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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歪头,看见了那张纸。她挪出来,正面对着,看了两秒种,猛地回头,指着我:“撕下来!”
我坐着不动,二郎腿翘得高高的。
母亲动怒了:“我再说一次,撕下来!”
见她已经发怒失态,我有了一丝得意,稍稍满足了,便起身要走。
母亲一步挡在了我面前,我正要绕开,“啪——”
我一阵头晕目眩,半边脸火辣辣地痛。她一巴掌打得这么重,打飞了我所有的得意和力气。我放弃了,一点挣扎都没有,就歪歪地软在了地上,好安全的感觉。
1
“克克,去你大姨家玩几天吧。丽丽带你回去。”姥姥吩咐。
“好吧。”我爽快地答应了。
丽丽带着我走那条亮光光的小径,被踩的多了、久了,沙土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姥姥家那里的枣树可真多,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可以一边走一边摘新鲜的枣子吃。走的全是枣林里的小路,近便,清净。
大中午,太阳越毒,越是“鬼推磨”的时候。大人们要午休,灌给精力过剩的孩子这些话便安心去睡。没几个胆子够大心够野的敢跑太远去疯。就连大人似乎也被吓到了,中午坚决不去离家远的田野里干活。
此时,正是烈日当头。
丽丽好象什么都没听说过,越走越高兴,一路叽叽喳喳个不停。
“再往前走就是乱坟岗了——”她像个本地导游。
“什么?!”我眼珠要冒出来了。
她看我一眼,平静地说:“乱坟岗!”
我急了:“你别吓我。你知道,我胆儿小。”
丽丽笑了,看不出是好是坏:“真的,没骗你。”
“那、那咱们换条路吧。”
“只有这条路。”
我开始气:“我跟姥姥说你欺负我!我不去了!”
丽丽见我生气,便上前拉我的手,被我狠狠甩开了。
“走吧,跟着我怕什么。都快到我家了,要回你自己回,我回家去。”
我没辙了,赌着气跟她走。
“怕什么嘛,不就是那里埋了很多死人!”丽丽很无所谓。
我的泪都要出来了:“不要说你还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胆儿这么小。”
我低着头,紧紧地跟着她,惟恐到了那里她把我丢下,独自撒腿跑开。
“就是前面。”丽丽是在提醒我。
我不想看,但太好奇了。那是一片坟堆,一个挨一个,大大小小,参差不齐。有的坟头年数久了,上面长了株茂盛的蒿草,孤零零的样子。有的是新坟,看来里面的人刚死去没多久,坟头上的彩色花圈还扎在土里,被风吹的歪歪扭扭,几乎只剩骨架,五颜六色的纸带凌乱地吊在上面,蜃人的很。
“快走!”我猛地扯住丽丽的衣袖,拉起她就跑。
“哎、哎,别跑嘛,慢慢走。”丽丽跑的没我快,被我拖着很是别扭。
我哪里听她的!
我俩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大姨的床前。
大姨在打吊瓶,一只胳膊耷拉在床沿上。大姨的头发跟母亲的一样黑,凌乱地揉在枕头上,有一缕湿湿地贴在窄窄的额头上。大姨长得有些胖,看起来总是浮肿浮肿的。
我们跑得太快,差点扑到了她身上。
“慢点,你俩慌什么啊。”大姨翻了翻身,脸冲着我们。
“大姨。”我翻着眼,看淡黄的药水一滴一滴滴进透明的塑料针管。
“克克,还是改不了对人翻白眼的毛病啊。你妈说你见谁都翻白眼。见你大姨也翻?”大姨跟我开玩笑。
“没,没,我在看这个。”我用手指了指吊瓶,不好意思笑了。
“你俩从哪儿回来的?跑得满头都是汗。”大姨问丽丽。
“姥姥家啊。”我抢话抢得很快。
“我问走的哪儿?”
