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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在悬崖边烧纸,给三女儿磕头,愿她在阴间平平安安,过上好日子。这一烧就是十多年。
母亲没死。不管是人是鬼,她还在世上活着。一天,当姥姥收到来自远方的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时,她当即昏死。太大的震撼如一次晴空霹雳,击得她粉身碎骨。对母亲的“死而复生”,姥姥不敢相信。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神志不清,嘴里直叫“三儿,三儿!”那时候,没有电话,姥姥请人代笔,给母亲回信,信中说妈以为你死了,年年给你烧纸,烧了这么多年……母亲接到信,心如刀绞,哭得天昏地暗。
1
过年时接到一个电话。
对方语速很快,我“啊?”了两次,他重复了三遍,我才辨别出语调里的川味。虽然对听成都话,我基本上没什么障碍,但四川山窝里的土音,我实在承受不了。
他慢速说完第三遍,我听懂了——“请问杨华在不在?”
我警觉起来:“请问你是哪位?”
“你是哪个?”对方反过来问我。
“你是哪位?”我毫不退让。
“你是克克吧,你妈妈呢?”他自作主张,叫我“克克”。
“她不在。有什么事你说吧。”
“哦。我是你大表哥杨升,知道不知道?咱们没见过面,但我看过你的照片,你妈寄来的。克克,还记得姥姥吗?你小时侯可是见过姥姥的,要姥姥给你说话。”
他的语速恢复正常,我听起来很费劲,但还是弄明白了怎么回事。我正要拒绝,那头,婆婆,婆婆地喊起来了。杨升叫姥姥:“婆婆,快过来,你外甥女给你说话!”
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克克,等一下,姥姥马上来了!”杨升说。
“不!”我坚决否认了:“我不是克克,我是杨华的邻居,来这儿串门的!”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杨华的邻居,不是克克!”
“妈呀,”那边的人很沮丧,口气一下子坚硬起来,“杨华回来让她给我打个电话,就这样!”
“啪!”那边挂了电话。
一阵盲音响起,我如释重负。电话只要是杨升打来的,我们全家都会紧张。
我没对母亲讲,忘了。
晚饭间,母亲又接到一个电话。只听母亲说了几遍“有啥事你说”,啪就挂了。母亲回头,自言自语:“老子烦透了,支支吾吾说不清,有啥说啥得了,非在那儿浪费时间。”
“四川打来的?”父亲问。
母亲答非所问:“要钱!说妈得了重病,要咱寄钱回家治病!”
“谁打的?”我感到奇怪。
“你舅舅,每个星期都打电话要钱,怪我这个当女儿的不孝敬。想孝敬几千里的咋孝敬啊——”
“不对啊。”我打断了母亲的话。
“啥不对?”母亲问。
“下午我接到杨升的电话,他还要姥姥跟我说话呢。我等了一会儿。很明显,姥姥腿脚好,走到跟前接电话的。”
“你咋不早说?”
“忘了。”
“你跟姥姥说话没?”
“没。我说我不是克克。”
2
不知道是那边的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还是受全家人的指使,抑或是他听进了家人对我母亲的怨恨,一时冲动,寄来了这样一封信,字字铿锵,扬扬洒洒——
杨华,你给我听着!
你十二岁私离家门,至今二十几年过去了,你没对杨家做过一点贡献!你欠杨家的情债永远还不清!对于我奶奶,你的亲妈,你没孝敬过一天!伺候老人,本事女儿的职责,可是你作为女儿,你做到了什么!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以为你是个好人,但如今,想想从前和现在,才发现自己错了,你根本不是好人!我会恨你一辈子!现在,奶奶老了,但还能活动,到将来的一天,奶奶死了,我会找你报仇!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提着大刀,踩着兄弟们的血肉追到你的门口!你想逃?没门!你永远逃不掉!我要你还我奶奶,偿还杨家生你养你的债!要是你敢不还,我杨升发誓杀了你全家!
杨升
没有日期。
满篇的感叹号,以抒发愤怒。
站在一片祥和的小院中间,我把信“朗诵”给全家人听。字迹太草,母亲看不懂,便由我念。念第一句话我就开始紧张,越往后越是紧张得不行。那么短一封,我停了三次,眼睛时不时检查矮矮的围墙上边。
念完了。父亲小声说:“敢来?谁敢进我大门试试,宰了他!”
“咋不敢?山里人那么野蛮,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极为敏感,爱胡思乱想。
“这可是咱的地盘。”父亲又说。
“咱的地盘又咋了?他真来了你还不是要跟着吃官司,别忘了当年疯子那事。”
“那咋办?”
