时间林晚婧不会等在那里了,但他却希望她在。赶到咖啡厅的时候,店门已然半掩,侍者在店内外来回忙碌着收拾招牌,见刘瑾下车,一位领班模样的女服务生迎了上来:“Sir,mayIhelpyou?”
“Yes,istheresomeonewaitingforme?Maybeabeautifulgirl。”
“Yeah,missLinhasbeenwaitedhereforallafternoon,Butshelefttenminutesbefore。”兴许是见刘瑾穿着军装,服务生的答话有些怯怯。
“已经走了吗……”刘瑾喃喃自语。
“Doyouwanttoleavesomemessages?Icanhelpyoutotellher.”
“No,thanks.”
“Youarewelcome.”
坐进车里,刘瑾沉吟片刻,问副官道:“这两天我有什么安排吗?”
“明天您要视察军港,计划后天中午前后回来。”
“那么帮我安排后天下午去一趟四方钱庄。”
“是。”副官虽然心存疑惑,却还是谨慎的记录了下来。
“咱们都是商人,犯了不能弥补的错误便该按合同办事,这一点可不能因为咱们是老朋友便有所改变,不然今后很难做事的。”贾老板的话回荡在林晚婧的脑海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得到了帅府的年会邀请,现在的贾老板说起话来似乎特别有底气,“楠楠啊,别怪世伯不疼爱你,只是既然你现在接手了万利商行的买卖,就应该按照规矩做事,你的父亲和爷爷都是守信用重义气的人,也正是因此,万利商行才能做强做大,你接手了商行,就该把这些光荣传统传承下去,可别让洋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坏了规矩。”
“谁说西方的制度都是乱七八糟的!我就觉得挺好的啊!不知道借鉴只懂得排斥,老顽固!”林晚婧当时坐在贾老板面前是不敢回嘴的,现在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越想越觉得气不过。
被刘瑾爽约的第二天,林晚婧单枪匹马带着伴手礼到四方钱庄找贾老板赔罪,希望他能谅解自己的过失,没想到贾老板非但不给面子,在得知面料颜色错了之后,更是据理力争的将林晚婧好好教育了一顿。面子没给,礼物倒是照单全收了。
虽然是自己的雇员犯了错误,但林晚婧真觉得没必要如此小题大做,定做的缎子本就是送人的,一样的料子,一样的质感,只不过颜色不同罢了,只要收礼的人喜欢,何苦这样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的为难她呢?
一匹缀金丝的缎子价格是500大洋,赔三倍违约金那就是1500大洋,再加上需要退还的250大洋订金,1750大洋的总额要她去哪里弄?她又不想让爷爷和父亲知道这件事,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他们还怎么相信她能成为林家产业的大当家?
林晚婧心烦意乱,仰天默默哀嚎了几声后,趴在桌子上不动弹了。
“大小姐,堂里有人找您?”阿隆在门外禀报。
“不想见。”林晚婧拒绝。
“这个……大小姐,我认为您还是见见的好。”
阿隆听见门内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之后,林晚婧终于开了门,负气着下了楼,每一步都踏的很重,似与楼梯有多大的仇怨似的。
听见下楼声,堂里坐着的客人“倏”的站了起来,忙不迭的转身,见着林晚婧,立刻扬起了献媚般的笑脸。
“原来是贾伯伯啊,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林晚婧皮笑肉不笑的打招呼,前天被教训的那股气还在心头绕着没散,要她笑的满面春风,她做不到。
“楠楠,前天世伯的话可能有些重了,你别介意啊,”贾掌柜往边上让出位置,指着桌上各种礼品笑道,“那天我可能是太累了,心情不大好,世伯从小就疼你,这点你知道的,这不是今天想起来了觉得心里不安,特别带了东西来跟你赔不是么。”
“贾伯伯太客气了,楠楠没放在心上,况且您说的也没错,不能因为咱们两家熟就坏了规矩,赔偿金我申请到了就送去给您,礼物您还是带回去吧。”
“别介!”贾老板听了林晚婧的话,霎时间“花容失色”,“楠楠,世伯这不是来跟你商量这事儿了吗,赔偿金就别提了,那匹缎子我要了。”
“啊?那成色可是完全不一样啊,用您的话来说,就是您点了一盘回锅肉,我却给您上了一株烂白菜,您吃不下啊。”
“不不不,楠楠,你听世伯说啊,这匹料子世伯不仅要了,而且越快交货越好。”
“可是我已经叫工厂那边停下了啊……”这话不假,既然客人都不要货了,多经过一道工序便要多付几位工人的工资,继续做下去是不合算的。
“那,能不能再帮我赶赶呐?”
“我可以跟我爸说说,但是……为什么啊?”林晚婧彻底云里雾里了。
贾老板犹豫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一般,凑近林晚婧低声道:“楠楠,这事儿我告诉你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这缎子啊,少帅要了。”
“哪位……少帅啊?”