丽丽嘿嘿笑了两声:“乱坟岗那里。”
“你个死妮子,怎么带克克走那里!”大姨想责备丽丽。
“丽丽姐说只有那一条路。”
丽丽很得意:“我想看看克克胆子有多大,谁知道比老鼠还胆小,嘿嘿。”
我顿时明白了:“啊?!你在骗我!”
“骗你又咋了?还不是好好回来了,又没让鬼抓走。那条路是最近的,每次去姥姥家我都走那里,不信你问我妈。”丽丽似乎很占理。
我对她咬牙切齿,但在她家,我又不敢太霸道。下次坚决不来了!
“说起乱坟岗我想起一件事。克克,你妈有没有跟你说过乱坟岗?”大姨问道。
“没有。”我如实回答。
大姨顿时来了精神,眼睛亮了许多:“那我跟你讲讲吧,你别再去问你妈,她可能不想说,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好不好?”
我最讨厌别人这样神神秘秘,好象要有天大的事发生一样,即使有天大的事发生,我也不想听。
这是大姨,我还是妥协了:“好吧。”
2
又是一个女人的逃亡。
这个女人,很不幸,又是我的母亲。
当这些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总会有种很难过的感受,好象是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即使是大姨,在短暂的时间里,我仍摆脱不了这种“屈辱”。
母亲是怎么接受了一个好人的帮助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工人,而后因为一段令人心碎的婚姻母亲招了官司,随后走人。二十年后才发现那个好人竟然是尹光姥爷的弟弟。兄弟两个共同帮助了母亲,三人却又相互不知情。
母亲不愿多讲那段往事,大姨只知道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惊动了周围村子里所有的人。
母亲逃跑了,在那个男人那里她一无所有。她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他赌输了她所有的积蓄,赌在其他女人身上。他变着法儿折磨她,说先试用一回。他朝明里说,跟我睡过的女人不只五六个。在他上了锁的木箱里,备着崭新的高跟鞋。母亲撬开了锁,看了看里面,又换上一把新的,把钥匙挂在他的腰带上,两手空空地走了。
他一觉醒来,身边的婴孩儿哇哇闹着吃奶,他才想起母亲。前院后院找遍,没人。抱着孩子到处去问,没人知道。就是知道,好心的人也不会说。给别人一条生路,算是积德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带着所有的狐朋狗友,一帮汉子,拼死了去找人。
“把她给我找回来,看老子怎么收拾她!”
说这话时,他很无力。
这关乎一个家族的名誉,是大事。她就是死了,也要摆在他家的灵堂上。她要是跑了,他丢人现眼,找不下媳妇这是小事,而他的兄弟们娶不回来老婆,他的姐妹们嫁不出去、或是在婆家受气就是大事了。他承担不起。他更不敢承担。
一群大男人浩浩荡荡往村外走,见人就问。人见他们就躲,不愿管他的闲事。
他只有揪住一个割草的傻子。这个傻子天天挎着篮子去割草,一割就割得很远,两三天回不了家。
关键时候,傻子派上了用场,热心地给指了方向不说,还嚷嚷着要给带路。他甩过去一根烟,傻子嘿嘿笑着,说“保准找到”。
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母亲还在枣林里穿梭,她迷失了方向。为了避人眼,她一出门就进了枣林,对枣林的环境,她完全陌生。
她就那么茫无目的地走,不能停下,只要越走越远。她看不清路,不相信自己真的远离了那个村子。事实上,她在一遍遍地绕着圈子。黑夜里,她走不出去。
傻子带着那帮人朝林子里走,几乎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的踪迹。母亲远远地看到有几束手电筒灯光,心想:坏了。她胆子小得很,很怕看到任何有关死人的东西,但这个时候,她无人可求,竟义无返顾地跑上了丽丽我俩经过的乱坟岗。之前,她一直在躲避它,可是走来走去,它总不出她的视野。
母亲跑了上去,伏在一座坟头上,乞求相救,冲着躺在里面的死人。
在母亲离家出走的那些年里,姥姥以为她死了,按对待死人的规矩,给她烧了很多年的纸钱。想必,母亲对死人已不陌生,只是不愿再死去一回。
凭着傻子灵敏的嗅觉,那些人也上了乱坟岗,开始扫荡。
母亲抱着头,蜷在那个坟头上,心开始绝望。
一个男人粗鲁地说:“傻子,要是今天找不到,老子把你的吊给割了喂狗!”