“不知道。”
“你他妈整天给老子找事,四川那头哪年没来骚扰?老子这辈子栽就栽在你手里了!”父亲急了。
“他们找事又不是我找事,骂我干啥?”母亲不依。
“还不都是因为你,扫把星!”
“就算因为我又咋啦?事来了你哪次顶过?天塌下来还不是老子撑着。”
“天底下就你本事大!”
“起码比你大!”……
写信的人只读到初中二年级,意识不到自己已到了那个年龄界——杀了人要掉脑袋。
母亲揣着信,忐忑不安地交到公安局存档。公安局的人皱着眉头看了一遍,问:“写信人今年多大?”
母亲如实报上。
“还是个*毛孩儿,武侠小说看多了。”公安局的人说。
母亲生怕别人不要这信,连忙劝:“把信放这儿吧,怕万一——”
“当然要放这儿,对任何嫌疑都不可掉以轻心!”
见公安局人如此负责,母亲悬着的心落下了。
至少姥姥不知道这么一回事。
三女儿逃婚以后,姥姥就开始为她烧纸,年年烧,在她生日那天,姥姥把这天当作母亲的祭日。没人以为她还活着,姥姥在得知她逃走的消息后就认定她已死了。死了,是她的命。那样的日子,活着不如死了。山里,每天都有人自尽,生生死死,本为常事。
姥姥虽心狠,但仍心痛。面对这样的现实,她自觉对不起这个倔强的三女儿,如今,能做的,只有烧纸,给她点钱,在阴间买点饭吃,买点衣穿。
姥姥在悬崖边烧纸,给三女儿磕头,愿她在阴间平平安安,过上好日子。这一烧就是十多年。
母亲没死。不管是人是鬼,她还在世上活着。一天,当姥姥收到来自远方的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时,她当即昏死。太大的震撼如一次晴空霹雳,击得她粉身碎骨。对母亲的“死而复生”,姥姥不敢相信。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神志不清,嘴里直叫“三儿,三儿!”那时候,没有电话,姥姥请人代笔,给母亲回信,信中说妈以为你死了,年年给你烧纸,烧了这么多年……母亲接到信,心如刀绞,哭得天昏地暗。
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的孩子?
联系上后,母亲定时往家里寄钱。姥姥不再给母亲烧纸了,换作每月月初到庙里烧香,祈求神灵保佑她的三女儿。
英文中有个单词,叫“Live”,意思是“生活”,把它倒过来写,便成了“Evil”——“魔鬼”。
3
母亲做了十几年的鬼,在茫茫的人海中激荡,没有家,没有根,有的是,借个地方歇一晚。
那时侯我还不到二十岁,手脚麻利,眼睛亮,跟几个男人背着竹筐去偷石油,偷回来卖,卖给黑市,挣几个钱。母亲告诉我。
你胆子那么大?你会背多少?我问。
竹筐里装着油桶,十五公斤的。半夜十二点后,我们绕着山路走几十里去偷,偷到后又背回来,当即卖掉。那时候,矿井上看油的人好几个,还有狗,得趁他们睡熟了再去。人睡得死,狗却灵醒,一有动静就蹿上来咬。要是被发现,不是被咬死,也是被打死,反正都是个死。
那你没被发现过?
没有。我胆子大动作麻利,跑得也快。走了那么多年了,练出来的。
为什么干这个?
活命!走到哪儿都要受欺负。害得破衣烂衫的,又是外地人,别人瞧不起,不跟个当地人混,根本活不下去。头头是条汉子,讲义气,我就跟他混了两年,偷油只干了一个月:我自愿的,为了报答他。
后来怎么不干了?
人全部被抓。这是违法的,人人心里都知道,我也知道。我们在未出动前就被公安局抓完了,一个没跑掉。上车前,头头被人反扣着胳膊还梗着脖子喊“不关她的事,她是我女人!”他是在救我。他们抓我时,我没反抗,心想进监狱也好,再怎么也比提着脑袋混饭吃强。
再后来呢?
他死命喊,不放我他就挣着不上车。说实话,他身强体壮,几个人治不了他。公安局的人放开我,要检查我的身份。我什么都没有,没户口,没身份证,就这么活人一个。他们上下打量我一番,竟不信这么个皮包骨头的女孩子会干这种事,所以,他们让我走,走得越远越好。
我没听话,站着不动,看他。他被人按着,腰深深弯下去,头却倔强地抬起,眼睛瞪着我,大吼:“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好好活下去,你还小!把我忘了,好好走你的路!