“云帅啊。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打听的,说我订了这么一批缎子,她母亲刚好想要这个颜色,要拿他的那匹跟我换,他亲自来找我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我哪儿敢要他换啊,既然他要,我双手奉上便是。啊,对了,所以啊,这匹料子你可得帮我看仔细了,千万别有什么纰漏,然后帮我小心包好,包漂亮了,记住啊!”
一直到走出万利商行,贾老板都在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林晚婧心中偷笑,面上却还是耐心的一一应承。送走了贾老板,林晚婧的心情可谓是好到家了,叫来司机便要出门。
“大小姐,咱们去哪儿?”
“海军司令部。”话出口,林晚婧想了想,又改了,“去咖啡厅吧,先确认点事儿。”
车刚到咖啡厅门口,便见刘瑾一身便装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的西装领口上装点着带金属链条的徽章,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侍从引导着林晚婧来到刘瑾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见刘瑾面前的咖啡已近饮完,她便也不再点单。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晚婧问他。
“因为我想打赌看看你会不会来这里。”刘瑾看着她,“气色好多了,看来那位医生的医术果真不错。”
“原来你也喝咖啡啊。”林晚婧觉得自己是没话找话。
“……我在你眼里难道是个食古不化的顽固形象?”
“不是,绝对不是。”林晚婧摇头,她根本不了解他。沉默片刻,林晚婧又道,“贾老板的事情,谢谢你。”
刘瑾耸耸肩,“举手之劳,况且多一个颜色给我妈换着穿也不错。”
“她……还好吗?”
“嗯。”
他回答的简短,林晚婧以为他是不愿多提他母亲的事,于是知趣的收了声。
“给你个建议,”这次说话的是刘瑾,“下次约人简单的写时间地点就好了,我是有习惯直接看落款的,不然你这份长信都不知要看到什么时候。”
“其实我是想着万一你不来,我就没机会说清楚这件事了,也许你哪天有时间看看这封留言,我还会有一点争取的机会……”
“万一错过了时机呢?”刘瑾问她,“况且,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来?”
林晚婧一时语塞,半天才吱吱唔唔道:“总之,这次谢谢你了。”
“真要谢我的话,上次我的要求你能考虑下了吗?”
“我……我想我暂时没有时间考虑诶……”
刘瑾闻言,不由得笑了出来:“算了,没时间的话就不强求你抽空了。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见刘瑾向侍者示意买单,林晚婧问道:“要走了吗?”
“嗯。还有约。”
“哦……”不自觉的,她的心中居然有几分失落。
“把你的司机遣回去吧,一会儿我会送你回去的。”
“什么?”
“听不明白吗?”刘瑾凝视着她,嘴角带着俊朗的微笑,“如果你真觉得感谢我的话,这个下午就当送给我了,怎样?这个交易不亏吧?”
这一次,林晚婧清清楚楚的明白了刘瑾的意思,一点装傻的余地都没有了。
坐进刘瑾的车里,林晚婧发现心中对将要去的地方竟有些许期待,她偷偷转脸瞄了一眼身边的刘瑾,朦胧中,她居然有些羡慕未来会嫁给他的那个人,她知道他对自己的态度算不上温柔,但若是他真的温柔起来,光是目光便能令人心甘情愿的**下去吧。
“那个……我可不可以问一个很隐私的问题。”
“你可以问,但我可以选择不回答,而且,只可以问一个。”
“少帅您有喜欢的人吗?我是指真心喜欢的。”
刘瑾沉默良久,答道:“有吧。”
林晚婧琢磨着他说这两个字时的语气,怎么听都是很认真的。
“为什么是‘吧’?”
“我好像说过只可以问一个问题吧。”刘瑾转脸看她,“还有,没人的时候,你可以不喊我少帅。”
“那喊你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刘瑾将信封从口袋里拿出来举到林晚婧面前,“既然有胆量写,难道还没有胆量叫吗?”
“天哪?!我怎么会这么写!我当时在想什么啊!!!!”林晚婧在心中哀嚎,伸手便要抢过来,可是刘瑾的反映速度明显比她快,她扑了个空。
“那是笔误!真的是笔误!我不是故意的!”林晚婧央求,“还给我吧,您就当啥都没看到,Please……”
“考虑考虑。”刘瑾将信封收回口袋里,把目光重新移向车外。
车窗外掠过街边的风景,飘扬着多国旗帜的骑楼檐下悬着大小不一的红色灯笼,喜庆的红色映进林晚婧的眼底,在刘瑾看来像是五月晴空下掠过的凤凰花瓣。
“你觉得五月怎么样?”刘瑾忽然轻声问道,林晚婧一时间拿不准他究竟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她的意见,见他确实看着自己,才恍惚答道:
“不错啊,应该会有温柔的轻风与和煦的阳光吧。”
“我也这样觉得……”
刘瑾的话收在这里,渐渐收小的尾音似一阵柔风拂过林晚婧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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