傻子瓮声瓮气地:“嘿嘿,肯定在这儿,我一看脚印就知道,嘿嘿。”
母亲恨不起来傻子。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了。
又一个男人抱怨:“带老子来这种地方,晦气!”
母亲听到了他的声音:“找到人要紧,把人找到了,我叫她给你洗晦气还不行!”
“说话当真?!”喜悦的口气。
“还能骗你,不就一个女人嘛。”他居然这时候也能说出这种话。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没个正形!”有人抱不平来了。
母亲恨不起来他。
仿佛自己是身外之人了。
母亲确信手电筒的灯光打到了她。在她头上晃了两秒钟,随即闪开。强烈的灯光真真实实刺到了母亲紧闭起来的眼睛。
母亲的心,在被灯光刺到的那一刻,就死了。
短暂而漫长的两秒钟后,一个男人紧张地吼道:“回去啦,想跑是找不回来的。你他妈平时不好好待人家,这时候叫老子们来找人,成心耍老子嘛。都搜遍了,回去啦。她在外面过不下去还得乖乖回来,坐在家等就是了。”
“就是、就是,回去睡觉啦。早走远了,上哪儿找去啊。干脆把傻子的吊割下来喂狗算了!”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傻子一听这话,吓得不得了,捂着裆部窜得飞快地跑掉了。这边,一片荡笑,也渐渐远去。
母亲哭了,惊吓还是惊喜?
她伏在那个坟头上哭了半夜,天蒙蒙亮的时候离开了。走时,回头看了看那片乱坟……
第二天,人们发现了乱坟岗上凌乱的脚印,还发现了一个坟头上有个人蜷在那里的印子。这个怪事像长了翅膀,不到半晌的时间就传到了他的耳中。他惊恐不已。一个一起去找人的男人对他说:“就让她走吧,你看,连鬼都护着她。咱们搜了半夜,那么大的人都没搜到,邪了。”
说话的人心里暗笑。
他脸色发青。
母亲没走远,两人法*得以相见。姥爷庇护了母亲,这才安顿下来。
母亲始终不相信是鬼救了她,但也好所不出那个人究竟是谁,那个声音她很陌生。
大姨对我讲得有声有色,完了还说:“你妈应该去那里烧纸的,好好感谢一下。话说回来,你妈是好人,鬼才保护的啊。”
我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她再说下去我就会吓哭出来。
3
校长在家里一住不走了,既然事情已是大家有目共睹,便无所避讳。
他只跟母亲说话,对于父亲,擦肩而过时他也懒得理会。吃饭的时候,他正正经经地坐在桌旁,等母亲盛好饭菜。而父亲,一个人默默端起饭碗,蹲在黑暗里,一口狠似一口地咀嚼馒头。
母亲似乎忘记了父亲的存在,有他在,母亲满面春guang。两人时不时地抛媚眼,趁人不在还要抢着亲一个,甚至在饭桌上,当我和宇儿埋头喝粥的一瞬间,两人就会接一个吻,随之偷偷诡笑。母亲以为他们的做法很神秘。我们都看到了,并记在了心里。
我一坐下吃饭就恶心,忍不住。我养成了斜眼看人的毛病,只因为看他。一见他我就要诅咒,咒他不得好死,有时候,连母亲一起捎带上,咒他们两个不得好死。
我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这么懦弱,不阻挡,甚至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母亲巴不得校长住下不走,他一走,父亲就要骂人。他在,父亲不骂,沉默得很。父亲骂得再凶,我都不愿校长住下。我的一举一动母亲都看在眼里,她无时不在用眼睛剜我。倘若有一天,我幻想中的镜头出现——我拿菜刀亲手把他给剁了——也只会因为母亲严厉的目光而罢休。我怕她,恨她。
他们的关系维持了多久?有两年多。校长三天两头来来去去。