说到这儿,母亲埋头痛哭。
母亲说克克长大了,给克克讲个关于一个男人的故事,实际上,母亲在讲自己。母亲竭力控制感情,但最终决堤。我不知所措。面对这样的情形,我想赶快离开,却又不能。此时,母亲的无助,迫使我痛苦地沉默下去。
母亲接着讲下去。
他被公安局带走后,我没离开。我守着他的房子守了一个月,下狠心要等他回来。可是后来,我待不下去了。周围的男人时不时都要来骚扰,我腰里别把菜刀,举在他们面前晃,他们吓跑了,隔不了多久又要来。我要等他回来,我还不想死,还想活下去,就不敢来真的。要是以前,我早拼上命了。这样终日提心掉胆的,我受不了。我决定离开,走得远远的。我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去监狱见他最后一面。他死也不肯见我。他很后悔,说是对不起我。没办法,我只得走了。
现在他人呢?
我几年后回去找他,他已经出狱了。我四处打听,没人认识这个人。不过,我还是把他找到了。
在哪儿?
他把房子卖了,找了个女人结了婚,在女人那里安了家。我找到他,他说:“╳╳死了,他把钱留给了你!”我欲哭无泪,恨死他了。他没种承认自己。那钱是卖房子的钱,我没要,只是告诉他为了等他回来,我六年来再难都熬过来了,没结婚。那时,我二十四岁。二十四岁的女人,孩子都一大群了,我仍然孤身一个,闯南闯北的。他也没法,他孩子都有两个了。我又走了,这一走就没了他的信儿。
你还是没忘了他。
母亲不语。
他是个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母亲又说。
4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好似一张破碎的脸。
年轻的母亲流浪在中国的某一个城市。
母亲每到一个地方,都在火车站或汽车站的候车厅落脚歇息,顺便找点活做,攒点钱。对自己的未来,她毫无把握。在一个个陌生的城市里,攒动的人头中,曾有那么多和她命运相同的男男女女。她充满了渴望,渴望一日三餐,渴望一张床,渴望拥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管是贫是富,只要那里有个主人,是自己。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母亲的这种渴望愈发强烈,生活的压迫使她伤痕累累的心灵备受煎熬。永远都是一个人,走走停停,藏藏躲躲。她渴望跟人交流,告诉他们她的脚走累了。
眼神尖锐的她望着街上一个个行色匆匆的成年男子,心里莫名地有种冲动。她想冲上去,抱住其中一个的腿,给他跪下,求他:“让我嫁给你吧!”她没那样做。她需要做的,是争取机会,继而,耐心地等待。
母亲想了许多,决定出去找份体面的工作,这样,就有机会与别人打交道。于是,她行动了。她沿着大街,一家一家地问过去:“请问你们要帮手吗?我啥都会干,我想在你们这儿工作,让我干什么都行。”对方上下打量一番她,见她年纪不大,长得眉目清秀,又操着一口外地口音,便问:“你有证件吗?”“没有。但请你相信我不是坏人!”母亲如实回答。“没有证件我们不敢要,你走吧。”对方拒绝了。“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不要工钱,只要给我饭吃,给我地方住就行了。求求你们!”“走吧,走吧,这年头像你这种人多了。”母亲被轰了出来。
但她并没死心,仍挨家问过去。在一家饭馆前,母亲又是求人,说着同样的话。大掌柜愣愣地盯着她看,眼神迷离。母亲见他不怀好意,转身要走,被一个正在吃饭的年轻人叫住了:“喂,你过来一下。”
母亲愣住了,但一看见桌上的饭菜,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
他看出她饿极了,便递给她一双筷子:“吃吧,尽管吃。”又吩咐掌柜的:“再来一盘包子!”母亲毫不客气,将盘子里的菜全部拨拉在碗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仔细地打量着对面这个女孩子——乌黑的头发,两条垂在胸前的大辫子,白皙的皮肤,宽广的额头,多情的大眼,性感的嘴唇,微隆的胸部……他咳嗽了一声,脸微微发红。
包子端上来了,母亲夹起一个,两三口吃完。
“慢点吃,慢点吃。”他说话了,又“咳、咳”两声。
“你年纪轻轻,不到二十吧?”
“十七刚过。”母亲嘟囔着回答。
“不是本地人?”
“不是。”
他停住了,又是沉默。
“干了几年了?你面相不俗,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什么干了几年?”母亲问,不禁抬起头望了他一眼。这一眼,让母亲顿时脸涨得绯红,心跳加速。面前这个男人,三十岁左右,身材健硕,长得浓眉大眼。他的皮肤有点黑,呈现一种古铜的亮泽。他的眼神多愁、同情、怜爱。正是他!母亲记起来了。在自己的梦里,他是那样温柔而多情。第一次梦到他的时候,母亲哭了,跪着求他,你不要走,不要走!
母亲没心思吃饭了,心里一团乱糟糟。
“就是……”他又发话了,“你以前遇到过的男人?”
“我没遇到过男人。”母亲对着碗里的饭菜说。
“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流浪。”
“几年了?”
“从十二岁开始。”
母亲见他不像坏人,又愿意和自己说话,便坐着不想走了,慢吞吞地吃饭。她想抓住这个机会,不让他走。
他再次打量这个女孩子,有些不相信。
年轻时的母亲确实长得很美,她嫁给父亲时是三十岁,村里人跑来看新娘,以为她才十八岁。
“吃了我的饭,你得说实话。”
“我说的没一句是假。”
“噢。”他感叹了一声,见桌上的饭菜被母亲扫光了,便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推到母亲的胳膊底下:“这些钱你拿着。”
说完,他站起身,就走了出门。
母亲挺直腰杆坐在凳子上,手里举着饭碗,盯着面前的几张钞票,一时回不过神。他就这样走了?为什么给我钱?他到底是谁?
大掌柜见他离去,便不失时机地凑上来,笑嘻嘻地对母亲说:“我这店里正缺一个帮手,你留下吧!”
“那个人是谁?”母亲不回答,反而问他。
“他呀,可是这城里出了名的人物,专门脱救被陷害的那些人。这年头,乱得很,谁知道今天过了明天在哪儿呢。天天有人被打成右派,挨整,他带一帮人专门跟那些整人的人周旋,尽力搭救那些受冤枉的。看你年纪小,不如在我这儿安定下来,我管给你吃住,咋样?”
大掌柜张着嘴,等待母亲点头。
谁知,母亲喃喃地说:“就是他了!”
“什么就是他了?”大掌柜迷惑不解。
“我找的就是他!”
母亲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命运,在生活中,就像一杯水。人出生那一刻,清清白白,纯纯洁洁。之后,被生活丢入水中的,有沙粒,有石头,有颜料,还有上天恩赐的雨水。一生中,有多少人会和你相遇,又有多少人和你碰杯?一旦遇见那个与你碰杯的人,就让你的水沉淀,沉淀成一份感情,仰头饮尽。此生无悔!
把感情交出去的那一刻,你便交出了你的一生。
母亲在涌动的人群中一眼便看穿了他那魁梧的背影。她追上去,堵在他面前,专注地看他。他吃了一惊。
“把钱还你,我不要!”母亲递给他钱,他没接。
“我……”话未出口,她的泪水就溢了出来,“我要跟着你!”他惊得不知所措。
“我要跟着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求求你把我带上吧!求求你!”
母亲差点没给他跪下。
他终于点了一下头。
5
他带母亲去见了他的兄弟们,那些兄弟称他为“头儿”。他给母亲安排了住处,这使母亲惊喜得手足无措。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他让母亲呆在家里给兄弟们做饭,母亲十分乐意。母亲无时不在憧憬这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将来有一天会要她。她千方百计接近他,但他表现得那么冷漠,似乎在故意不跟她说话,也从来不问一句她的从前。母亲感到很失望。人,总是这样不容易满足。
母亲不甘,主动接近他:“帮我找个工作吧,我想赚钱。”
他沉思片刻,还是没有答应:“在家呆着吧,外面乱得很。”
“我不怕。你留我之前我还不是一个人在外活得好好的?给我找个事做吧!”
“不行。你好好在家做家务就行了,这些已经够累的了。”
“不!我有手脚,我不想在这儿白吃白住。你到底为什么把我留下?可怜我?你曾经把我看作妓女——”
“我留你是为了让你好好长大成人!”
他忽然变得很严厉,不管母亲再怎么纠缠不休,他都坚决不答应放她出去工作。母亲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日子过得风平浪静,舒舒服服的,这样过了一年多。他把母亲看作自己的亲生妹妹。他告诉母亲,他是工人家庭出身,爹娘在*初始双双悬梁自尽。他的爹娘是清白的,只是愤世嫉俗,恨透了那个世道。他深觉对不起二老。二老留下的遗书中交代他要照顾唯一的妹妹。但妹妹在二老死后的一天,突然失踪了。悲痛之余,他打起精神,与以前的兄弟一起,干起了这个。不管能有多大作用,他都尽力去做,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条无辜的命,他都会去尝试。那些人跟他熟了,多少会留个情面。
他还对母亲说,你跟我妹妹一样大年龄,我救了你,别人也会救了我妹妹。
母亲的感受,更多的是怜爱和失望。
不知为什么,母亲隐隐觉得他是在冒险,因此,常有种不祥的预感。
出事这天什么预兆都没有。
他被人报复了。一群人把他堵进死胡同,打得他半死。
半夜里,他的兄弟们发现了他,把他抬了回来,使劲捶母亲的房门:“华儿!华儿!”母亲惊醒,起床开门,门闩刚动就被他们撞开了。母亲朦胧着眼,隐约看见他们抬着一个人,血肉模糊。
“华儿,把头儿放你这儿。你会包扎不会?”一个兄弟紧张地问。
母亲一听是“头儿”,脑袋轰地大了。自己整天胡思乱想,盼着这一天,等它真的来了,自己又后悔不迭。
“华儿,你到底会不会?”见母亲瞪着眼不吱声,那人急了。
“会、会,我会。”母亲反应过来,连忙回答。
兄弟们放心了,松了一口气。他们把头儿轻轻放在母亲的床上,交代了一句:“别让别人知道!”