父亲骂母亲:“就让你他妈的不要脸,作恶多了没好结果。”
母亲回应:“你和你妈不是整天说我除了嫁给你,找不到男人吗,好,现在你看到了。我找到了。”
父亲气急败坏,要打人。但还是忍住了。
我心情不好,没一天高高兴兴上学、回家。一天到晚我都心不在焉,写日记,撕日记,巴望着把这个校长开除。终于有一天,他离开了我们的小学,调往另一所学校。可恶的是,每天他还要回我家过夜。
我的脸上开始长雀斑,斑斑点点爬了一脸。四四是第一个发现的,她惊讶地告诉了我这个事实。我回家照镜子,照了半个时辰,一把把它摔成了碎片。邻居对母亲说,克克这么小就长雀斑了,带她去看看医生吧。
母亲淡淡地说,没事,她整天绷着个脸,绷的。
母亲不会为我考虑什么,她烦透了我。她认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捣乱,赌气,破坏她的好事。
我真的好久好久不再照镜子,很害怕看到自己的模样。有段时间,我很担心,害怕像我这样的长相将来嫁不出去。
我对四四说:“四四,你脸上那么干净,将来肯定会嫁给城里人。我脸这么难看,上大学人家都不收,咋办啊。以后连农村人都不娶我。”
四四很自信:“谁说的啊,没事。我妈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到十八岁的时候就好看了。”
我很失望:“还有那么多年啊。”
读初中时,遂了我的心愿——离开这个家。从那时候起,也就是十一岁,我开始住在了学校,直至现在。初中时,一个男孩子似乎对我有意思,我才又开始买镜子,照镜子,摔镜子。如今,我的镜子里的人真像四四说的那样,脸上干干净净了。
每次放学回家,看到父亲,我总像个小偷一样,从他身旁偷偷溜过。我害怕看他冷峻的脸,更害怕和他有任何对话。父亲心里不高兴,和我一样,我明白。
越是害怕越是逃避不了。
那天,除了父亲,家里没其他人。放学回家,我挎着书包往屋里走,父亲蹲在门口,一只手拿着一张纸,一只手捏着一只铅笔。他似乎没有发现我,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张纸。
我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从他身边擦过时,他叫住了我:“克克。”
“唔?”我的嗓子瞬间变得很紧,被卡住了一般,直想哭。
“给你,看看。”父亲话音未落,那张纸就已经塞在了我的手里。
我不想看,不愿看到任何东西。从父亲手里来的文字,不是好事。
我不敢不看,他是我的父亲。
“我要杀了ХХХ”赫然进入我的眼睛。
我的手在颤抖,哦,我的父亲,他是有想法的啊,和我的一样。但为什么挑明了之后我是如此害怕。好像我们不是要去杀人,而是别人要来杀我们,事先给个警告一样。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脚下软得不行,我勉强支撑着,怕一个分神便栽倒在地。
父亲说话了:“你给我记住了。”
我把纸递给他,不敢接话。父亲还要说什么,表达不出来。他要说,你记住今天我写的东西,将来犯事了,你至少还知道你父亲的心里话,作个证人。他还要说,我们这日子没法过了,大家都不要活了。他还要说,你父亲我不是一软蛋,没有来动作是时机不到。
我坐在床沿上,脑子里反反复复全是父亲的那句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时候,我忽然可怜起了母亲,她还不知道真相,还不知道父亲的蓄谋。要不要跟她说?为什么要说,又不是杀她?但不管是杀谁,只要父亲杀了,父亲也要陪命的啊。要不要跟母亲说?要不要说?