母亲郑重地点点头。
他们一走,母亲就开始动手为他清洗了。他的头被打破,浓稠的血顺着额头流下来,结成痂,覆盖了一只眼睛。胸前的衬衫被撕破,布条一缕缕垂下来,扣子一颗不剩。他的胸部,印着深深的几条血痕,还留下明显的人的脚印。深蓝色的裤子上沾满泥水,乌浊浊地从裤缝处划开,从脚踝到大腿处。他的腿露出一半,健硕的肌肉挣着脱出来,即使这样,也带给了人无穷诱惑。母亲看了一眼他微张的双唇,便折身关了门,一个怪念头闪进脑中:“他是我的了。”
母亲打来一盆温水,端到床前。十八岁的姑娘站在床前,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用指尖一点一点地去拨他的衣服。她把他剥了个干干净净,一个成年男子的身躯在她面前暴露无遗。她有几分得意,有几分感激,还有几分渴望。灾祸一定是坏事,这是谁说的?
母亲细心地为他擦拭着全身的血迹,倒了一盆一盆的血水。她像是在为一个婴儿清洗全身,那样虔诚。一点点为他擦洗额头、眼睛、嘴唇、脖子、胸口、胳膊、手指、大腿、小腿、脚趾时,那种伟大的母爱在母亲心底被激发了出来。她爱他,像爱自己的孩子,细心、怜惜、责备。
早在那座大山里忍饥挨饿时,母亲便了解了一些中医知识。她托那些兄弟出去弄来中药,自己为他熬,为他敷,为他洗。他醒过来了,感激地看看母亲,又欣慰地睡熟。
他的兄弟们,为了挣饭钱活命,为了给头儿买药疗伤,私下里一起去偷油。这事母亲知道,她没告诉头儿。在紧急关头,谁能避免美与丑、善与恶的纠缠?自古之士,以义为先。兄弟们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也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待他们,但仍义无反顾地去了。所以,在被抓的那一刻,他们没一个企图要逃,真正做到了有难同当。
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他慢慢好起来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完全康复了。他要求出去活动,兄弟们苦口婆心地把他劝住了。母亲的心痛一下子转为惊喜。她庆幸自己能与他一起多呆一段时间,她甚至希望他永远不要康复。
这天夜里,母亲上chuang睡觉,这是她一个月来首次上chuang。他一见此情形,脸刷地红了,说,我也去我屋里了,一个月来让你操了这么多心。你救了我一命,我永不会忘。
母亲跳下床,一把将他拦住:不要走,不要走……
不行,不行。他喃喃着,摇了摇头,执意要走。
别走!母亲怒了,嘶吼起来。你知道你把我害得有多苦吗!我没一天不想与你在一起,没一天不等着你被人打伤,那样,我就可以照顾你,跟你在一起了。别怪我心狠。一个月里,我总是等你睡熟了,再回来趴在床前,整晚整晚地看你。我是你的,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身,你为什么不要我!
母亲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发泄一样大哭起来,哭得他心都碎了。
那天夜里,母亲有了她一生中永远不可磨灭的男人。她把身世告诉给他,发誓今生今世只爱他一个!
他搂着这个既善良又有些泼辣的女孩子,爱得心痛。
第二天夜里,等他睡熟,母亲就开始为他冒险了。她背着他,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艰难地去干那个不正当的行当。兄弟们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孩有如此大的勇气。
6
那个男人是谁?
读学前班时,我见过一个男人,来找母亲。他穿着洁白的衬衣,深蓝的西裤,锃亮的皮鞋。他提了个鼓鼓的公文包,皮制的,黑色。他个头儿足足超过一米八,皮肤黝黑发亮,很精神。他一共来过两次,来的时候父亲都不在。母亲似乎知道他要来了,总是早早做上一桌子菜,刚做好,他就到了。
他毫不拘束地进屋,母亲贴着他坐。他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取出一只只家用灯泡,最后取出一袋花花绿绿的水果糖,见我远远躲着,便招呼:“克克,过来,给你吃糖。”他的口音跟我们不一样,跟母亲的也不一样。我一点一点挪到他跟前,心里狐疑:“他咋知道我叫克克?”我抬起眼望望母亲,母亲满脸堆笑,说:“接着吧,快谢谢欧阳叔叔。”
母亲啥时候变得这么文明?农村里没人这么叫,都一口一个“大爷”、“大叔”,“叔叔”这个词书上有。或许,城里人才这么叫。
自己就是没出息,见了好吃的什么尊严都不要了。我脸一红,哼哼道:“谢谢欧阳叔叔。”话音未落,抢过袋子就跑。
一口气跑到街上,迫不及待剥开糖纸,嘴里塞得满满的。街上人多,大人小孩都端着饭碗蹲在地上吃。人们吃饭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一吃就吃几条胡同,一顿饭吃上一个钟头一点不怪。我故意站在人们中间,扯开嗓门问:“大爷,天底下有没有姓欧的?”