这是个大问题,我从未承担过的责任。它太严重了,严重得使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想先死,更不想看到父亲死了,要是母亲死了,我只会高兴一天,第二天便要后悔。我只想叫校长死掉,只想叫我的家人好好在一起。
直到母亲回来,我都没有想好是不是该把这件事跟她讲。父亲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我真的很害怕,万一父亲一打开门,迎面提着一把刀?
我最终没有对母亲说。我想了很久,最后认为,只要我在,父亲就不会死,因为,他是那样爱我,在这个家,他最爱的人就是我。他还说,要我考上大学。
我的判断是对的。父亲开门的那一刻,我的眼都直了,被自己的想象吓的。父亲两手空空地出来了——他放弃了。
这成了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一个关于谋杀的秘密,一个还没有开始的秘密。
4
校长跟母亲是怎样光明正大而有偷偷摸摸。父亲跟母亲又是怎样相互防备相互敌对。
我跟宇儿跪在床上写作业。母亲重重地踩着步子走进来——校长这天不在。
“你爸爸不要咱们活了。”母亲的脸很黑。
我俩不敢吱声。我的头嗡嗡作响,我拒绝听到这些东西。
“但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母亲补充道。
我俩深深埋下头。
“听到没有?”
母亲要确认我们的态度。
宇儿咬着铅笔,抬起头响亮地回答:“听到了!”
我的头埋在书里,沉重得抬不起来。父亲恨母亲,正如我恨她,应该的,我是这么想。父亲不是不想叫我和宇儿活着,最多心里想着不想让她活。除非,父亲一夜之间疯了,才会作出家破人亡的举动。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是害怕父亲疯掉。
我时时提防着他们俩。
“克克!”母亲看来非要我表态。
“恩?”我还是哼了一声。
“我的话你听到没有?”母亲追问。
“听到了。不活就不活,没关系。”我淡淡回答。
母亲托起我的下巴,我抬起眼睛正视着她:“我早不想这样活了。”
母亲很惊讶:“你怎么能这样子?”
我突然敢说出心底话:“你们俩不要脸!”
不说她就知道我指的是谁。
母亲猛地抽出脱着我下巴的手,扬起了巴掌。我盯着她,等待着。母亲的手扬到半空,停顿了一秒钟,很无力地垂下了。
我长长松了一口气。
“你俩,把作业本上的纸撕下来一张!”母亲命令道。
这次,我乖乖听话了。
一人一张纸,摆在面前。
母亲指着纸:“我说,你们写。”
“我一定每次考一百分,将来读完大学,为妈妈报仇!”
我一点抵触都没有,就写好了。母亲说要为她报仇,一定是针对父亲。写就写了,不报她也没办法。
“写下你们的名字,还有日期!”
末了,母亲收起这两张纸,小心地对折,说:“我会一直存到你们读完大学。”
我不想做她要求的事,我却想读大学。
5
我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垂头丧气?大家都高高兴兴上学,做游戏。我却不能。我已经变得自闭,除了跟四四说话,其余人都是不愿理。我的脾气那么坏,谁理我都会遭殃。老师依然每次都拿我的作文念给六年级的学生听。我依然如饥似渴地读我能够搜罗到的所有故事书、童话书、小画书……
我想,大家肯定都不想跟我玩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我家的事,丢人。
但我错了。
他们还是那么善良、可爱、乐于助人,即使我骂过他们,向他们的衣服上吐过口水。他们不会计较,不会生我的气,不会记在心里日后报复。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淳朴的一群孩子。虽然他们很穷,一年吃不了几次肉,但他们是那么健康,艰苦得令所有人羡慕。虽然他们的父母都是认不了几个大字的老百姓,曾受过欺负,但他们是那么热心肠,付出不求回报。在那段时间里,正是他们帮助我振作起来,使我重回快乐,重回自信。没有他们,我也许再也走不出那片阴影,再也读不到大学。
他们全部没有读到大学,有的已经成家,重走父辈的路。只有我,他们全部都帮过的坏脾气的小女孩,已经走出那个村子,踩在他们的背上。怎能对他们没有回忆、没有想念、没有感激?