“姓欧的?没听过。”那人哧溜了一筷子面条,回答我。
“有吧?我家来了个姓欧的叔,叫欧阳哩。”我满自豪地告诉他。
“欧阳是个姓,复姓。”他真有学问。
“你家来了个欧阳叔?”一个女人盯着我问。
“是啊。”我爽朗地回答。
“你手里的糖是他买给你的吧?”又一个女人问。
“对,对。”我忙点头。
“好不好吃?”她又问。
“可甜啦,咋不好吃?不信你尝尝。”我说着,掏出一颗要给她。
“哎哟,我可吃不起这糖。”她扬着手不接我的糖。
“你那个欧阳叔是来找你妈的吧?”其中一个人问。
“对。就是找我妈的。”我不否认。
人们互相递了个眼色。
“克克——”母亲在远处叫我。
“我回去了。”我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向回跑。
“跟那些人说啥啦?整天你嘴巴快,吃着糖也占不住。”
“我没说啥。我问他们天底下有没有姓欧的,还说糖是欧阳叔叔买给我的。还有,小娟她妈问欧阳叔是不是来找你的,我说是。就这么多。”
“回家好好呆着去,以后别人问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听见没?”
“可是他们问的我都知道。”
“那你撒谎说你不知道。”
“你不是不让我撒谎吗?”
“以后让你撒谎了,只要不对你妈我撒谎就行。赶快回去,拿着糖出来拽啥呀?没规矩!”
母亲真让我苦恼,一会儿不让我撒谎,一会儿又让我撒谎。
第二次欧阳叔叔来的时候我就在家好好呆着,不但如此,还前后屁股追着母亲。母亲有些烦,回头低低跟我说:“出去玩去。”
“不。”我撅起了嘴。
欧阳叔叔在,母亲不好骂我。我还是跟着她,手里提一包糖,嘴里塞得腮帮子鼓鼓的。
欧阳叔叔进了母亲的房间,我倚在门框上看。母亲几乎贴着他的背,掂起脚把他的西服脱下,轻轻地放在床头。母亲在看他,眼睛湿湿的,脸恰好对着我。母亲轻声细语地问:“坐了那么久火车,累了吧?”
“不累。”欧阳叔叔语气颤颤地。
他们出来了,从我身旁挤过去。我转了个身,还是倚着门。
他坐在凳子上,面前一大桌子菜。母亲为他倒了一盅白酒,满满的溢了出来。“喝吧。”母亲说。
他一仰头,干了。接着,他吃菜,母亲为他夹着,放在面前的盘子里。他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吃,不看母亲,更不看我。母亲不说话,他不说话,我更是不说话。
“克克,出去玩去。”母亲唤我。
我摇摇头,哼了一声:“不。”
“这是第二次了,记着。”母亲来真的了。
欧阳叔叔肯定听不懂这是啥意思。母亲使唤我,我如果不愿意,只要到第三次,就得挨打。
听到母亲这话,我马上离开门框,把糖狠狠往桌上一摔:“不吃了!”转身就走。转身的一刹那,我恨恨地瞪了欧阳叔叔一眼,恰好,他这时抬起眼,在看我。
“克克打小脾气就大。”背后,传来母亲这句话。
跑出大门的时候,我听到欧阳叔叔开始跟母亲说话……
欧阳叔叔是一个灯具厂的厂长,这是我后来知道的。那次来过后,我再没见过他,但他那高大的身材、洁白的衬衣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找到他,他说:“╳╳走了,他把钱留给了你!”母亲说。
这个“╳╳”是不是“欧阳”?