四四不只有一个。他们都叫四四,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每当我写到这个名字,心里充满了温馨与感动。
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他们对我是真正地好,完全没有任何嫌疑。
那天,天空布满乌云,一定会下雨。
母亲来教室找到我,直接站在门口叫:“克克,一会儿回家把院子里的煤饼收到屋里去,要下雨了。我出去办点事。”
我“哦”了一声。
母亲说完就匆匆走了。
我开始琢磨什么时候回家,等不到下课,到下课雨就下来了,来不及。
教室里开始乱,纪律永远都不好。
一个男生提高了嗓门:“克克,咱们现在回去收吧,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我心里着实吃了一惊,想不到会有人自告奋勇帮忙。原以为,除了四四,谁都不会主动帮我。
“对啊,咱们现在去吧。”四四碰碰我的胳膊。
“大家都去好不好?”那个男生倡议。
“好、好!都去,都去!”
我心里有种冲动,想和他们再玩一次捉迷藏。
班上所有的孩子都来了,没有一个撅嘴翻白眼。好象期待已久的假期提前到来,走在路上的时候,男孩子们就已经开始赛跑。女孩们拥在我的左右,小声地分吃咸瓜子。
大老远就听到他们把我家的铁大门撞得老响,那么激动、迫不及待。
大家很认真地收起煤饼,小心地摞在屋里,摆得整整齐齐。乌云压得更低,天忍不住要哭了。我们跑得更快,抢在前面。
雨浇到了最后一个孩子的屁股,他尖叫了一声。
“洗洗手再回吧。”我打来了两盆水。
“算了,赶快回学校吧。”
“就是,雨越下越大,一会儿就回不去了。”
“学校也有水。”
孩子们从小门里挤出去,挥舞着两只黑黑的小手,向学校冲去。我锁了门,钥匙上沾满了煤屑。
跑在他们中间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回来了!
6
母亲跟校长两人在房间里寻欢的时候,我找来纸和毛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悄悄贴在他们的房门上。做完这一切,我坦坦荡荡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盯着那张纸,听见了母亲床板的呻吟。我不想离开,除非,母亲给我一个“交代”。
母亲还是觉出了动静。过了一会儿,她穿着拖鞋出来了,头发很乱。
她开门便发现了我,我正对着她。
母亲一脸疑惑:“坐这里干什么?”
我不语,眼睛扫了扫门。
母亲一歪头,看见了那张纸。她挪出来,正面对着,看了两秒种,猛地回头,指着我:“撕下来!”
我坐着不动,二郎腿翘得高高的。
母亲动怒了:“我再说一次,撕下来!”
见她已经发怒失态,我有了一丝得意,稍稍满足了,便起身要走。
母亲一步挡在了我面前,我正要绕开,“啪——”
我一阵头晕目眩,半边脸火辣辣地痛。她一巴掌打得这么重,打飞了我所有的得意和力气。我放弃了,一点挣扎都没有,就歪歪地软在了地上,好安全的感觉。
母亲转身去撕扯门上的纸,抓过来,胡乱地扯成一片一片,又揉作一团。
母亲的房间里静悄悄地,那个人中了我的咒语?
母亲把那团纸摔在我脸旁,恶狠狠地说:“爬起来,装什么蒜!”
“你俩会死在床上!”我喃喃地叨念着那句话,挣扎了一下。
我觉得爬不起来了,脑袋里面嗡嗡直响,浑身瘫成了一条猫。我是怎么了?怎么了?我在问自己。我想站起来!