问母亲,母亲说忘了,忘了那劳改犯的名字。
7
世界上男女情事,我总觉得,最痴情的当数男人,最坚强的当数女人。这是我在目击到的一系列事情中总结出来的。
年纪越大,父亲对母亲的依恋越重。每天回家一进门,父亲就会喊:“华儿!华儿!”要是母亲在,答应一声,他便不再作声,默默地去做他的事情。要是母亲没答应,他会立马返身出门,一道街一道街找,直到找到为止。母亲对我们说:“你爸整天进门就叫我,没事也叫。在他身边他骂你,不在身边他又找你。”说这话时,母亲有些骄傲。
给你讲个故事。
十几年前,一个村子,贫穷、破败、愚昧。那里有个男人,叫伍子。
伍子在兄弟中排行老五,他娘的最后一个儿子。伍子爷爷那辈还是地主,家境殷实,到伍子爹这一代,便没落了。伍子爹抽大烟气死了伍子爷爷,败了家,害了自己。造孽啊!八辈子你也不得投生啊你——伍子爹还没来得及断气,挺着圆滚肚子的媳妇便跪在床前呼天抢地,众人劝不住,硬是断了气,差点儿跟那短命鬼一起去了。老年人说伍子爹去的时候眼是睁着的,有泪淌在沟沟壑壑的腮帮。
伍子在娘肚子里受了气,造了孽,跟着娘昏死过几次,一生下来便一副愣怔相,活象他抽大烟的爹。大人们背后嘀咕:这孩子在娘肚子里就被折腾坏了,毁了脑子。后来的事也证明了人们的这些话没错。伍子从八岁开始跟一群光屁股蛋儿的小子一起进学校读一年级,整整读了八年还没读走。其他人一个一个毕业了,最后只剩伍子一个人,每天早上擦着未挣开的眼睛,跌跌撞撞朝学校走去。那条从家通向教室的路,伍子闭着眼都能走直线摸到。
村子里的生活缓慢、乏味而平静。吃了上顿没了下顿的日子依然能把一群群淌着鼻涕的小子养成大人,并且一个个虎背熊腰,力大如牛。伍子却是个例外,只因为他在娘肚子里时便被折腾坏了。
伍子娘在伍子读第一个五年级的时候死了。打这年起,伍子的教育便终止了。伍子上面的哥姐已结婚生子,默认没了这个弟弟。伍子成了孤儿,一人住了一所空荡荡的大房子。
伍子有问题了。一大早便趿着没了底的破鞋从村子东头游荡到村子西头,双手揣在黑棉袄的袖筒里,浑身挂着一团团黑棉絮,淌着清水鼻涕,眼皮一动不动耷拉着,脸似乎没洗过,不见皮色。见谁都不理。
“伍子,一大早蔫鸡一样,昨夜里在床上干过头啦?”一样出来溜街的男人一边朝坑坑洼洼的黄土地上喷一口浓痰,一边朝伍子骂出一天中的第一句话。
一个李家的媳妇,受公爹羞辱,没脸活下去,一气就跑到伍子的大房子里,上吊了。那男人说的是那媳妇的魂在夜里缠上了伍子。
伍子黑着脸,一步一步向自家土墙边挨去……
伍子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上天成全了他一次。
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要饭的女人。那女人不知道流浪了多少天才迷迷糊糊闯进了我们这个村子。她的模样吓哭了几个钻进人群瞅热闹的小孩。孩子们憋红了脸,“哇”的一声软在了地上,大人们抱起,一记响亮的巴掌抡在光屁股蛋上,那哭叫立马收住,小脑袋使劲往大人衣领下钻,一声接一声地呜咽。女人乱草一样的头发蓬在头顶,沾满了污七八糟的麦秸、鸟屎什么的,有几缕恣意地散在眼前,把一张没皮相的脸遮了一大半。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从后面大胆地裸露出来,在人群中茫然而无谓地搜索着什么。我记得她朝我的脸上望了一眼,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我的心便随着猛地抽了一下。我死死抓紧一旁一个女人的手。
那女人很脏、很臭,但不说话,这一点不像其他疯子或傻子——那些人常常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什么。
“伍子,领回去吧,白捡一婆娘。”人群中一个男人起哄道。
“就是呀,这女人俩眼滴溜溜的,不是傻相,领回去吧,伍子。”一个好事的女人又接着叫了一声。
伍子在人群外蹲着,脑袋缩在没衣领的破袄里。女人身上的污味与他身上的秽味穿过一条条结实而畸形的泥巴腿相互渗透着,溶和着,避开了人们的杂语,避开了伍子贫穷颓废的生活,也避开了农家人柴米油盐的清苦日子。
我看见伍子傻傻站了起来,手揣在挂着棉絮的袖筒里。众人一齐把头转向伍子,“呵呵”地笑着,嘴里咕噜着不假思索的脏话。伍子向人群移过来,人们让开了一条缝。伍子走到那女人脚边,脸憋得黑红,嘴哆嗦着,掏出的手垂在腰际。那手充满了yu望,指尖对着女人的脸,一阵紧似一阵地抖着。
“拉走啊,伍子,怕啥哪!”男人们嚷嚷着。
伍子似乎憋足了劲儿,迅速地出手,一把便抓牢了女人放在地上的脏手,拖着走了,干净,利索。那女人挣了几下,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几天后,人们看见伍子一身平展展地在街上与人说笑,头也梳了,脸也洗了,黑袄也换成了蓝裳。一个男人不知说的哪句话惹毛了伍子,只见他扯开喉咙:“凭你那肥婆娘?十个我也不换!啥德行!”伍子的嗓音一点不亚于其他男人。这话恰被一个路过的女人听见,她接腔道:“哟!伍子,有了媳妇就是不一样啊!”说着,一转脸,差点撞上一个陌生女人。只见这女人身段尚好,收拾得干净利落,头发乌黑,五官端正,一双大眼乌溜溜的。她一看那眼,顿时明白了,朝这女人一抿嘴,不动声色地走开了。几步远后,回头一看,只见那女人一双手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递到了喜滋滋的伍子手里……
村里的男人谁有伍子这种福气!媳妇伺候到这种地步了!