似乎就在一分钟内,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周围像燃起了一团火,吸进去的呼出来的,全是热腾腾的气体。
不好。
“起来,听见没!”母亲的声音在耳边漂漂渺渺。
我受不了了,喘不过来气,心里憋的要炸掉了。我要拯救。当我开始张大嘴巴喘息的时候,母亲才俯下身子,把冰凉的手搁在我的额头上。我索性闭上眼睛,眼泪流进耳朵。
我一直警告着自己,千万不要睡着,一睡着就死掉了。我好想睡,一不小心就会睡过去。但我忍着,坚持着每一点知觉。我知道又发烧了,每次发烧总在那几分钟的时间之内体温急剧上升,危险得很。
母亲把我背在背上往诊所跑。我的小腿拍打着她的大腿,让我感觉到很强的节奏感,所以我知道自己还活着。
几乎是母亲把我甩到诊所的床上的一瞬间,冰凉坚硬的针头就进入了我的血管。
有只粗糙的大手在我额头上蹭来蹭去,赶不走。我想是父亲来了,便哼哼道:“爸爸。”
“我在这儿。”父亲沉沉地答应了一声。
“我渴。”我的嘴里又干又苦,又是一团火。
那只手移开了,很快,我闻到了水的味道。父亲把勺子搁在我的嘴唇边,一股清凉的水顺着喉管淌了下去。
我放心地睡去。
父亲得知我病了,便匆忙赶到诊所,母亲见父亲来了,站起身就走人。
有父亲在身边,我觉得很安全。在这种时候,母亲要是不想要我了,只需稍稍动手。但父亲永远都不会有那种想法。不知道母亲回家干什么去了,反正她不会和父亲呆在一起。她的床上,还躺着一个男人。她的全部。
我没有力气告诉父亲为什么我又病了,即使有,我也不会说。他会一怒之下做出傻事,为了他的宝贝女儿。那个男人就在床上躺着,他要是不想叫他活了,只需稍稍动手。
医生好像说了句:“尽力了。药不能再加了。”
父亲等到药瓶里空了,就用棉被裹住我湿漉漉的身子,将我搁在他宽阔的背上。我听到了医生的话,心里一点都不委屈。已经见过了父亲,我就不再害怕,没有委屈。
父亲把我放在床上,悄悄拉上门,出去了。我想叫住他,不让走。但我没有力气。过了一会儿,传来母亲颤抖的声音:“你是怕她死了是不是?不是早不想叫我们活了吗,刚好!”
父亲没有说话。
门又响了一声,这次进来的,是母亲。当她把手放在我额头上时,我想把它打走,却没力气。我默默哭了。
“克克?”母亲贴着我的耳朵叫。
我答应不出来。
“克克?妈妈在这儿!”母亲又唤。
我只有哭。
母亲出去了。她在为我烧香磕头。我恍惚听见了她的哭诉,她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是罪人哪;孩子不懂事,不要给她这么大的罪受了,要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她爸爸把这孩子当成命根子,您就看在孩子爸爸的份上饶了她这一次吧;您到底想要什么,别这么折磨人了啊……
母亲一边说一边磕头,头磕在水泥地上“咚咚”地响。她并不是真正以为我是鬼附身了,她是真正地害怕了,怕要去了我这条小命。不管她是不是真心爱我,我都是她的护身符。只要我在,父亲就不会做出傻事。一旦我完蛋了,父亲也不会再活下去。
不知道是母亲的忏悔祈祷有了效,还是过量的药水起了作用,我终于在半夜的时候清醒过来了。睁开眼看见母亲侧卧在我身边,手里拿条毛巾,给我擦汗。
“妈。”我轻轻叫了一声,觉着以前的母亲回来了。
“恩。”母亲答应我:“睡吧。”
我又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那个夜晚,父亲站在我的窗外,默默站了一晚。
那个男人,在我还在医院的时候已经走了。他也有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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