话一传开,女人们便三三两两向伍子家院子走去,出来时一个个脸色都变了:这女人把家收拾得像模像样!
大人们的事对小孩子们来讲永远是个谜,猜不透。
别的孩子有的跟着大人去过伍子的家,回头对我说伍子老婆一点不凶,笑起来很好看,又不训斥小孩。那女人对于我,也成了一个谜。那些天,每次放学从他家门前过都想进去看看,但始终没有。也许是第一次见她时,她那一眼把一个小孩子的胆吓飞了。
对那女人,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大。但想不到的是,我还未来得及去她家里再看她一眼,她就消失了……
8
一个上午,电闪雷鸣,雨下得昏天暗地。一道沉重的雾障狠狠砸向头顶,不由分说。雨的声音增添了劳苦人民的焦灼、不安、甚至绝望。每户人家都闭了门窗,窝在屋里打发着沉闷的时间。闷雷轰隆隆地在房顶一个接连一个地滚动着,有时也“咔嚓”炸响一个,这时,马上就会听到一个孩子响亮的哭声。闪电伴着炸雷撕裂昏暗的长空,天地便刹那间白花花地亮一下。这凶猛的雨,凶猛的雷电是不是预示着什么呢?
“快出来呀——伍子出事了——”
一个浑厚的男音像闷雷一样轰隆隆地在整个村子里滚动着,一遍又一遍。每个人都听到了,都感觉到了一种死亡般的窒息。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的门都“吱呀”一声,接着,“咣当”被撞开了。几十条狗满街满街地疯叫着,男人们、女人们与孩子们的脚“啪啪”地拍打着泥地水沟,大雨下得疯了一样,没命地泼泄在每个人的头顶。雨声、人声、脚步声、狗叫声、婴儿的哭声交织在一起,似乎在为生活哭泣。
人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脚套着不同的鞋子把泥水搅得越来越浑。我被母亲拽着,跌跌撞撞往前跑,似乎在逃命。大家都知道,前面有更大的不幸在等待着……
人们在一望无际的田野边站定,女人们与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朝同一个方向望去。雨水无情地打着我的头、脸、身体。我泡在水里,一把一把地擦着眼上的雨水,心脏“怦怦”地急剧跳动着,只觉眼前的情景迷离而虚幻。
男人们一个个拿着粗大的绳子向长长的水渠边奔跑着。我从没见过这些大人跑得这么快过。他们光着上半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冲,有人滑倒了,这边的人群中便多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在远处的水渠上,晃动着一个野人一样的身影,披着麻布片奔跑,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仰着头,脖子伸长,从那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呼唤:“你回来啊!我的凤英——凤英啊——回来啊——”那是伍子。
忽然间,伴着伍子野兽般的嚎叫,天空划过一道亮光,倏地点亮了整个天地——这是副怎样的画面啊!大片大片的田野边,沉默地驻立着一群女人与孩子,男人们光着肌肉滚滚的膀子,手里拿着一捆一捆的绳子,朝同一个方向飞奔,他们的身子在雨中扭动、挣扎。远处,一个野人样的家伙舞动着双臂,绝命地奔跑,绝命地呼喊……这是一副活生生的原始狩猎图。天地被点亮的瞬间,时间退了好远好远。
亮光一闪而过,接着,一声炸雷,把人们炸醒了。人群开始混乱,女人们尖叫着:“孩子都回去!这儿有闪电!快点!”“大家都回去!回去!”“伍子这次完了!”……
我被人推着往回走,脑子里全是伍子绝望的吼叫……
村里的人把伍子关在屋里,整整七天七夜。大家轮流给他送饭。伍子的命终于保住了。而对于那个叫“凤英”的女人,从此,人们再也没有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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